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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上冬少雪,春寒料峭。
到了月末土地的墒情也不理想,消了冻,但不返潮,种子迟迟种不下去,勤快有经验的人家趁着时间一遍又一遍的细细整理着土地希望早点下种。
星期天,妈妈在屋旁的果园里整理过些天种蔬菜的地。爸爸开车去整理开垦出来的荒地——去年爸爸试着开出来几亩荒地,养了一年,然后种植了葵花,居然成活了一大半,今年决定多开垦一些。
我和弟弟在屋子里写作业,这间屋子是偏房,是为盖新房而建的两间坐西面东的房间,有点像四合院里的西房,等新房盖好了,这两间就用来存放闲置物品或者夏天用一间做独立的厨房。
新房的主体去年夏天已经盖好了,现在只等着墙体已经干透,过几个月就搬进去。
这个新房是爸爸花费了诸多心血的杰出作品,也是爸爸妈妈这些年勤劳致富的象征,他们是镇里第一批盖新房的人,同期一起盖新房的还有另外两家,都是当时的万元户。
那个年代盖新房象征着生活富裕是走在发家致富前面的人,这可是大事和喜事,许多人都自愿来帮忙。熟知水利和建筑的爸爸把地基做的更扎实,地基足足深挖了半米,再填上不同种类的大小砂石,做好基础后三个月才正式动工建地上部分。房子是按图施工的,爸爸自己设计图纸、放线、亲自指挥,请镇上的技术能手施工建房,砌墙、上梁、抹泥……二十多人热热闹闹的大干七八天,尤其上梁时还要看吉时放炮很是讲究,一切顺利,鞭炮庆贺。
新房是在之前旧房的位置上拆除又扩建的,以前的旧房是一进两开两间住房加一间小厨房,最常规的住房结构,窗户小进深浅,没有客厅。新房是长长一排穿靴戴帽的腰线马脊梁砖瓦房,一共七间大正房,东面一进四开,规划了客厅厨房和三个卧室。西面一进三开也是独立的客厅卧室和厨房。按照城里刚刚兴起的最流行的双层玻璃钢窗大窗户,地面水泥找平后铺上当下最流行的彩色水磨石地砖。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充满期待让人满心欢喜的。
院子里堆放着做家具的木头,过半个来月木匠就会过来先做家具,做好了在屋里先晾晒油漆味。
做木工也是一项大活,都是纯手工制作,爸爸又爱创新,自己设计了衣柜的样式和内部的隔板结构,以及暗锁的安装,木匠师傅拿着爸爸画的图纸研究了两三天,一边研究一边实验,终于在有一天高兴的跑过来说“罗师傅,你的想法我终于实现了!”然后拉着爸爸看他做出来的样品,两人为此在吃饭时拿出酒喝了几杯,聊得很是投缘开心。沙发爸爸也改样子,总之那个木匠师傅带着两个徒弟在我家整整干了两个多月,爸爸又给他介绍了远村近邻好几家活,而我家的家具也成了展示样品,隔三差五的师傅就会带人来看——那时没有手机不能随时拍照片,都是实物展示。两年之内那个南方木匠师傅把爸爸改进设计的柜子做到了很多个城镇乡村,成了当时的潮流。
只等着家具完成,墙面再刮上雪白的仿瓷腻子,完成最后的卫生打扫工作,就可以高高兴兴的搬进新家了,吉日初定中秋节,全家人都充满了喜悦的期待。
最高兴的是妈妈,新家对妈妈而言还有一个等重要的意义——完成姥姥住新房、住上新砖瓦房的愿望。这是妈妈在心里许给姥姥的心愿,爸爸自然全心支持,姥姥年轻时候住着三进三出的谢家大院,那是姥姥年轻时最美好最荣光的记忆,几十年风雨艰辛,终于赶上新社会好时代,终于可以住上更高级更明亮舒适宽敞的新房,让姥姥好好享受一下美好的新生活,也是做女儿的对母亲的报答。
在建房子之初,妈妈就对姥姥说,等新房盖好了,第一天就要请姥姥来住,而且要常住。姥姥是我们家的大功臣,我们兄妹三个都是姥姥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下带大的,尤其弟弟,更是姥姥一手养大。对于女儿的孝心,姥姥自然是满足又开心,也期待着一切就绪她也沾着女儿女婿的光,住一住这宽敞明亮城里人住的新砖房。
全家人都迫不及待的等着中秋节的到来。
那天下午我和弟弟在屋里写作业。
突然,呼啦啦一片声响,紧接着是大门被推开有人进院子的声音,我立刻放下笔跑出屋子。“你妈呢?”“在旁边地里干活……”我用手一指东面“我去……”,“叫”字还没说出口,那人已经一阵风的有推着自行车跑出去了。很快,我就看到妈妈抽泣着风风火火的进了院子,匆匆放下手里的干活工具,推上自行车和来人一起出门,边走边回头对我说“你爸回来让他赶快来姥姥家!快去地里找你爸……你姥姥病重了……”我一看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就知道一定是有大事了,我从来没见妈妈这样过。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我让弟弟在家好好呆着,然后飞奔出去找爸爸。
爸爸一听我的话,面色立刻沉重的收起东西回家,然后匆匆交代哥哥几句话,就骑车赶往姥姥家。
坐在桌前写作业,完全不能专心。我放下笔闭着眼睛,心里默默念着“菩萨保佑姥姥没事……菩萨保佑姥姥没事……菩萨保佑姥姥没事……”
我们兄妹三人都觉得很紧张,都悄没声息的干着家务,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拖滑耍赖,没来由的神情肃穆心事重重,不时忐忑的向大门外张望。
天很黑了,弟弟已经困得躺在炕上睡着了,爸爸才进了院子。我和哥哥立刻迎上去,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爸爸的脸色——很不好看,面色青白,眼神低垂,沉默着放好自行车,走到门口,才看着我们说了一句
“你姥姥没了”
“姥姥?……”我和哥哥愣在原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我转身跑回屋,趴在炕上捂着嘴,眼泪汩汩疯涌。
我的姥姥,没了?没了就是去世了、再也不会哈哈笑着说青辣椒真好吃!再也不会给我沾水梳头发,把两个辫子扎的紧紧的光溜溜的,拉的头皮头发疼!再也不会用灰蓝色的手帕包上瓜子仁给我和弟弟吃,再也不会对我说“女娃娃要有女娃娃的样儿,站有站样坐有坐样背挺直腿并拢笑不露齿……”再也不会做香甜的酥油饼、油香的炸辣椒、美味的酸奶……我的姥姥,那个颧骨一点点高、眉骨平直舒展、额头宽阔高洁、鼻梁挺直、嘴巴灵巧、两颊绵软如玉的姥姥……没了??再也看不见了??再也不能陪伴我们了??
……姥姥……姥姥!再也不能疼我们了吗……
我趴在炕上哭的呼吸不畅气噎胸闷,不知多久,只觉得抽泣的肚子发疼,双眼红肿。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带着我们去姥姥家。
我没有见到姥姥,只看到了放在院子里的描金画龙的大红棺材。黑色的灵棚、白色的挽幛、敬献的贡品、摇摆的白烛铺在地上的垫子前就是烧纸的火盆……
我们兄妹仨趴在地上给姥姥磕头。
哥哥嘴里念叨着“姥姥我们来看你了,姥姥你一路走好……”
耳边妈妈和姨姨们哭得撕心裂肺。
那几天姥姥的院子里,一片肃穆,往日的欢声笑语变成了接连不歇抢天撼地的哭声。
晚上,不肯睡觉的我们,坚决要给姥姥守灵,没到半夜就被大人们连哄带吓的领回屋,但在出灵前一天夜里,八九个外孙,由哥哥姐姐带头打定了主意不回去,左右两排跪坐在灵棚里,哭着不肯离开。妈妈和几位姨姨早已经哭的声音嘶哑,形容憔悴、面色苍白、精神木讷。看到孩子们的坚持,就默允了。那天夜里,我们和自己的妈妈们,互相依偎着陪伴姥姥最后一夜。
送葬的队伍并不是很长,但是邻居们都来了。
看着姥姥入土为安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什么是永别。
除了难过,并不懂得再怎么样的安慰自己,也不懂得说几句送行的话,就那么在心里沉闷的难受着。
夜里,不知怎么忽然醒了。迷迷糊糊地睁眼,猛然看见从门口走进来一位全身白衣的女子,头上带着白色的花朵头饰,就像戏文中的装扮。那女子在门口停留一下,慢慢移向炕边——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看,那女子停在妈妈的前方,微微俯身——我吓得大气不敢出,在被窝里悄悄蹬妈妈的脚,压着声音小声叫“妈妈、妈妈……”妈妈却不醒来,我又悄悄的用力蹬妈妈,还是没有醒来。正在我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是时,那个影子已转身突然之间就消失的样子,我竟然没有看清。
我惊得大气不敢出,从被角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定了一会儿神,想着是不是自己做梦了又或眼睛花了?用力捏一下自己的胳膊,疼,我应该是醒着的。我立刻又叫两声妈妈,妈妈被惊醒,睡梦中翻身给我盖了盖被子,又拍了拍我的腿,说睡吧。
妈妈没事——我松了一口气。可是却数不着,迷迷糊糊的分辨着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
第二天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想告诉妈妈我昨天晚上看到的事情,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妈妈一定不会相信,她一定会说我实在做梦,可是我自己觉得我是清醒着的……正犹豫间,就听妈妈和爸爸的说话声:“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穿白衣裙的神仙娘娘,她对我说,我妈是天上掌管玉兰花的仙子,因为犯错被贬下人间受难,现在劫难已尽要回天上了……我妈让我们不要为她难过……梦的真真的……”我惊讶的说不出话。
妈妈又问“你说我妈是不是真的是上天去报到了?”
“姥姥一定是到天上报道了,她一定是掌管玉兰花的仙子,妈妈你的梦是真的!昨天我看到了你说的神仙娘娘!”我详细的和妈妈说了夜里的景象。
他们听了,顿了半晌无言。然后,爸爸说“你姥姥这些年受的苦也许是她这一世的修行,如今她也该苦尽甘来上天享福了。”
那天是头七,一大家人早早去给姥姥上坟,三姨仔仔细细的把墓碑擦拭一遍,慢慢起身,忽然看见一星鲜嫩的绿芽,从松软的新土里顶出来,在这一片灰黄中,灿然出春的生机。
我们围着那一株鲜嫩的生命,似乎感觉到了另一个新的生命的轮回,新生的希望和喜悦在每个人心里潜滋漫长。
姥姥,是你派来的信使者吗?我真的这样相信。
那么你听到我的祈愿了吗?
愿姥姥在天上,喜乐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