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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挂,清辉弄影,不远处传来噼啪的声音,是张抚之的牛皮大帐外两支硕大的火把发出的声响。
天气炎热,张抚之越睡越是心烦,一骨碌翻身爬起来。
这一个夏天出奇的热,张抚之一路劳顿,先是困倦而眠,但很快就被夜里的暑气逼醒了,这一醒就再也难以入眠。
睁开眼睛,楼澈也翻身起来坐着,见张抚之翻来覆去,朝张抚之笑笑。
两人索性起身走出大帐,仰头看着月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自然而然就聊到了白日的事情,说到龚二爷的粮草被孙将军征收一事时,楼澈微微叹了口气。
白日闲来无事的时候,楼澈顺着雍州城走了一圈,还真探听出不少消息。
眼下雍州城里陈兵五万,这些兵大爷每日在城中横冲直撞,衙门的人根本就不敢管,以至于市面坏极了。
人吃马嚼,每天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笔钱都落在百姓头上,简直不堪其扰,日日盼望他们拔营。可是大军进驻雍州已经一个月了,却迟迟不能开拔发兵。
并不是孙将军不愿发兵打仗,事实正好相反,他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出城去,把那些在城边纵马飞驰,不时小股侵扰的弩族杀个落花流水。
孙将军生平最厌弩族,朝廷十几年下来兵权几乎尽归组建顾家军的顾氏、刘归敬等人之手。
对此孙将军极为不满,认为不是孙氏铁骑无能,而是朝廷里亲贵耳根子太软,被人哄了去。
他一心想要在立威,重振自家三代铁骑的赫赫威名,没想到偏偏天不尽如人意,就在他集结大军已毕,踌躇满志地准备点将发兵之际,忽然出了一场绝大的变故。
雍州城西有一片荒地,因为地基犹存,特别适合划地,被采办此次军需粮草的军需官来当作仓库所在。
谁知上个月一个闷热的午夜,忽然起了冲天大火,火势如流云飞瀑一般无法扑救,据说当时雍州全城都被映红了。
所有的军粮和马草都被这场火烧了个精光,一同遭殃的还有放在一个大场里的马车、被服、火药、伤药等辎重物品,都被火神收了去,光拉车用的骡马就烧死了一千多头。
“楼兄,你说这是意外,还是……”张抚之不禁开口说道。
楼澈对当地的事情也知之甚少,也不好说什么,只摇摇头说道,“不知道,没逮到人。不过这下子,雍州的百姓可倒了大霉了。”
朝廷对于大军虚靡军饷却不能出兵剿弩族很是不满,频频下旨来催,把个孙将军气得火冒三丈,军中日日都行军法
孙将军带了多年的兵,深知缺粮断水谁也带不起兵,就算先帝再世,武王复生也没用,别说打仗,非哗变不可。
军饷可以欠,兵粮却欠不得,还有战马,要是不上草料,蹄子就软,更是上不了战场。
一时之间孙将军着急上火,嘴上长了好几个火疖子。
按说也是该着急上火,军粮被毁,但采办之钱已经花出去了,孙将军又是个极其爽利之人,粮草一次到位,花费不少,但都付之一炬。
再申经费,所耗时间太长,按照目前这样子,也不太可能批下来。
眼看就要断粮,本想好好打几场胜仗,却没想到居然出了这事,再捱几日,说不准这身官服也保不住了。这三代英名,眼看就要毁在自手上了,自然着急上火。
后来不知是何人支了个招,一是征收粮草,说是征收,不过是打了张白条,日后能不能要到这笔钱都不好说。退一步说,谁又敢去向孙帅要债呢?
还有就是,巧立名目,新增税目,以孙将军的地位,雍州本地明府怎敢得罪,立马就增加了几项税收。
借此为由敛财,将税目充作军饷,重新置办粮草。抓了一批没有补税进了衙门,算是杀鸡儆猴,城中商户、附近农户也只能咬着牙给钱。
孙将军还是没有消气,抓了一批人,说是有纵火烧粮之嫌,听人说,这几日这批人却悄无声息不见了。
即便是孙将军要消火,也不可能胡乱杀这么多人,这些人的去向这几日也成了雍州的一大谜题。
······
赶了几天路,入了青州城,听得这家醉江南真是名声在外无人不晓的百年字号。
张抚之、楼澈二人,便寻到了这家起了二层半楼的大饭庄子。
还未入门,便闻得一阵酒香,酒是本地特产的凤酒,醉江南财大气粗,把当地产高粱的柳林镇上最好的酒窖都包了下来,号称要喝最醇的凤酒,非到醉江南不可。
张抚之是富家子弟,自然不可能坐在楼下的散座,适逢同入了二楼的雅座包间。
二人都是爱酒之人,张抚之倒也不怕花钱,用五十两银子买下来一坛,果然,泥封一启,真个是闻香十里。
跑堂的伙计无不嘴皮子利索,越是大饭庄越要雇能说会道的伙计来拉住顾客,此时见张抚之是豪客,伙计打叠精神伺候着,一边给众人斟酒,一边嘴上不停夸着凤酒的好处。
“凤酒陈酿有陈酿的醇,新酿有新酿的香,滋味不同各有妙处。几位老客,您要是喝了新酒还想尝尝老酒,也要到我醉江南来。”
张抚之撇撇嘴,“再好的酒,也不至于那么贵。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他往日大手大脚惯了,向来一掷千金,父亲只觉他纨绔,便将平日用度减了大半,张抚之还没改过来这大手大脚的毛病,要了酒之后才反应过来,一阵肉疼,不禁开口埋怨道。
伙计笑笑,“这位小郎君有所不知,这酒也是随着市价走的,近来粮贵,酒自然也不便宜。”
这倒是说的实话,张抚之挥挥手,点了几样招牌菜之后,楼澈要了壶好茶,有茶佐着,饮酒也不那么伤身。
两人一面喝茶一面说话,口都讲干了,却不见伙计将茶送上来。
楼澈只好下楼去催,上得楼来却见王启东和一个瘦高个进了一个包间。
楼澈曾与王启东打过交道,自然认得他。见二人进了私密的包间,一时起了好奇心,闪身进了旁边的隔间,贴耳听着,万一这老狐狸又有什么发财的好路子,自己也能抢先得个信儿。
“文台大人,家中老母亲身体可还好?”王启东的声音传出来。
楼澈面色未改,这老狐狸一向同官府关系不错,与衙门中的文台吃饭倒也正常。
“谢大掌柜关怀,老母身体尚好。”那文台也十分客气,“我在容州乡下置了处老宅,我平日开销不大,也够老母亲衣食无忧了。”
怎么?这人竟然是容州的文台?
楼澈有几分疑惑。这王启东怎么跟容州的文台搅到一起去了?
“大哥,你这些年攒了多少银子?”王启东继续问道。
“我不吃空,全靠那点饷银和赏钱,大概有一百多两吧。”
“太少了。”王启东毫不客气地说,“起屋卖田倒是够了,可是想让老太太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一大群丫鬟仆妇伺候着,好几个儿媳孝敬着,儿孙绕膝,走到哪儿都做首席,只怕是远远不够。”
“那是自然,要想像兄弟你说的那样,除非有几千两银子在手里。”
“这一次,大哥和我搭伙做生意,事成后可以分三千两银子的红。”
“多少?!”那文台一口酒险些呛在嗓子里,自己知道王启东找自己定然是有所求,只是没想到出手如此阔绰。
“三千两,只多不少。”王启东伸出三只手指。
文台脑子里登时就浮现出古平原方才描绘出的那一幅画面,他把酒咽下去,“想不到我们邓家还有这一天。”
王启东唇中悠悠吐出两个字:“合作!”
“只要合作,文台大人,这三千两不费吹灰之力就奉上。”王启东悠悠说道。
文台有几分心动,与此同时,出现在他面前的东西也让他瞧呆了。
眼前是一堆小山一样的元宝,足纹金锭,层层码在桌上,闪着釉面青光,活脱脱勾人的眼睛,让人离不开视线
文台不禁怦然心动,咽了咽口水,但他是个胆小的,他一边思索一边把金锭子往前一推,“事情可以慢慢谈,钱财不易露白,请王大掌柜先收好。”
王启东有几分愕然,继而笑了笑,“文台大人倒是个谨慎之人。”
文台也不反驳,也只是笑笑,“受人钱财,也须得有个由头吧。否则……”
文台捋捋长须,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启东一眼。
文台深知钱财是好东西,可也烫手,若是行事不慎,这钱可容易伤着自己。
王启东笑笑,附耳在文台身边一阵耳语。
王启东两眼直勾勾盯着文台,“只要你说一声愿意与我们合作谋利,这些钱不日就是大人的囊中之物。”
“没想到我邓某人一句话居然能值这么多钱?”文台笑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王启东看着他笑笑,“文台大人过谦了,自然是值得的。”
文台笑笑,眼神落在那金元宝之上。
王启东眼角余光朝那一箱金元宝之上,扫了文台一眼。
文台心头一震,也回望王启东只觉得他目中并无欺瞒作伪之色。
人活一世,还不是枯骨千年,瓦砾成堆。
文台笑笑,将手搭在金元宝上轻轻拍了拍,微微点头。
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
……
楼澈没听出个所以然,只晓得这二人多半是暗中达成了什么交易,但具体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楼澈回到包间之中,张抚之埋怨道,“楼兄你到哪里去了?这酒都倒好了。”
楼澈想想,微微笑了笑,“方才腹痛,方便一二。
随即坐下与张抚之一道饮酒吃肉,十分快哉。
两个人畅聊一番,酒足饭饱,刚抬步出了酒楼,就见得街心一队被押送着的人群缓慢的移动着。
忽而人群中传来一阵喧闹惊呼,只听得一个尖利女声响起来,“老天爷,我们这是做了什么孽?!”
随即“砰”地响起一声,人群骚乱起来,楼澈隐约得见一个貌美的妇人躺在血泊之中,人群赶忙四处惊呼,寻医的、找人的,一时之间,乱作一团。
酒楼掌柜倒是见怪不怪,冷眼看着,只从嘴里幽幽吐出一句,“这两日又出花样了。”
酒楼掌柜倚在门口看热闹的看样子也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只是把声音压得低如蚁鸣,“听说官军开始卖名额了。”
“什么名额?”楼澈有些不明所以。
掌柜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朝楼澈忘了用咯啦咯啦J5_
说道,“我也是听说啊,说是给十两银子就能得一天押解的差使,很多城里的恶少都争抢去买呢。”
“有什么用呢?”
“嗨,还不是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儿,方才那一幕想必二位也看见了,若不是眼下这情形,一个当兵的能摸到康家的二儿媳?听说她可是雍州城里有名的美人儿。”
原来每日游街之时,依旧会有官兵接着押解的便利调戏妇女,可怜这些女人在家中也有丫鬟仆妇伺候,一般的锦衣玉食,可是沦落至此,就只能忍气吞声受人欺,不然就只有像方才那少妇一般,一死全了名节。
“我要是这些人,就到督台大人面前告上一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楼澈询着声音看去,是个面容清秀的小郎君。
这话发的把掌柜的吓了一跳,四面看看没人注意,这才放下心。
“没用的,没用的。”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
楼澈看过去,只见那生得清秀动人的小郎君脸色有几分愠怒,声音也厉起来,“真是胡来!哪里有将良民充做山匪的!”
古平原的脸色已经霁和下来,他冲着王炽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多说无益,这不是咱们眼下该管的事儿,照咱们刚才商量好的,各自办事吧。”
王炽叹了口气,依言走了,古平原却没走,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一队“犯人”远去的方向,脸上如木雕泥塑般,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一个性格极其要强的人,既然决定从商,就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商人,不被任何人瞧不起。
然而眼前这一幕给他带来的触动实在是太大了!西安是通州大邑,这里又是城中繁华地方,众目睽睽之下,商人的家眷可以被任意折辱,看样子别说知府衙门就是督抚衙门也是默许了此事,也就是说在这些当官的眼里,商人真的就是贱民!古平原心里就像被针刺了一般滴着血。
但是古平原已经不是当初在关外贸贸然去找张广发算账的毛头小子了,甚至也不是半年前那个被王天贵摆布得差点投河的年轻人了
古平原强迫自己暂时把这件事抛在脑后,理理衣裳沿街来到不远处的三晋会馆。空手拜客不成体统,好在会馆外面就是一家南北货店。他知道自己等会儿拜见的人都是金玉满堂的财主,以自己身上这点钱,送什么都入不了人家的法眼,索性只买了当地特产的两篮子大石榴,一手提了一个。古平原将身上带着的名刺,交给门上,说自己是泰裕丰的人,刚到西安,特意来拜会两位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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