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纸雕心(二)

她与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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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对峙风中, 一个刀甲齐全,一个薄衣庇体。

    悬殊之下,她的确有以卵击石般的孤勇。

    张洛抬起刀柄, 不重不起轻地压下她举起的双手。

    “我是奉皇命而来的, 陛下没有旨意, 我不会伤害你。”

    他说完转过身,对抱着毯子出来的宋云轻道:“把她扶进去。再叫清波馆所有的男子都出来。”

    掌柜的听了这句话, 忙带着伙计们一齐站到了门口。

    好些伙计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幽都官”, 心里发怵,哆哆嗦嗦地不敢抬头。

    张洛将自己握着在手上的佩刀, 递交给身后的校尉, 转身对掌柜道:“你们里面有贵人, 北镇抚司的人不能进去。所以,劳你带着馆内的人,把看刻板,印墨还有纸张, 全部搬出来, 由镇抚司带走焚销。”

    掌柜担忧地朝门内看了一眼, 忍不住问道:“张大人, 我们东家不会出事吧……”

    张洛看着杨婉的背影道:“只要你们不再刻版刊书,暂闭内坊,我不会为难她。”

    “是……”

    掌柜应了声, 随即转身对身后的伙计和匠人道:“快, 都进去搬东西。”

    馆内的伙计们来往忙乱。

    杨婉于前一个月囤存纸印墨,几乎堆满了整个内坊的仓房。刻板亦有三百余张, 几个伙计搬到了黄昏时才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出去。

    近夜的寒气袭来。

    伙计们都累得出不了声了, 垂头丧气地坐在院内。

    陈桦今日不当值, 听到了消息过来帮着照看。眼看着清波馆的人都颓丧着不动弹,到了申时也没有人做饭,只好亲自去将米煮上。

    等他擦着手出来,又看见宋云轻守着杨婉的药炉发呆,便蹲下来劝宋云轻道:“你多穿一身衣裳。”

    宋云轻这才回过神来,看住火道:“没事,我不觉得冷。”

    陈桦道:“秋天的风是要入骨起寒的,婉姑娘病成那样,你若再病了,谁来照顾婉姑。”

    宋云轻低下头,沉重地叹了一声,抬头对他道:“你今日倒是比我明白。”

    她说着吸了吸鼻子,“也是,我不该这么丧气,但我心里挺难过的。杨婉和厂臣这一路,我都看着,厂臣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知道,真不该落到那样的下场。”

    陈桦叹道:“好在,厂臣有婉姑娘。”

    宋云轻道:“可我也心疼杨婉。”

    她说着朝杨婉的居室看了一眼。“她将出宫的时候,身子就不好,前一段时日,为厂臣没日没夜地撰写那本书,后来还亲自校对刻板,如今书没了,刻板也没了,连印墨纸张,也都带走了……你看这空荡荡的内坊,真叫人灰心。”

    陈桦顺着她的话朝内坊看去,灯暗室空,宋云轻的那一句灰心,还真贴切。

    “你别难受了。”

    宋云轻摇了摇头,“说起来,李鱼死后……”

    她一面说一面环顾周遭,复道:“李鱼死后,这清波馆也是我的家,现也是说没就没了……”

    她逐渐说不下去了,站起身揭药壶的盖子,任凭热气熏眼。

    “你去劈材吧,火不够了。”

    陈桦沉默地点了点头,却蹲着没有动。

    屋宅越空,风声越响。

    “你们都可以走。”

    门廊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宋云轻忙转过身,见杨婉披着一件毛氅站在房门前。

    伙计们看见她出来,也都下意识地站起了身。

    杨婉冲着他们笑了笑,“没事,你们坐着吧,我只是有些话,想趁着我还在,好好跟你们说。”

    她说完,轻轻地咳了一声,清开嗓子,平声续道:“我经营清波馆两年,也有了一些积蓄,我本来想着,留一些来拓展的书坊,再拿一些来修缮我和邓瑛的宅子,但如今应该是用不上了,你们都可以拿走。”

    “东家您不要这样说。”

    掌柜走到门廊下道:“清波馆也是我们的营生,只要您不出事,我们怎么着都能撑下去。”

    伙计们也附声道:“是啊东家,在您这儿不受气,银钱也得的多,如今您病着,却叫我们拿钱散了,我们若真听您的话,那不是坏了良心吗?”

    杨婉摇了摇头,“你们今天看到北镇抚司的人了,就应该知道,我犯了律,是要被处置的人。但对我来讲,每一个人的尊严,都很贵重。我让你们走,不为别的,只因为我知道,把身体交给刑律之后的屈辱。我有罪我认,但你们没有罪,当珍重自由,不必像我一样。”

    她说着咳了几声,宋云轻忙扶住她,杨婉反手握住宋云轻的手臂:“云轻,我在内廷原本没有什么朋友,谢谢你以诚相待,我原本想把清波馆给你,但又怕让你牵连,所以……我把所有的私物都留给你。”

    “杨婉……”

    “云轻,不管你和谁在一起生活,或是以后一人生活,我都希望你能更自由一些。”

    她说完,轻轻地撇开宋云轻的手,没有再说别的话,转身慢慢地走回了居室。

    一灯独燃,一案暖光。

    窗头有寒月在望,窗上落满芭蕉叶的影子。

    杨婉在案后坐下,脱下身上厚重的衣裳,挽起衣袖,伸手取笔。

    用于刊印的棉纸,已经全部被张洛带走了,如今居室内剩下的,是她平常写字的竹纸。纸张有些涩,却也将好帮她稳住了有些发抖的手。她翻开原稿,开始抄写《东厂观察笔记》的第一段字。

    贞宁十二年,隆冬。

    于京郊南海子遇邓瑛。

    是日大雪,满地清白。

    我于窗中窥伤鹤,恰如仰头见春台……

    将所有的身外之物交出去,以临死之心安坐。

    行笔之间,她逐渐体会到了邓瑛的心境——他生来谦卑,所以才肯用一生的修养,将恐惧压入心底,而后温顺地坐在泥泞之中。他不是软弱的人,爱恨也不模糊,他想要做的事,至今都做了,只是他不肯开口。

    他曾是皇城的营建者。

    至死之前,都是这个封建王朝的守护者。

    这个王朝对于杨婉来讲,那是腐朽的过去。

    可对于邓瑛来讲,那是他的家国,是他文心所寄的地方。

    因此他并不能理解杨婉身上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不服”,但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力量牵引。如果说他的人生从受腐刑起就被阉割掉了,从此一直趋于自毁,那么介入他生活中的杨婉则是一股外力,将他挡在断崖之后,又令他起念“贪生”。

    只要邓瑛“贪生”就好,哪怕他依然沉默也没有关系,只要他不自毁,剩下的杨婉来说。不过是提前六百年而已,她早就为此做了十几年的准备。所以哪怕是她一个人,也不要紧,当年的她也是独自面对喧闹的明史学界,最后她毕业了,过稿了。

    她赢了。

    **

    回顾时如大梦一场,梦醒时仍有寒月在窗。

    杨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她睁开眼时,杨姁坐在她面前,扼着袖口,翻着她的原稿,正逐页抄写。

    “姐姐。”

    杨婉唤了她一声。

    杨姁闻声抬起头,含笑问她:“没吃饭,你饿不饿?”

    “不饿。”

    她说着低头看向杨姁手中的笔,张口正要问,却听杨姁道:“婉儿,姐姐帮你。”

    话音刚落,门即被打开,宋云轻和陈桦抱着一叠棉纸进来,“杨婉,我们也帮你。”

    杨婉看着宋云轻手中的棉纸,错愕道:“我们哪里还有面棉纸。”

    宋云轻道:“不是我们的,是周先生他们送来的。”

    “周先生?”

    “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周慕义。”

    杨婉怔了怔,侧身朝门外看去。

    院中灯火不知何时点得透亮,掌柜带着伙计们,将桌案从内坊里搬到了廊下,案上的纸张铺成。周慕义和滁山、湖澹书院的数十个学生都立于案旁。

    杨婉扶着桌子站起身走到门前,院中的人皆抬头朝她看来。

    掌柜道:“东家,我们想过了,尊严应该要,良心也不可弃,厂臣受那么多的罪,都不说一句,您再不说,我们再不说,就没人说了。”

    “是啊。”

    一个年纪很小的伙计的接道:“东家,我也不走,我识的字儿不多,但我可以照着写,翰林院的大人将才还教我,您快看,这写得行吗?”

    “行……”

    杨婉的声音有些哽咽,抬头朝周慕义看去,忍泪道:“周大人知道这是死罪吗?前途名声,都不要了吗?”

    周慕义放下手中的笔,朝杨婉深揖一礼:“我们的命和前途是你和厂臣给的。”

    杨婉忍不住侧垂下头,捂住口鼻。

    见到这些学生她忽然有些绷不住了,眼前不断地回想起,邓瑛在街道上,挽起袖子,向他们露出刑具痕迹时的一幕。

    他问那些激愤的学生,“我涉学田案,所以落到如此境地,身负刑具在刑部受审,待罪之人无尊严可言,十年寒窗苦读,你也想最后像我这样吗?”

    声尤在耳,她禁不住哽咽道:“也许我还期待报答,但邓瑛……邓瑛一定不想你们像他一样。”

    周慕义道:“天子顺民意,你安知我们不是民意,何敢说我们会和厂臣一样。”

    他说完,伸手取笔,“杨姑娘,我看过你写的书,你的刻板匠人不是徽派的,刻的其实也不好。这本书不是经籍史传,封无刻图,第一眼就枯燥了。”

    杨婉揉了揉眼睛,“我有。”

    “那请出来看一眼。”

    “我曾画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