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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之都·壹
在他们进入长安的那一天,全城的人都沸腾起来了。
却商携着呼罗的手,自天边踏着彩云而来。
却商和呼罗由明德门入城,当他们慢慢飘过城墙的时候,守城的卫兵全都伸长了脖颈仰望这一对神仙眷侣般的璧人,他们抛下长矛和弯刀,生怕手中锋利的顽铁冲撞了下凡的天神。
夹道的行人纷纷跪倒,向空中抛洒大把大把的钱币,甚至有人在极度亢奋中用燃着的线香烫瞎自己的眼睛。
在东西两市贸易的肥胖胡商畏惧地放下斤斤计较的秤杆,惶恐地拜下去,口中呼喊着他们各自不同的神主。
人群中唯有一人岿然不动,众人皆顿首匍匐,只他超然独立,宝相庄严,目光清朗。那是个碧眼鬈发的胡僧,仆仆风尘和褴褛的衣衫依然掩盖不了他身上高僧大德的光华。
“阿弥陀佛!”胡僧宣一声佛号,面堂放出金光。他暗中用上了狮吼功,把黄钟大吕般的声音远远送出去。
胡僧这一声狮子吼将靠得近的几人从痴醉中惊醒过来,他们趴在地上茫然环顾,终于重新站起来,仿佛刚才做了一个懵懂的梦。
却商轻轻一托便抱着呼罗从云端跃下来,正落在这胡僧跟前:“众生如蝼蚁,敬我、畏我。以嗔破痴只能挽救于一时,不过度几人而已,法师靠什么普度天下?”
“佛法!”胡僧头顶忽地腾出明亮的光焰,豹眼圆瞪睚眦欲裂,如铁髭须根根倒竖。
他面目通红,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双颊,脖颈上微跳的青筋狂绽,牙齿咬破嘴皮嵌进肉里,像极了经幡里画的夜叉鬼。
这正是他所修行的大嗔怒像,此像显露之时遍身肌肉僵硬如铁,连皮下的血液都要被怒火点燃。
呼罗被胡僧突然变化的狰狞面相吓得尖叫起来,她害怕地藏到却商背后,就像几步外的怒火马上就要将她卷走一般。
却商笑容不变:“佛曰‘学我者死’,身无慧根而强入佛道,粗蠢如猪不死何为?”
“何为佛!”
“心魔。”
周身被怒焰包裹的胡僧终于低下头:“我输了。”
他输了这次机锋,面红耳赤地退到一旁,两手合十行个佛礼:“请随我来。”
行人沿途跪拜,由胡僧将二人引到了慈恩寺外。
寺中佛光大圣,万千僧人齐坐诵经,洪健的声音逾出墙外,像无数肩扛降魔杵的罗汉向四面八方奔行,遇着一人便当头一棒,直喝得他醍醐灌顶灵台大澈。
“看,”却商拉了拉由好奇心驱使着东张西望的呼罗,“就是那座寺庙了,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是什么人呀?”
“我们的老熟人啊。”却商一笑。
呼罗打量着这座云阁叠起、楼重楼院复院的佛寺,房檐屋宇都装饰得金碧辉煌,当中更有一幢七层宝塔拔地而起直去天际,蔚为可观。
待得进了慈恩寺大门,他们便折向西院,直朝那七级浮屠行去。
——这宝塔便是大名鼎鼎的雁塔。两名持戒棍的罗汉守在门口,见到是胡僧引路,也不阻拦,便敞开塔门将三人让了进去。
第一层堆满了佛经。这些经卷都由天竺文写成,是当年玄奘西游从佛土取回,每一寸都贵如等长的黄金。
第二层放的是青铜大鼎、五彩珊瑚鎏金函、珍珠七宝塔、白玉对象、翡翠对虎,琥珀玛瑙满地滚落,任由他们踩踏。
第三层墙上嵌的夜明珠不分昼夜发出柔和的光亮,当中一尊紫金菩萨像,身上披着一件缀满摇光宝玉、青金石和猫眼翠的袈裟,华贵的宝石与夜明珠相映成辉。
呼罗看得目眩神迷,都不知道眼睛下一处该朝哪里望。
胡僧则始终低垂着眼睛,对这些璀璨夺人的珍宝视若无睹。倒是却商随手拈起脚下的一颗五色玉珠哈哈一笑:“佛身非佛,一把枯骨,要他金箔袈裟何用?”
胡僧听了羞愧难当,几步错过去将菩萨身上的袈裟扯了便烧。
却商抛玩着那粒玉珠儿,向着呼罗打趣道:“这和尚倒护面子,也不可惜了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把火就烧了上百户人家三年的口粮。”
越往上走奇珍异宝就越多,金精水精血碧紫玉……在龙脑和安息香混合的馥郁香气里他们渐渐升向宝塔的最顶层。
所有金银珠玉发出的光彩在通往第七层的楼梯入口处全部都黯淡下去,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漩涡把它们傲人的资本全部吸走,只留下一堆没有灵气的死物。
呼罗小心地咽口唾沫,不安地等待着接下来将要见到的东西。
——实际上她的担心完全多余,第七层空空如也,落满了灰尘和蛛网。只一枯僧靠在墙根处,佝偻着背结跏趺坐,如一截乌木刻出的人像,连胸口也没有呼吸起伏的痕迹。他额头的皱纹里填满了细小的灰土,耳鼻间盘踞着几只长脚蜘蛛,几层蛛网像面纱一样覆在蜡黄的脸上。
“是这里了,”胡僧双手合十再拜,“我本是摩揭陀国那烂陀寺外一只狮子,受义净法师点化修成人形随他东归。我枯石师兄亦非常人,乃南山灵石所化,如此坐禅已逾百年,只因业根缠绕无法得证佛果。”
“法师于大荐福寺圆寂时嘱我护持师兄,待到神龙南来之日,助他了结师兄的因果。”胡僧还要再说,却被却商挥挥手止住。
“我知道了,大和尚你这是有求于我,”却商面无表情地绕着枯石僧踱步,紧盯他闭阖的双目,“其实他要躲避的东西充斥天地无处不满——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在却商话音落下的瞬间,竟有一些花籽在枯石僧衣缝里生发,在这密不见天的一隅竞相吐出姹紫嫣红的花朵。
藤萝牵连缠绵,贴着墙面和地面向着四周蔓延,浓绿的枝芽似乎要变成水滴下来,映得枯石僧毫无生气的脸都绿了。
却商面无表情踏前一步:“你要躲避的东西充斥天地无处不满——你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枯石僧缓缓睁开眼睛,空茫的目光扫过两人,最后静静落定在呼罗脸上。
唐之都·贰
长安城的黑夜又浓又重,呼罗踢掉脚上恼人的鞋子,恢复了半人半蛇的形态游上一片连绵的屋脊。
她喜欢在夜半无人的时候攀上铺着清凉滑溜的琉璃翠瓦的屋顶,张开云纹流彩对襟衣的大袖迎上夜风,大口呼吸关中平原上干燥的空气。
每天都有上百箱珠宝首饰堆放在呼罗面前任她挑选,那些身份尊贵的肥胖美人们急迫地想要模仿她的一切,昨天头发上插了怎样的千枝莲花金钿,今天又簪上了哪种样式的蝴蝶垂珠步摇……只要呼罗喜欢,这些东西就是美人中间最抢手的首饰,捧着千金也难求;一旦她厌倦,这些精致的宝贝又立刻被扔进了尘土。
喧闹的白天过去,当呼罗独自对着酽酽夜色的时候,她又会开始想南疆潮湿的沼泽、想二姊姊纥妺的骷髅车、想大姊姊摩苏奴游丝般的叹息、想沉默不语的巫咸和那天的大雪。
自从找到枯石僧却商就很少陪她了,只告诉她要在下个满月之前造一艘大船,然后借月光的力量带着她沿天河飞向东方的大海。
赶来听从却商调遣的人里不缺能工巧匠,达官贵人们心甘情愿地奉上各种珍贵的木材,宫廷专用的金丝楠、五百年的阴沉木、安南国进贡的鸡翅木……他们期望着自己贡献出的木材能有一块被选中,有幸成为却商恢宏的大船的一部分,像等待神明的恩典。
——可是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知道却商什么时候才能再牵起她的手四处云游。
两行清清的泪水迎着风涟涟落下,呼罗“沙沙沙沙”地在房顶上游曳,悄悄经过无数人午夜的睡梦。
“呵呵呵呵,这不是那天踩在云端上跟龙神一起来的小蛇嘛,”背后突然有人笑起来,“你再朝哪边走,可就是务本坊了哦?那边晚上都有恶鬼游荡,你可是让整个长安城都疯狂的小蛇呢,让它们把你吃了怪可惜的。”
“你是谁?”呼罗朝声音来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伸入圆月的飞檐上坐着一个娇小的剪影,九条毛茸茸的尾巴在她身后扇子一般打开。
“苏小九,我可是这里活得最久的狐狸哟。”她拿袖角遮着嘴咯咯笑起来,先是肩膀微微耸动,后来两条腿也开始摇晃,终于笑得花枝乱颤。
“最久是多久?”呼罗奇怪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狐狸精,不明白活得久为什么能让她笑得这么夸张。
“唔……我也记不清,最早是住在一个叫阿房宫的地方,后来那里被一个发了狂的男人一把烧啦,我就跑到长安城里来了。这么算算,总也有九百年了吧?”苏小九托着下巴笑嘻嘻地望着呼罗,“我在这里坐了三天,每天都看到你,要不是刚才我说话,你还是没发现我。”
“嗯……”呼罗低下头想自己的心事,离开南疆之后她极少与陌生人讲话。
“我看你总是迷迷糊糊的,只知道一个人偷偷掉眼泪,是不是想家了啊?”
呼罗低下头:“我闯了祸,姊姊都怪我,是却商带着我从南疆出来的……可是他现在每天都很忙,都不管我了。”
“哦,这么说你是跟男人跑出来的,”苏小九眼珠一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还真的很宝贝你呢,捧在手心里又是团花簇锦又是珠围翠绕地哄着,打扮得把皇帝家的女儿都比下去了……不过龙神啊,他造船终究是要回到海渊里去的,到时候你怎么办?”
“却商不会丢下我的。”
苏小九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你就那么肯定?你看,他只不过几天不理你,你就伤心得要死,要是他真的不要你了,你还不难过得碎成一片一片的啊?”
呼罗突然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她迷茫地摇头:“却商怎么会不要我呢……我打赌赢了,他答应我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再逗你,你又要哭了。”苏小九赶忙挥挥手——她才不是一个坏心眼的妖精呢,只是有点好管闲事。
“知道什么?”
苏小九担心再讲下去还是没完没了,脚尖一踮便轻飘飘从飞檐上跃起,张开九条尾巴,在空中一折身融进黑夜里:“嘻嘻,小笨蛋,你是爱上他啦!”
呼罗迷惑地看着九尾狐远去的背影,有点弄不明白这个忽来忽去的漂亮妖精究竟要干什么。
她收回目光正要往回走,就瞥见北边务本坊的方向迎头奔来一具大骷髅。
它实在是太大了,几乎有两个人重在一起那么高,全身的骨头架子浸在月光里泛着银样的光泽。它迈开两条长腿狂奔,发出“咔啦咔啦”的脆响,好似随时都要散开一样。可是它跑得飞快,一转眼就奔到了跟前,二话不说捞起呼罗扛在肩上转身就跑。
呼罗被吓懵了,先任由骷髅扛着跑了一阵才回过神来,挥着尾巴在它身上又缠又打:“你要干什么,放我下来!你只有一副骨头架子,还吃我做什么!”
那骷髅也随她打在身上,闷声闷气地答道:“我不是长安城里吃人的妖怪。我名叫阎髑骨,本是僰侯国主君,淹死在死水湖后就做了纥妺娘娘的鬼奴,她差我来捉你回去。”
“是纥妺姊姊!她不气我了吗?”呼罗猛地雀跃起来。
“南疆各处都结了冰,纥妺娘娘的法力被削弱了,”阎髑骨道,“她说你再不回去,摩苏奴娘娘就要死了。”
“摩苏奴姊姊!为什么啊?”虽然讨厌被欺骗,但是当摩苏奴憔悴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呼罗还是觉得内疚。
“她为了把剌金舐的孩子送回去,在邛雷泽遭了严冻,全身的藤条都枯死了。”
“她已经瞎了啊……”呼罗默默地流下泪来,“是我的错,连累我的姊姊代我受苦。”
她忽地抬起头:“只要我回去摩苏奴姊姊就能好起来吗?”
“巫咸大人说你其实是……”
扛着呼罗飞奔的阎髑骨猛地刹住,说到一半的话也留在了嘴里。
薄薄一层轻纱似的月光下,对面立着一人,长发披散白衣欲飞。他正好拦在房脊正中,阻住了阎髑骨的去路。
“……却商!”
呼罗从没见过他这样冷峻的表情,目光像一把刀,即便是一下扫过她都会觉得面上生疼。
“她不会跟你回去。”却商又一字一顿地重复遍,“她不会跟你回去!”
阎髑骨把呼罗从肩上放下来,拦在她面前:“纥妺娘娘吩咐我一定将她‘捉’回去,不管她愿意不愿意。”
它交叉双手分别从胸骨的左右两边各掰下一根肋骨,猛地一抖,在手中变成了两柄泛着寒光的骨刃。
却商仰天哈哈一笑,右手凌空一抓,便从如水的月光里抓出一杆浑身通透的长枪。他拿在手里刚舞了个花,脚下微错,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欺到阎髑骨身前,枪如银练!
枪式变幻不定,阎髑骨只能靠两柄骨刃左支右绌勉力抵挡,它把骨刃舞得水泼不进,却总也甩不脱那毒蛇一样刁钻的枪刺。
呼罗只能看到却商手中似有一匹白练在阎髑骨面前化作银光璀璨的一团,耳中“叮叮”之声密如骤雨。
其实每一声响就是却商的枪尖点在了阎髑骨身上某处,如是换做常人早已化为血肉模糊的一团,好在它仅剩一副白骨,没有皮破肉绽之虞。
“魂魄离散!”却商突然收势,枪尖平指阎髑骨眉心。
阎髑骨的全身都在发出“嘎啦嘎啦”的轻响,它缓缓地回头朝呼罗看去,只一眼,便“哗啦”坍塌下去,散成一堆碎骨。
“巫咸大人说你其实是……”
骷髅的碎片挣扎着要说完最后一句话,被却商一脚踏上去,只留下几块头骨残片。
却商看也不看脚下的骷髅,牵起呼罗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目光又变得月光般柔和:“我们回去。”
呼罗垂下头,眼角余光呆呆地看到阎髑骨化成的骨渣被一阵细风卷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