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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谁变了
也许叶骞泽要的只是在某种形式上战胜向远的感觉,她现在就宛如为了与他对立而存在的一个反面。
李副总敲开向远的办公室门时,她正在接一个电话,看见来客,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稍等片刻。李副总坐了近五分钟,向远才把听筒放下。
向远不是个会在上班时间闲话家常的人,但刚才那通电话里,她听得多,说得少,偶尔几句,说的也是一些琐碎事,语气虽热络,脸上却全无笑意。李副总为人处世再谨慎不过,与己无关的事情从不多问一句,可向远却随口地说了句:“不好意思,久等了。莫建国打来的。”
“鼎盛的莫总?”都是业内人士,李副总对这个名字自然是听说过的,何况近几年来,鼎盛益发兴旺,在G市的房地产开发商里,除了章家的永凯,接下来就要数鼎盛风头最劲,而作为鼎盛负责人的莫建国也是名声在外。不过,鼎盛和江源在生意上往来很少,基本上没有直接的合作,所以,对于向远和莫建国的联系,李副总颇为意外。
“莫非鼎盛有意和我们合作?”李副总试探着问。
向远答道:“合作是不难,看我们愿意拿出什么筹码。”
“商场上的合作筹码无非利益。”李副总一向主管生产,但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可利益也是分很多种的。”
其实莫建国不是第一次打电话过来了,虽然电话里常是些家常闲聊,无非问问叶秉林的身体怎么样,还有叶家几个孩子的近况,当然,最主要的是叶灵。他知道向远听得出自己的话外之意,然而每当他为儿子莫恒的将来感叹,或明里暗里示意两家可以“重修旧好”的时候,向远更多的是装聋卖哑或四两拨千斤地转移话题。
莫建国吃准了向远是个务实的人,这也就是他的电话没有直接打给叶骞泽,而打到了向远办公室的原因。当然,以他数十年商海浮沉的精明,也看得很明白,向远才是叶家拿主意的人。叶灵只不过是向远的小姑子,姑嫂感情并不见深,所以,向远做出决定要比叶家任何一个人更容易,继而她以妻子的身份说服叶骞泽也是情理之中。外界传闻向远做事只问实效,以鼎盛现在的财力,江源若能与之联姻,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向远的再三回避着实让莫建国颇为意外。不过事情没有预期中的顺利,也在莫建国意料之中,毕竟,他再爱儿子,也知道莫恒在别人眼里是不健全的。
莫建国有的是耐心,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时间等待叶家点头。
向远其实是动心的,抛开叶家和莫家的恩怨不提,江源目前正处在发展阶段,是最需要资金支援的时候,假如能够得到鼎盛的支持,那简直就是如虎添翼。可是她心里还有另一本账,别人或许不知道叶灵之于叶骞泽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清清楚楚:叶骞泽是不可能同意的,她也不愿意为了一桩不可能的事情再去伤他们夫妻的和气,这对于她来说一点也不划算。她和叶骞泽之间薄瓷一般的关系已经受不住这样的撞击了。如果说在江源和叶骞泽之间要做个选择,也许很多人都不相信她会选择叶骞泽,这个“很多人”里甚至也包括了叶骞泽本人,可自己心中孰轻孰重,向远知道。她心中的“左岸”只有方寸之地,然而大部分已经给了这个男人,更可悲的是,不管“右岸”的理性多么广袤,在做出决定时,她的天平总向最柔软的那个角落倾斜。这是向远的无奈,或者可以说是身为女人的无奈。
向远当着李副总的面,给外间的助理打了个内线电话,“下次鼎盛莫总打电话过来,就说我开会去了,让他有事留言。”说完,她想起了什么,又再交代了一句,“务必客气再客气。”
做完了这些,向远才问起李副总的来意,“怎么样,找我什么事?”
李副总把安全帽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也没什么大事,刚从车间回来,和你聊聊生产上的事。对了,你有没有听说,最近一段时间安监局那边抓得挺紧的,三天两头突击检查。”
向远说:“能不知道吗,以前来之前还打个招呼什么的,现在恨不得杀个措手不及,连发现车间有工人安全帽没扣紧都开整改通知单。不过也不怪他们,今年不是举办了一个什么‘建筑安全365日活动’吗?上头压得紧,安监部门也有压力,上周他们副局长亲自来检查,吃饭的时候不也连说日子不好过吗。”
李副总苦笑道:“他们日子不好过,那下面企业的日子就更难过了。这一次的风吹得太紧,据说一旦抓到典型是要重罚的,不知道哪一家倒霉,在这个时候栽跟头。好在年末了,他们的‘365日’也奇怪,算的是旧历年,不过那也没剩多少天了,要不然,天天绷着这根弦也怪难受的。”
李副总管生产的同时也负责整个公司的安全施工,所以他有压力在所难免。
助理进来倒茶,向远笑着叫住了那个小姑娘,“李副总又不是第一次来,他不喝绿茶,把上次张天然送来的那盒‘生普’泡一壶上来,不用太酽。”
李副总虽素知向远是个处处留心的人,不过自己一点小小喜好,她犹能记得如此清楚,看似不起眼的细处也能一一照料到,不禁令在江源一向中立,从不过分倾向于任何一个领导的他也有几分动容。大事果敢,小事周全,又善于把握机会,这样的人若无成就,才是奇闻逸事。
他看着向远的助理应声而去的背影,说:“都是自己人,何必那么客气。”
向远眼里有笑意,“应该的,江源的很多事情,都全靠有你照应着,真正的一家人都未必有你那么可靠,一壶茶算得了什么。人人都看到江源现在就像一栋大楼越建越高,却不知道越往高处,就越有风险。原本根基就打得不牢,稍微风急雨大,一不留神就可能崩塌,所以啊,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出事。”
李副总闻言点头,继而皱眉,“不过,安全这根弦要时时绷紧,这没错,可现在一周几次地突击检查,搞得人心惶惶,绷得太紧了,只怕会断。听说外面好几个大的建筑公司、施工队和有安全风险的建材企业都提前放假了,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不能栽在最后几天上,否则前三百五十多天就是白费工夫,宁可停工不做,也要避过风头。安全安全,还有什么比按兵不动更安全?虽然这多少显得有些因噎废食了,但也不失为一个无奈之举。你说,我们是不是也该停一停?虽说我们的风险没有施工队那么大,可是一有问题也是很糟糕的。”
向远托着下颌想了想,“现在做的几个工程交货期都还可以再往后延一延,你说得对,这个时候稳妥才是首位的。就按你说的,把可以停下来的都停了,过了这活动的最后几天再说……可是,中建在贵州的那个公路桥工程要货很急,春节前是必须发货过去的,而且,欧阳老板要求售后服务人员随同那批钢构架一同过去,这个绝对不能延误。”
“你说,中建树大招风,别人都停工了,他们就不停,难道真的什么都不怕?”李副总有几分困惑。
向远笑了,“说不怕是假的,要不小小的一个工程,又是大过年的,欧阳怎么把自己的女婿给派到贵州当地亲自坐镇呢?他也是没有办法,民生工程,上面有期限,哪能说怕出问题就停工,硬着头皮也要上罢了。建筑安全这东西,压根就没有万无一失,就算安全措施做了十成十,也只能说把风险降到最小。该做的都做了,其余的还是要靠点运气。要不上头怎么会给‘人身伤亡指标’呢?有些东西是人力无法控制的,就只能限制在指标内了。中建今年不错啊,据说全公司上下只有两个重伤,他们那么大的摊子,上万人,近几百个工程,做到这样不容易了。事故也不是说有就有的,还剩这几天,要是他们再出事,那只能说是命了。”
说到给中建派出的售后人员,李副总又才想起,“对了,这次往贵州派的十几个人,由谁负责你心里有人选了吗?中建要求我们的人不但要现场处理产品问题,搭建构架的时候也让我们的人上,所以,得找技术全面的、更可靠的人带队。”
向远沉吟片刻,“你说……周军怎么样?”
“组装车间那个周军,刚从立恒过来的那个?”李副总会意,“他是不错,人老成,干活也踏实,技术很全面,不过他来我们公司才八个月,我是怕……”
“要说有资历的,那帮固定工,你任意挑一个让他们在工地上过年,他们非把你骂得狗血淋头你信不信?技术好的人不可靠,老实的又未必会干活。周军算是张天然力荐的得力干将,要不是他们立恒现在取消了组装车间,他也舍不得把这么个人给我。不过这是我的建议,事情在你的职权范围内,你看着办吧。”
次日的会议上,讨论到由谁带队前往贵州时,李副总嘴里吐出的名字正是“周军”。周军到江源的时间不算长,原来是江源对手立恒的组装班长,但是,之前在公司年度评优评先活动里,向远力排众议地破格给予在江源未满一年的他授予“先进员工”的荣誉,所以现在,会议室在座的人对这个名字都不陌生。大家都知道向远对这个人颇为看重,而他又确实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沉默其实已经表明大多数人认可了这个决定。
没有想到,唯一反对的声音竟然来自在公司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叶骞泽,他的理由是周军虽不错,但到公司时间太短,由他率领一干人等前往外省工地,只怕不能服众,到时出了问题也不好处理。他在反对的同时也提出了新的人选—车间姓覃的一个老班长。如果说这个提议还在向远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的话,那么,当叶骞泽说出副领队建议由陈健担任时,她猛然抬头看了叶骞泽一眼,差一点以为自己会捏破手中的水杯。
这个陈健不是别人,正是死去的陈有和的小儿子。父亲死后,他被照顾性地安排进公司,一来就得到了好岗位,在最能学到东西的组装班干活,表现还算不错。
向远仿佛又感到脖子以下的肌肤被烧灼似的疼痛,那稀硫酸泼在身上,遍布的红痕让她连续好一段时间不敢将身体示于叶骞泽,她不愿意叶骞泽知道,他一心帮助的人是怎样的怨毒,不愿意让他失望。然而现在,向远觉得叶骞泽在用看不见的强酸往她脸上泼。
泼硫酸的人是陈健的大哥,已经被向远换了个理由弄进了监狱,像他那样时常喝酒闹事的人,找到他的把柄并不难。而陈健本人在江源这一段时间也还算安分守纪,向远知道,叶骞泽把他在这个时候派往贵州,是给他个立功的机会,回来之后也有利于提拔。叶骞泽始终放不下陈有和的事情,向远忍了,可他现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了她一个下不去的台阶。
向远觉得自己的背离开了靠椅,绷得笔直,然后,又渐渐地,渐渐地在很多人无声探究的眼神里松弛了下去。
“还有人有意见吗?”她环视会议室一周。
鸦雀无声。
“好的,那就这么决定了,散会。”
向远干净利索地收拾好自己面前的东西,离座走出会议室,中途没有片刻停顿。
售后服务队出发那天,李副总对向远说:“对不起,我在提出周军的时候应该更注意策略。”
向远笑着制止了他往下说,“你怎么也糊涂了,你换着法子说就有用了?这事跟你没有关系,他那是冲着我来的。”
叶骞泽不会不知道向远对周军的看重,向远觉得他甚至不是反对周军,也不是反对这件事的本身,他是在反对她,反对这个跟他同床共枕却道不同难与之谋的女人。这样的事情在袁绣那件事以后已经不是
第一回了,叶骞泽后来要求向远和崔老板协商,将袁绣调至山庄的其他部门,向远拒绝了。从那次开始,向远决定的事,他总会本能地抗拒。
也许叶骞泽要的只是在某种形式上战胜向远的感觉,她现在就宛如为了与他对立而存在的一个反面。
向远是知道的,所以她放弃了在会议上争辩。事后她也开始反省自己,她想,自己是不是也错了,也许她该在叶骞泽面前学会让步和妥协。那些对和错,她坚持的规则会比她的丈夫更重要吗?她不能再让自己和叶骞泽这么下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苦苦追寻的人越走越远。
所以,陈健随同售后服务人员前往贵州的那个晚上,向远在床上转过身,艰难地对身边的人解释,“骞泽,我想对你说的是,我对陈有和一家没有偏见,也不是反对你对他们的照顾,我只是……只是觉得凡事应该有个度。当然,我的这个‘度’也许在你看来过于苛刻。我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公司好,我……我不是说我有多……怎么说呢,不是说我……我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我。”
叶骞泽是醒着的,他没有转身,只淡淡地说了句:“向远,我没有办法理解你的冷酷法则。就算你是对的,你所谓的正确也太无情了,让人心寒。”
“可我对你无情吗?骞泽,一事归一事,因为这些影响到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很……很难过。”
“你只会为自己的事难过,是吗?”
向远强行把他的身体扳过来,面对着自己,“袁绣的事我没有办法,就算我答应你,向崔老板挖了这个人,你以为袁绣自己会肯吗?她会做什么?她愿意在山庄里做一个端茶送水的服务员,领那点可怜的薪水?别傻好吗?没有什么逼良为娼,她在给崔老板做事之前,就是干这一行的。难道崔老板肯放人,我们就供着她?要不你该拿她怎么办呢?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路要走,我们没有办法把每个人都拉到自己认为正确的路上来。还有,崔林不可能放人的。骞泽,你也答应我,不要惹这个人,他的来路很复杂,我们不要惹祸上身。”
她做事一向不喜欢向人解释,现在才知道解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说我已经惹了呢?”
“你……”
“那天,我让人把袁绣送到医院去了,崔林下手太狠……你放心,医生刚处理完,她自己走了。”
向远闭上眼睛,再轻轻睁开,“好吧,那就让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好吗,骞泽,我们还像以前那样。”
叶骞泽喃喃地低语,“以前……以前?向远,我越来越看不清以前了,那时的我们,好像是另外两个人。究竟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向远环紧他,“总有一点东西是不变的。”
过了很久,她几乎以为叶骞泽已经陷入沉睡,才感觉到他的手抬了起来,用力回应她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