冬聆桑声(四)

她与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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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着朝张洛走近一步:“《大明律》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管束吗?”

    她的声音哀婉而纤细。

    “张洛。”

    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你……有同情过囚犯吗?”

    张洛怔了怔,“你说什么……”

    “或者说,当年你在南方, 听闻杨婉失踪后, 张家因为怕杨婉失贞而放弃寻找她的时候, 你有同情过杨婉这个女人吗?”

    她说这话时,眼中似乎泛着水光, 而眼底的哀色越见深浓, “你说镇抚司的囚犯不见天日,我又何尝见过天日。我一直都受着你的管束, 因为你责打我也好, 羞辱我也好, 我都无法反抗,这样还不够吗?”

    她说完,仰头忍回喉中的酸涩,抿唇闭上了眼睛。

    看不见她目光里的悲哀, 张洛的错愕瞬间消失, 他愤恨自己被一个女人的眼泪迷惑, 声音越发寒酷。

    “你以为你对着我哭, 我就会同情你?”

    杨婉笑了一声,“我从没有想过虚情假意地利用你,因为这样对你不公平。我对你诚恳, 是因为你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你违背自己的本心,对我留过情面, 不管你是不是出于同情, 我都谢谢你, 但我不能接受你的为人,也绝不可能因为害怕你的责难,就背弃我自己。”

    张洛低头看着杨婉微微发红的脸。

    她和一年前有些不一样,尖刻的疏离感仍然在,但那种令他觉得刻意的分寸感,却好像少了很多。

    “《大明律》存在的意义不是管束,而是惩戒。”

    他说着朝杨婉走近一步,“我管束你,是因为你做错的事情,还没有严重到需受惩戒的地步。你曾经与我有过婚约,我的母亲看重你,我也一直把我的正室空置给你,如果你愿意回头,跟我认错,对妻子,为夫者没有什么担待不了。”

    “你现在仍然是这样想的吗?”

    “是。在我知道你仍为处子之身的时候,我就还愿意给你机会。”

    杨婉听完这句话,忽然有些晕眩。

    在现代,人们把这种对处女的执着称为“情结”,似乎还带着那么一点文学性的调侃,甚至是隐晦的认可,可是在张洛口中,这却像是审判,是为官者高坐堂上,待罪者下跪堂下,一声“无罪开释”,就该谢再造之恩。

    杨婉在这一袭话中,分明感觉到了精神上的呕吐欲。

    但她同时明白,两种完全不一样,却同样坚不可破的精神壁垒,是绝不能硬撞在一起的,况且,他是这个时代的城墙,而她则是一粒偶然尘埃。

    于是她放低了声音,惨笑问他:“你对我容情,是因为我还是处子之身吗?”

    张洛没有否认,“你明白就好。”

    说完,他抬手召来锦衣卫,冷道:“带她去武英殿。”

    **

    武英殿内,杨婉对张洛的呕欲,很快被易琅竭力掩藏的忧惧给冲淡了。

    武英殿是一座尚未完全竣工的宫殿,年初大部分的营建经费都用到太和殿上去了,所以武英殿东西两个配殿都还没有开始修建,只在院东修筑了恒寿斋一处面阔两间的居室。易琅就被暂锁在恒寿斋里。

    看守的锦衣卫对杨婉道:“女使,每日辰时到申时,你走月台前的甬道,去武英门取物。除了你之外,殿下身边不能再有其他的人服侍起居,如果殿下有任何闪失,我们会拿你问责。”

    杨婉点头应“是”,转身轻轻推开恒寿斋的门。

    易琅独自坐在榻上,抱着膝盖埋着头。

    天已经擦黑了,杨婉在榻边点上灯,靠在易琅身边轻轻唤了他一声,“殿下。”

    易琅忙抬起头,“姨母……”

    杨婉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去脸上的眼泪,“没事啊殿下,就是在这儿呆几日,奴婢照顾你。”

    易琅把自己缩到杨婉怀里,“母妃呢……会被我牵连吗?”

    杨婉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能解下自己的斗篷,把易琅整个包裹起来,“不会的,殿下没有做错什么,娘娘也不会有事的……”

    易琅扒着杨婉的肩膀,嗡声道:“我没有想过要对父皇不敬。”

    杨婉轻轻点头,“奴婢知道,是他们一厢情愿害了殿下。”

    “姨母,黄先生为什么会那么做啊……”

    杨婉哽了哽,“因为,他想看到他自己的好学生快一点长大,快一点担待国家和百姓。”

    易琅的小手轻轻捏着杨婉的肩袖,“我会长大,也一定会听先生们的话,为百姓谋福,他为什么不等着易琅长大呢。”

    “嗯……”

    杨婉有些哽咽,“可能是他觉得自己老了吧,等不了殿下了。”

    说完,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殿下,如果你是你父皇,你会杀黄然吗?”

    易琅沉默地点了点头。

    杨婉浑身一颤,怀中的易琅有所察觉,忙抬起头。

    “姨母你怎么了。”

    “没有……奴婢有些冷。”

    易琅解下杨婉的斗篷。

    “给你穿,姨母。

    杨婉接下易琅递来得斗篷,半晌无话。

    武英殿的第一夜,杨婉始终没有睡着。

    她坐在榻边,给易琅讲了几个小的时候,外婆讲给她听的睡前故事。

    到了后半夜,易琅才渐渐地睡安定了。

    杨婉坐到灯下,试图梳理当下的这一段历史。

    贞宁十三年年初,蒋婕妤生下了皇次子易珏,皇帝将蒋氏册为贤妃,厚赏其母家。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历史上关于宁妃的记载,就只剩下只言片语了。至于黄然这个人,历史上没有具体记载。但这也就能从侧面证明,易琅并没有因为黄然的醉行遭受实质性的惩戒。

    那么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转折呢?

    杨婉握着笔,什么也写不出来。

    不过,日子还是要过。

    那毕竟是年节里,整个皇城的气氛并没有因为皇长子被锁禁而有丝毫的改变。

    正月初三这一日,蒋婕妤生产,诞下了皇次子,贞宁帝为他取名易珏,册封蒋氏为贤妃,内外命妇皆入宫道贺,乾清宫连日大宴,就像把易琅忘记了一般。

    锦衣卫的千户每一日都会来讯问。

    讯问时杨婉不能在场,只能在院子里候着。

    讯问时易琅坐在东面,两个千户西面而立,所问的事,每一日几乎都是一样的,无非黄然的言行,以及他平日所讲课程的内容。这还不是最令人难受的,从初三那日起,贞宁帝下令,讯问时,易琅不得东坐,要站立答话,锦衣卫讯问的问题,也从黄然身上,转移到张琮,杨菁等其他讲官和侍读身上。易琅有的时候,一站就是整整一日。

    他还太小,很多话没有顾忌。

    接下来的几日之间,因为他的某些表述,文华殿内除了张琮之外,其余几个讲官,全部下狱待罪。

    易琅知道以后,逐渐变得沉默起来,可是他的沉默却引起了贞宁帝的震怒,初七这一日,贞宁帝下旨申斥易琅,代行申斥的官员走了以后,易琅却跪在原地迟迟不肯起来。

    杨婉走进去,将他从地上抱起来,他也不出声。

    杨婉哄着问了他好久,他才说了一句,他有些饿。

    “吃面好吗?”

    杨婉说完这句话后,自己都有些无奈。

    易琅咳了一声,没有回答。

    杨婉只好蹲下身,拉起他的手,“姨母只会做面,你先垫一垫,再一会儿膳房就会送膳了。”

    易琅这才点了点头。

    “好,我吃面。”

    杨婉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哽得难受,却还是尽量对着他笑道:“那你坐着看一会儿书,姨母去给你做。”

    “好。”

    杨婉看着他坐到书案前,这才关上门,一边挽袖一边走向院里走。

    炉子还没有点燃。

    她忽然想起自己根本不会烧炉子,一时之间气得竟然想给自己两巴掌。

    笔杆子和锅铲子,打一架,谁赢?

    杨婉目前希望锅铲子能赢。

    她认命地抹了一把脸,逼着自己点燃火折子,明火一下子窜起老高,吓得她下意识地丢了火折噌地站了起来。

    刚退两步,却见一只手替她捡起了火折。

    “烫着没有?”

    杨婉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像一阵过林的细风,珍重地拂过枝叶。

    杨婉鼻腔里突然冲出一股酸潮的气。

    “你站远点……”

    “啊?”

    邓瑛将火折熄灭,有些无措地看着杨婉。

    “叫你站远点,我有点想哭。”

    邓瑛真的朝后退了几步,杨婉赶忙仰起头,望着天道:“邓小瑛,是不是我不给你剥每日坚果,你就要把我给忘了啊?”

    “我……没有。”

    面前的人显然被问懵了,但杨婉却没照顾他的无措,跺了跺脚继续道:“你是不是穿了东厂厂督的官服,就不认识我了啊?”

    邓瑛是第一次听杨婉说这样的话,有些轻微的哭腔,似乎很委屈,但话里的意思,能听出来的好像又只有责备。

    邓瑛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能去抓字面的意思,抬手解开自己的斗篷,脱下身上的官袍搭在手臂上。

    “我不在你面前穿。”

    杨婉低下头,见他单薄地站在雪地里,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邓瑛站在没动,“我做错什么,你要跟我说。”

    杨婉揉了揉眼睛,“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那……”

    他本想上前两步,想起杨婉让他站远点,又赶忙退回来,“那……我怎么把你惹哭了。”

    杨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被我自己蠢哭的,邓瑛,现在能看到你真好。”

    邓瑛听说完这一句,方松了一口气。

    他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将官袍随手挂在一旁的树上。

    “不管怎么样,以后我来见你,一定不穿这身皮。”

    杨婉看向邓瑛,官袍下是一件灰色的夹绒底袍,再往里便是中衣了,他蹲下身,将炉火点燃,下意识地将身子靠了过去。

    “这样会不会冷?”

    邓瑛用一根长柴翻挑起下面的暗火,一面道:“靠着火不会冷。”

    说着侧头看了看站在边上虾着一双手的杨婉,有些想笑。

    “杨婉。”

    “啊?”

    “你以后不要碰火好不好。”

    “碰火怎么了。”

    她总算平复下了情绪,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蹲下身,“我就是想给易琅煮一点吃的。”

    “面吗?”

    “嗯。”

    邓瑛转身朝恒寿斋看了一眼,“今日的讯问结束了吧?”

    杨婉摇了摇头,“今日没有问讯,是申斥。”

    说完忽想起什么,忙道:“对了,我刚做作得厉害,都没有问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邓瑛道:“内阁请旨将黄然的案子转到刑部,陛下没有应准,但是,准内东厂与北镇抚司协同审理,我今日进来,是奉旨讯问。”

    “不要再讯问他了,我求你了。”

    邓瑛看着她笑笑,“脱了那身皮,我讯问谁啊。”

    说着轻轻挽了挽杨婉的碎发,“你和殿下当我是个烧火的内侍吧,给我一口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