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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婉陪易琅用过晚膳, 小厨房里的粥刚煮好,杨婉端着碗走到偏殿前,却见邓瑛站在阶下, 并没有进去。
“干嘛不进去啊。”
“哦。”
邓瑛将手背向身后, 在衣摆上擦了擦, “我刚从屋脊上下来,身上有些脏。”
杨婉走到他面前, “你是不是听李鱼说过什么。”
其实即便邓瑛没有承认, 杨婉也大概明白邓瑛此时在忌讳什么,但邓瑛不想说, 杨婉也就没有再问。端着粥碗朝庭中的石桌走去, “我们坐这儿吃吧, 反正粥也烫,正好吹一会儿。”
邓瑛跟来道:“你不是已经吃过了吗?”
杨婉转身笑道:“是吃过了,但没有吃饱,还能陪你再吃一碗。”
邓瑛端起粥碗, “和殿下吃饭也会吃不饱吗?”
杨婉低头笑了笑, “我现在……甚至有些畏惧他。”
说完吹了一口粥, 有些出神地望着粥面儿上的米油,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邓瑛道:“只要你像殿下约束我那样来对待我,殿下就会好好待你。”
杨婉抬起头,“我那样对待你, 你还会帮我修屋顶吗?”
“会啊。”
杨婉撑着下巴凑近他, “邓瑛。”
“嗯。”
“你比易琅还气人。”
邓瑛听完怔了怔,杨婉却又往他的碗中添了一勺粥。“吃饭。”
晚时的庭风很快吹冷的粥汤, 两人坐在庭中, 就着一道腌黄瓜, 边吃边说话。
过了酉时,内廷忽然出了一件事
承乾门上的内侍进来说,东华门护城河边有宫人跳河。
内廷各宫的灯火顿时都亮了起来。
杨婉让合玉服侍易琅温书,自己转身出来,见邓瑛迎风立在承乾宫门前,静静地望着门外。
风灯的焰影落在他的侧脸上,遮暗了他的五官。
“怎么了。”
邓瑛抬起下巴,朝着护城河的方向道:“延禧宫在寻人。”
话将说完,承乾门上忽然奔来几个人,杨婉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
“没事婉婉,是东厂执事赵琪。”
他说完撩袍走下门阶,“出了什么事。”
赵琪禀道:“督主,延禧宫的庞凌出事了。”
杨婉忙道:“人活着吗?”
“还活着,被咱们救起来了。”
承乾门上的内侍不明就里,随口感叹了一句:“这年头还有活不下去跳河的人,延禧宫是什么活地狱啊,也是可怜。”
赵琪道:“什么跳河?你见跳河脚腕上绑大石头的?而且,不是沉的护城河,是东华门边上的粪池。督主,我们还拿住了延禧宫的两个人,已经带到内东厂去了。”
杨婉道:“不要带他们去内东厂,带到承乾宫来。”
赵琪这才注意到杨婉站在邓瑛的身后,梗着脖子道:“我们东厂拿的人,怎么能带到承乾宫来。”
“放在东厂不好。”
赵琪有些犹豫地朝邓瑛看去。
邓瑛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示意他照做。
杨婉返身就朝门内走,一面走一面对承乾宫的宫人道:“把其他的宫门关上,只留前殿的侧门。”
承乾宫的人很少见到杨婉这般严肃,忙各自做事。
不多时,赵琪便带着内厂卫把庞凌从侧门拖了进来。
入夜很冷,风在地屏前呼啦啦地刮着,吹得四处的窗门“咿呀”作响。
庞凌肺里呛了脏水,浑身湿透,又受了一路的风,被赵琪等人放下来,便趴伏在地上咳得肩背耸震。
杨婉看着他呕出的污秽,胃里也有些翻江倒海。
“给他拿个盆子过来。”
说完又对庞凌道:“尽量咳,不要忍着,把肺里的水呛出来。”
承乾宫的人此时都捂着鼻子围拢了过来,合玉拢了一盏灯出来,替杨婉照亮,低头晃了一眼地上浑身污秽的人,骇道:“这……这不是贤娘娘身边的庞公公么,怎么这么狼狈,难道之前跳河的人是他啊。”
杨婉忍着心里的呕意:“你看这像跳河吗?”
合玉摇头道:“是……不太像。”
正说着,内侍们拿来了盆子,架着庞凌趴上去。
庞凌扒着盆子的边沿一阵呕咳,直呕得眼珠凸出,脖子通红。
杨婉低头看着他,轻声问合玉道:“殿下呢。”
“殿下还在后殿温书。”
“嗯。你过去守着殿下,不要让他到前殿来,若他寻我,就说我去中宫回皇后娘娘的话去了。”
“是。”
“把灯给我,你仔细些。”
合玉依言将灯递给杨婉,自己快步朝后殿走去。
此时伏在木盆上的庞凌才终于缓了过来,慢慢地翻下木盆,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撑着地面翻跪起来,朝邓瑛匍匐了几步。
“邓督主,救我……”
“邓瑛你往后退几步。”
说话间庞凌已经一把拽住邓瑛的衣摆,“邓督主,您一定要救奴婢……”
杨婉将邓瑛朝身后一拽,回头对邓瑛道:“别让他摸你。”
庞凌这才真正回过神来,抬头看向杨婉,“你是……你是大殿下身边的杨婉……”
杨婉道:“嗯,你应该不是第一次见我。”
庞凌声音有些发抖,却仍然在反问杨婉,“为什么……要把我带到承乾宫来。”
“因为如今只有承乾宫能庇护你。”
杨婉说着蹲下身,“我其实不会审案,也不想再伤害你,我救你是为了我姐姐。所以,你如果愿意对我说真话你现在就说,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只希望你不要吵闹,安安静静地留在承乾宫。”
庞凌错愕道:“你将带到这里,什么都不问吗?”
“我说了,我不会审案。”
杨婉挽起耳发,“不过我大概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
庞凌的声音有些发怯,“你休想……”
“我没必要骗你。”
杨婉说着站起身,低头望着庞凌道:“你们贤娘娘私自命人替我姐姐代笔,为《五贤传》写序,又让你冒充承乾宫的内侍,交由清波馆,与《五贤传》一道刻印。谁知清波馆尚未刻印这带《序》的《五贤传》,就被北镇抚司的人查封了。你们娘娘慌了神,遣你去查看,然而镇抚司不仅封了书厂,还带走了馆内的人。贤娘娘这几日也许收到了一些风声,怕事情败露,这才对你生了灭口的想法吧”
庞凌听完杨婉的话,不禁缩起腿朝后挪了半个身子。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婉道:“因为那日我在清波馆看见你了,北镇抚司查封清波馆是我设计的。东厂的人之所以会救你,也是我指使的。所以你向邓瑛求救没有用,你得求我。”
“呵呵……咳……”
庞凌咳笑了一声,抹了一把脸,试图抹掉脸上的脏污。
“既然你那日就已经发觉,为什么不直接让东厂的人将我捉拿起来讯问?反而一直放着我。”
“我又不傻。”
“什么?”
“东厂的人捉拿你,万一审得不好,你不肯说,或者你被人灭口,那东厂岂不是要为承乾宫背上一个陷害皇妃的罪名。让北镇抚司去做这件事最好。你们娘娘畏惧,你们娘娘背后的人也畏惧。”
她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挡着邓瑛。
庞凌的气味的确不好闻,但其实在邓瑛眼中,庞凌身上的污秽也并不算什么,那都是身外的东西,一瓢水就可以洗干净。而他自己身上的污秽比这要脏得多,且是洗不掉的,无论他走到哪里人们都看得见,所以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刻意去想。
介意邓瑛身披污名的人,一直只有杨婉。
她说她要反杀,但即便如此艰难,她还是在替邓瑛想,她没有理所当然地去利用邓瑛,她把他从这件事中摘了出去,护在身后。这一份情感和智慧,像是已经修炼沉淀了很多年。
“你把我带留在承乾宫……到底要干什么。”
“我想让你们娘娘来见我。”
她此话刚说完,承乾门上就响起了敲门声,声音很轻。
前殿的人纷纷朝门上看去。
门上的内侍奔来道:“婉姑姑,是延禧宫的人。”
杨婉看了一眼门上,“转告他们,今日晚了,不能打扰殿下安歇,贤娘娘若有事,请明日来询。
此话说完,门上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是被掐住喉咙的猫吟,“杨婉,是本宫。”
杨婉看向邓瑛,“你想不想避一避啊。”
邓瑛摇了摇头,“不用。”
杨婉道:“你不避不好。”
邓瑛笑了笑:“你让我避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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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渐深,宫人们把前殿庭中的石灯全部点亮后,又举来了四五盏风灯,照得蒋贤妃的面容越发惨白。她原本也是一个容貌艳丽的女人,浓眉,杏眼,唇丰齿白。如今狰狞起来,看着就像是画皮鬼一般。身上只穿着单衣,发髻散乱,眼见是失了方寸,匆忙奔来的。
看见伏在地上的庞凌,仿若遇鬼,一下子退了好几步,若不是宫人扶着,人已经栽倒了。
“杨婉……本宫错了,你不要揭发本宫……”
杨婉朝贤妃走近几步,“那我姐姐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我不让他们印那本书了!”
“可是晚了。”
杨婉站定在她面前,“我弟弟已经被北镇抚司带走了,我不知有没有刑讯,如果有……”
“不会的!本宫去求张次辅……”
她说到此处,牙关一阵乱咬。
杨婉接道:“求张次辅有用吗?”
蒋贤妃闻话跌坐在地上,金釵落地,长发失去束缚,散了她一肩。
宫人们忙去扶,她却根本站不起来,惊恐地看着杨婉道:“本宫不识张次辅,你……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本宫……”
说完竟然翻身朝着杨婉跪下,“本宫跪下来求你,只要你肯放过本宫,你让本宫做什么都可以。”
杨婉低头看着披头散发的蒋贤妃。
“鹤居案是怎么回事。”
“什么……鹤居案。”
“娘娘还敢说,是我姐姐和郑秉笔合谋,想要谋害二殿下吗?”
“不敢,不是……”
“那是什么?”
“是……是……”
蒋贤妃抿紧了发乌的嘴唇,伏下身哭得泣不成声。
杨婉撑着膝盖站起身,对门前的人道:“把我们承乾宫的门打开。”
蒋贤妃听了这话再也顾不上什么,扑跪到杨婉面前,“不要开门,不要开门!我告诉你,我全告诉你……”
“你说。”
“是何掌印,都是他安排的,那个奶口也没有死,连夜就被他送出宫了,我也是奴婢出身,宫里朝内,都无依无靠,我当时一时迷了心,想为我的儿子争个前途……我知道错了,我向宁娘娘请罪……求你放过我,易珏还小……”
杨婉沉默了良久,才抿着唇哼笑了一声,“郑秉笔惨死,三百人被杖毙,娘娘却在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才肯告知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