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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禁的街鼓刚刚打过第四动,眼看着天色也暗下来了。
这正当是元和十五年,刚下过谷雨,离宪宗皇帝暴死在东内中和殿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现在宪宗第三子遂王恒登上大宝,正着力丰满自己的羽翼。至于宪宗时得宠的旧臣,该罚的罚,该杀的杀,一道圣旨下去抹销了干净,正是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不过这都是上面的事,崇业坊的闲人们管不了、也犯不上去管,只等着每天日落之后玄都观的后门打开,搬条凳子去听李道士说故事。
“皇城那边的务本坊——就是国子监那边,晚上人迹一绝就有鬼市,全长安的鬼都聚在那里。有砍头死的、上吊死的、给驴踢死的、被婆婆虐待死的、还有青楼里面伤心死的女鬼,满街鬼影幢幢。常有个在贞元时候遭了大辟刑的书生提着头吟什么‘六街鼓绝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不过都没有谁理他,大家都只想着去赌局里看个新奇——鬼市的赌局,那可是一等一的热闹!盘面上进出的,全是了不得的宝贝!”李道士声调一扬,就好似唱书先生的醒堂木一拍,眉间眼角很有点睥睨群雄的味道,“前几天我正好有闲,也去推了一把,一盏茶的工夫不到就赢了街西药杀鬼两颗阿弥陀丹。当时怎么晓得会遇到这等不要本钱的好事!我只当是寻常延年益寿的丸子,就着一口黄桂稠酒便拣了一颗囫囵吞下肚去。”
李道士满面虬髯,眉毛也粗得像两条卧在额上的毛虫,当他扬眉瞪眼做出夸张表情的时候,这两条毛虫也跟着生动起来了:“当时还不觉得,只以为是喝醉了酒,脚上轻飘飘的不着一点力道。后来酒气翻涌上来,我觉得胸口发闷便张臂一舒,就听到耳边风声作响,自己竟然腾了上半空,芦絮样被夜风托着一路飘上夜空里!”
“我才知道自己是赢到好宝贝了,高兴得头上都要开出花来!我一直飘一直飘,反正脚下都是黑的也没甚看头,便索性抓了一片云垫在身子下面,等风把我朝东边吹去。你们谁见过瀛洲的样子?——呵!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就要亮了,我从高天上看下去,它只有我巴掌那么大,”说着他伸出黑毛耸耸的手来,在空中一比划,好像真要把那块巴掌大的小岛抓在手心里一样,“正欣喜处,却听得海下面一片渗人的哭号。我再一探头——呵呀!周围都是滚滚烟涛,每个涌起的浪头里面都是一百张死人的脸,那一阵阵的哀嚎就是这些鬼魂哭的。海面跟煮沸了的水一般咕嘟嘟冒泡,怎么的?”李道士一拍大腿,眉毛又变得像老鹰翅膀猛地扬起,“这是太阳要出来啦——太阳是浸在海下面的,就是个飞快轮转着上浮的赤红大圆盘,它露出海面的时候,海水也要跟着烧起来。那些鬼魂就这么泡在沸水里面,它们痛呀——可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它们总归是要顺着海流漂到海眼里面去的。”
“我心道还是赶快回了吧,等会当真飘到海眼上面,保不准也一并给吸下去做鬼哩!哪知道刚转过身,就听见背后震天动地的‘嗝儿’一声。我回眼一看——乖乖不得了——海里面蹦出来一只金色的大蛤蟆!它足足有那么大,”李道士奋力张开双臂在面前划个大圆,“张口就能把皇帝住的大明宫吞下去——就是拿咱们长安城给它做窝儿,也只刚好够它把屁股放下。”
“这个时候太阳刚刚脱出水来,万道金光都落在它身上,这蛤蟆就成了一座大金山——我简直要以为它才是太阳了!正当我吓得不敢动弹,它朝上一望也看见我啦,便又‘嗝儿’一声,张口吐出一团强风——莫须它自己以为只是轻轻哈口气呢——那风从下往上一顶,立马就把我推上更高一层的云霄。只是‘嗖’一眨眼,棉花样的云罗都在我脚底下了!我心想啊呀要遭,这撞破了天是要被拿到龙庭问罪的,该如何是好?
“正没打算处,我好像又没再往上了——其实那也只是我自己觉得,后来回想起来,那时候我还是在往上蹿的,只不过已经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周围再没别的东西,自己不知道自己还在往上而已。
“我估摸着这天怕是到顶了罢?便揪着胆子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你们是想都想不到的,那极高极高处,天是怎的模样!它那样纯粹,比世上各处珠宝堆在眼前都还叫人心惊魄动,蓝得我只看上一眼就昏倒了!
“只听见耳旁又是风声呼呼地吹,我想这应该是下坠了罢……果然醒来张开眼的时候,人就已经躺在城东春明门外一棵槐树上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猛地一拍巴掌,得意地抬眼环视四周。
故事已经讲完,坐得近的几个小孩子还半张着嘴伸长了脖子望天,木鸡一般,还在遐想。好像被吹上天的是他们自己的魂魄,到现在还没掉下来回归身体似的。
靠墙坐着两个没牙的老头,他们也没回过神来——倒不是因为有多沉溺,而是他们太老了,完全跟不上故事的节奏,早已忘记前面提到的金蟾蜍,所以正想不明白李道士何以飞得那样的高。
只有另一边几个破落户挤在一起嘻嘻哈哈,不时对李道士指指点点,似乎在拿他消遣。
“怎的!”李道士有点不高兴了,袖子一甩,便鼓起眼睛。
这几个刺儿头从来都不相信他讲的故事,还常常跟他杠上。
李道士络腮胡子满脸,又长得五大三粗,样子看上去很有几分凶蛮。那几个破落户却是早摸清楚他的脾气,也不害怕,依旧推推搡搡地在一边噜苏:“不怎的,李道士吹牛,从来都是老一套!”
“谁吹牛!?”李道士气得胡子直翘,连额上两条毛虫都立起来了,“你们几个泼皮凡胎俗体,自己没见过,莫以为别人也没见过!”
其中一个当头的把手摊开,伸到李道士鼻子跟前,似是要向他讨东西。
“你又要怎的!”
破落户的手还是伸着,将另一只空着的手悠闲地挖耳朵:“仙丹呢?”
李道士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在要物证了。
他气呼呼地伸手进怀里,先是翻开油浸浸的衫子,而后又拣出半张吃剩的隔夜胡麻饼来,将衣服揉了三转,终于从衣缝里抖出一颗黑漆漆的小丸。
丸子有指甲盖大小,被李道士三根粗粗的指头捏紧了:“看清楚了,莫要瞎了狗眼又不认账!就这么一丸,要把九九八十一只妖精丢到药炉里面烧化了,再放到不见天日的密窖里捂上整整一季才炼得成!就算是丢了魂儿的人,只要一粒将水吃了,也能把三魂七魄再补回来!”
那丹丸只在人前现了一眼,李道士便赶紧把它攥回拳头,就要朝心窝里揣。
“我当什么好宝贝,”那个带头的破落户笑得直拍大腿,“这玩意儿,我也有!”
李道士的脸更红了,像一副新鲜的猪肝:“拿来看!”
“也叫你开开眼界,”破落户嘿嘿笑着,伸手到腋下搓了点身上的泥垢,在手里捏成个黑色的小球抛玩着,“看看,仙丹!”
他学着方才李道士的模样,趾高气扬地站起来,向周围的破落户们展示手里的东西。
众人都哄笑起来。
“嘿!”李道士气哼哼地一跺脚,袖子也是跟着一甩。
大家都知道他这是要骂人了,便都笑嘻嘻地望着,等他开口。
李道士的胸脯跟风箱一样鼓得老高,大袖子又“啪啦啪啦”挥了几遭。憋了半天,他才打雷似的猛吼一声:“放屁!”
“哄”地一声,破落户们又笑起来,比听了最好笑的笑话还高兴。
李道士领教过这些破落户的牙尖嘴利,不想再跟他们扯皮,扯了条凳扛在肩上就朝玄都观里走。
哪知这几个破落户倒不打算放过他,追在后面叫道:“蛤蟆是在月宫里头的,又怎的要从海里跳出来?李道士怕是吃醉了酒,错看了太阳里头的三足金乌罢!”
“屁话!屁话!”李道士气得呼哧呼哧的,一面走一面回头骂——却是不敢再留的,若是站住脚,给他们围将上来,一时半会儿怕是没的完了。
“瀛洲上住的都是矮子,活人没瞧见,倒只看到鬼魂了!”破落户们还在穷追不舍。
李道士须发都要烧起来,但已打定主意不作理会,一只脚已经迈进门槛。
当头的那个眼见要给李道士逃掉了,扯开嗓子叫起来:“啊哈,哪个不晓得你这道士怎么做来的!你原来都不姓李的,在虾蟆陵下住!后来在赌桌上输得底朝天,债主逼上门来卖你女人进楼子抵债,把媳妇呜呼气死了,你没得活计,才典当家产,拿钱去崇玄署捐了个道士!”
这破落户骂得正起兴,但没回过神,扛在李道士肩上的条凳就破风横飞过来,将他当场打个四脚朝天。
紧接着听见李道士狮子似的暴吼:“放你娘的狗屁!”
“哈吓!你做得便不容得人说么?看你还要动手!?”
破落户们的兄弟义气涌上来,一窝蜂将李道士堵在当中,推了几把,场面顿时乱哄哄的。
看来今天是再听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苏小九无聊地撇撇嘴,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墙头上站起来。
她伸开双臂,两手各拎一只小巧的绣鞋,先光脚在墙脊上走了几步,然后忽地加速,沿着墙头跑远了,像一只悄无声息的鸟儿。
苏小九其实一点也不小,只不过面相长得嫩。从始皇帝大筑阿房宫开始,她就已经转着两丸黑水银似的眼珠儿打量这一切了。
后来阿房宫烧了,天下兵荒马乱,她便逃到龙首原上;过了几百年又看着宇文恺奉隋文帝的圣旨指挥千千万万民夫一砖一瓦把大兴城盖起来;再后来炀帝被刺死在江都,隋朝灭了,大兴城也就跟着改作了西京长安……然后就到了大唐啦,它赋予了这座城池亘古未有的富丽堂皇,甚至还出了垂拱天下的武后。她可是苏小九从没见过、也从没想过的女皇帝!
大家都说玄宗之后大唐便不复之前的辉煌了,可是在苏小九看来,长安依旧是一朵倦懒雍容的大牡丹。她颤微微地开在一片光风霁月里,开在诗人富丽绚烂的词藻里,连诸天星辰都要在她夜晚的灯火下沦为黯淡无光的鱼目。
苏小九格外喜欢长安,所以九百年下来,她再没去过别的地方。
自从发现那个有趣的道士之后,她每天入夜都要溜到玄都观的墙头上,听那些夸张到叫她合不拢嘴的故事——她的好奇心可没有因为几百年的光阴而减少一点儿!
苏小九一直朝着城北跑去,只是不费力地足尖一点就跃上檐牙高啄的楼阁,很快这些精致的建筑又在她脚下一掠而过了。
她微微回头,满意地看着九条蓬松的白色大尾在身后扇子一样打开。
她跳得那么轻、那么高,是那些胖胖的打秋千的侍女们从来都不敢想的,好像只要再加一点力,就能跳进月亮里面去。
大概没有人想过,在他们百无聊赖地消磨着寂寂长夜的时候,会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长安城千万年不曾改变的月光下,迎着夜风轻盈纵跃。
只一晃眼,白影闪过,苏小九再落下时,已经是一只毛茸茸的白狐了。
它回头反顾一眼,撒开轻捷的步子,跳到皇城高大的围墙后面,“哒哒哒哒”,在浓浓的夜色里面跑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