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沙啄玉(一)

她与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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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波馆这日闭了外堂门, 陈桦领着伙计在后坊院里收出了一块空地,摆好桌椅。

    宋云轻端着洗菜的水盆从厨房里出来,“都齐了吗?”

    “齐了。”

    宋云轻转身往里走, “那你把水泼了, 进来帮我看着火。”

    陈桦倒掉水, 一面抖手一面进去道:“不是吃锅子么,还做什么。”

    宋云轻揭开灶上锅盖子, “杨婉走的时候特意吩咐烧的。”

    陈桦凑上去看了一眼, “牛蹄筋子呀。对腿好,婉姑娘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宋云轻笑了一声。

    陈桦脸一下子红了, “你笑什么。”

    宋云轻指了指灶边, “我也腌了肉, 放那儿了。”

    陈桦听了,喜笑颜开地奔了过去,揭开碗盖吸了老大一口气,抬头道:“谢谢你。”

    “不用。”

    宋云轻洗了一把手, “你在宫里比我辛苦, 好好照顾自己。”

    “嗨。”

    陈桦摆了摆手, “我算什么东西, 哪里配姑娘费神。”

    宋云轻翻锅的手顿了顿,轻道,“什么话?”

    陈桦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我给你看火。”

    锅里的汤汁“咕噜咕噜”地翻腾着,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陈桦的眼睛被灶火熏得通红, 他索性抹了一把眼睛, 望着灶火道:“能走出来真好, 跟着婉姑娘自在地过日子,以后说不定还……”

    “还怎么样?”

    “还……”

    陈桦说不出口。

    宋云轻低头道:“我没想嫁人了。”

    陈桦“噌”地一声站起来,“怎么能不嫁人呢。”

    宋云轻抬头看向陈桦笑道:“杨婉没有嫁人,尚仪也没有嫁人,不都过得挺好的吗?”

    陈桦抑制不住地扬起了嘴唇,但却不敢让宋云轻看见,忙不迭地背过身,“是……是都过得挺好的。”

    宋云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看着火,我出去看看,杨婉和督主回来了没。”

    她说着,放下绑在肩上的袖子,走入院中,随手点了点桌椅,回头唤陈桦道:“怎么还差一张椅子。”

    “啊?”

    陈桦忙跟出来数了一遍,“没差啊。”

    说着转过身,轻声道:“难不成,娘娘也要跟我们坐一处?”

    正说着,一个伙计扒在跨门上道:“东家回来了,宋姑娘里,水烧好了吗?”

    宋云轻应道:“好了,你们担去吧。”

    **

    杨婉盘下清波馆之后,邓瑛还是第一次来。

    杨婉并没有对馆内的布局做太大的改变,外堂做陈列,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书册,穿过外堂,便是通廊,廊上放着两只青花瓷水缸,缸中供养莲花。廊前接着一座跨门,走进去便是内坊院。

    杨婉推开一道房门,弯腰点燃门前的油灯。

    蹲下身换了一双鞋,又拿出另外一双放到邓瑛脚边。

    “换上。”

    邓瑛低头看去,那是一双布质的鞋,有些像吴川鞋(1),里面衬着棉绒,后面没有封跟。

    “我也不知道这叫什么鞋,但在家里穿着很舒服,你脚腕上的伤越来越不好了,我看你将才跟着我走得很勉强,以后不出去,你都穿着这个。”

    “好。”

    杨婉低头看向邓瑛的脚,笑道:“先说,你这一双不是我做的,我没这么好的手上功夫。”

    邓瑛问道:“宋姑娘做的吗?”

    杨婉摇了摇头,“不是,是姐姐给你做的。”

    邓瑛一怔,“娘娘?”说完忙要脱下。

    “别脱。”

    门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邓瑛转过身,见杨姁绑着袖子,抱着一篮针线立在门前。

    “娘娘。”

    邓瑛屈膝跪下,伏身叩首。

    杨姁将针线递给杨婉,弯腰搀住邓瑛道:“快起来。”

    邓瑛不敢起身。

    杨婉低头道:“你不起来,你也别让姐姐一直拘着。”

    “是……奴婢……”

    “什么奴婢。”

    杨婉打断他,“这是我的屋子,她是我姐姐,你还不肯脱你身上那身皮啊。”

    “我……”

    杨姁直起身,看着邓瑛无措的样子,含笑温声道:“婉儿,厂臣才回来,你别说得太重。”

    杨婉应了一声,“好。”

    侧身对邓瑛道:“姐姐护着你,我就认了。”

    邓瑛不敢看杨姁,垂首道:“娘娘怎么会在此处。”

    杨姁温和地笑了笑,“婉儿带我来的。”

    她说着,蹲身向邓瑛行了一个女礼,“宁妃已病故,厂臣不必再称尊位,如果厂臣愿意,可以唤名讳,我以‘姁’为字。”

    邓瑛揖道:“邓瑛不敢。”

    杨婉笑道:“算了,连云轻有的时候都改不了口,何况他呢。”

    杨姁拍了拍杨婉的手背,点头道:“也是。”

    她说完朝邓瑛走了几步,“不管厂臣如何待我,厂臣都是我与陛下的恩人,如果不是厂臣,那我与易琅,恐将永不见天日。我知道你不肯受我的礼,所以,婉儿要给你做鞋,我看她做得实在不好,就帮她做了,这是我谢你的一份恩,希望厂臣能受下。”

    邓瑛低头道:“我如何能将出自您手的东西踏于脚下。”

    “那如果……”

    杨姁顿了顿,“那如果你和婉儿一样,把我当作姐姐呢?”

    她说完看向邓瑛,“你是自幼离家的人,跟着张先生长大,从前,应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听说,你也曾有一个姐姐,嫁给了宋家,后来宋家做官做到了岭南,她也就跟着走了,因此逃过一死,但也再难与你见面。”

    “是……”

    杨姁看向邓瑛的脚,“我们杨家这一辈,人丁不旺,杨伦是我与婉儿的兄长,我们下面,只有杨菁一个弟弟,可惜自幼与我们分离,也是多年难见一面。我入宫之后,再没有给家里的人动过针线,这还是第一回……”

    她说着笑了,“如果厂臣不愿意把这个当成我的谢意,就当成一份心意吧。”

    说完,也不再等邓瑛的回应,对杨婉道:“你要的针线给你拿来了,你先收着别动,等哪日云轻闲了,一道教你。”

    杨婉垮了肩,“好……我学。”

    杨姁含笑点了点头,“我去厨里看看轻云轻。”

    杨婉看着杨姁的背影,轻轻靠在邓瑛的手臂上,“有个姐姐很好吧。”

    邓瑛侧头道:“我是罪臣之后,家籍都除了,我不能有家人。”

    “知道。”

    杨婉挽住他,闭着眼睛道:“你想怎么样和我们相处都可以。”

    门廊上的风轻轻地吹来,吹动杨婉柔软的衣裙,她行民妇打扮,发髻松垂,风一吹便乱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挽住,手指拂过面庞,露出一丝憔悴的风流。

    “坐会儿。”

    “好。”

    邓瑛屈膝坐下,抬手扶着杨婉也坐下来。

    杨婉伸出自己的脚,并在邓瑛的脚边,两双柔软的鞋子踩在一处,门后的灯火笼着二人背脊,十分温暖 。院中的烟火气逐渐起来,肉汤煮沸,风里渐渐渗出油脂的香气。

    杨婉靠在邓瑛肩上,“邓瑛。”

    “在。”

    “如果再让你选一次,你还会做厂臣吗?”

    邓瑛望着院中的草木,轻声道:“会啊。”

    他说着垂下眼,“但如果我知道会遇见你,这一路我会走得更慎重一些,至少不能把银钱都散出去,变成渣男。”

    “变成什么?”

    “渣男。”

    “哈……”

    杨婉闭着眼睛笑出了声。

    “你还记得呀。”

    “你说的话,我都会记住。”

    “那我之前说,来日方长,你会记得吗?”

    邓瑛没有说话,令他错愕的是,杨婉竟也没有强要他回答。

    “我看到桐嘉书院的遗属们进京了。”

    “是,还有老师的儿子,也来了。”

    杨婉咳了一声,“这两个案子要重审了。”

    “是。”

    “这两个案子会不会要你的命。”

    邓瑛摇了摇头,“不会。”

    他说着用手托着杨婉的下巴,“婉婉,我虽身为下贱,但我生死由心,我这一生只愿把镣铐教到你手上,你牵着我就好,不要管旁人怎么看我,也不要为了我,去为难子兮。”

    “我知道。”

    杨婉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一点都不比内阁那些人卑微,相反你比他们都要高贵,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践踏你的尊严,内阁的人怎么对你我都不管,让他们折腾。我只去赌,我对你这个人的理解。”

    “婉婉,你不过认识我四年而已。”

    不止。

    不止啊。

    她张开嘴,无声地吐出这几个字。

    埋首故纸堆十年写成的那本《邓瑛传》,如今回首一看,文字是那般的刻意,僵硬。他一生沉沉浮浮,但却没有喜怒哀乐。

    而笔记中的男子如碎玉,如破月,如经风摧后的松木,如伤栖于湖泥中的鹤。

    机缘巧合之下,他伏在杨婉面前,将一生的痛苦与欢愉,都捧给了她。

    杨婉手中的这一本观察笔记,写满了他身上的伤病,他内心的挣扎,以及大明朝对他的利用和迫害,他是二十一世纪的历史课题,也是贞宁年间的一个鲜活的人。

    这无疑是研究对象对研究者的献祭啊。

    就像是为了感谢杨婉的到来,他解答了杨婉学术生涯中所有疑惑,成就了她,但也让她成为了这个后世唯一一个洞明一切的孤独人。

    所以杨婉舍不得邓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