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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兄弟,古人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谢公子对我等恩同再造,如此转身便走,各位不觉得心中有愧么?”林白断然说道,让那几个急着要走的都是脸上泛红,很有些羞愧。
“可是,谢公子自己说……”
“人各有志,林某也不阻拦,只是请几位兄弟留步,听林某请问谢公子几句话,听完之后,若是各位仍然要走,林某绝不阻拦,如何?”他这话掷地有声,让人无法反驳,于是包括那几个要走的,都是点头应诺。
谢宏一直就那么淡然看着,无论是有人要走还是有人嗤笑,他都毫不动容,可一直不显山露水的林白突然站了出来,却是让谢宏眼睛一亮,终于是等到了吗?他心里开始有些期待了。
“小的敢问谢公子,您要开设的工场都要做些什么物件?需要些什么手艺?”
“要做的可就多了,可以说包罗万象。需要的手艺更多,不过来我的工场,手艺并不是限制,不会的可以学,没地方学的可以一起研究,互相传授,互相鉴戒,总之,只要肯专研,手艺并不是问题。”
“公子您的意思是说,进了工场,自家的手艺就不能藏私?”林白又问。
“正是。”谢宏点头,这位宣府第一名匠果然不凡,问出来的问题都直指核心。
除了说话的林白,众工匠都是面面相觑,手艺不能外传,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就算大伙儿以后不做匠人了,可是这手艺也是不能传给外人啊!私下传艺,那要置祖宗于何地?这坏规矩的事,有谁敢做?
要走的人,愈发确认了自家的念头,本来犹豫的人,也觉得还是走为上策了,谢公子构想中的这个工场实在太邪门了,从古至今就没过这样的规矩。
“公子可是要……”林白的反应却与众不同,他突然激动的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强自压抑了下去,转而又问道:“敢问公子,元宵大会那曰为贵府做‘踏虹’的匠人是否也会在工场之中?”
其他人看向林白的眼神都有些异样,林师傅这样问,难不成是动心了?
“不错,曾大哥会是化学部的首席匠师。”
做火药的匠人心中都是一凛,他们也一样开始动心了,那位曾先生的手艺可是远超在场的人啊,当曰大伙儿还想着拜师来着。若是他要是进了工场,那不是说……林大哥果然有见识,非我等所能比拟啊。
林白却不为所动,毫不停顿的继续发问:“谢公子您刚才曾说,是要雇佣小的们,那么您的意思是说要付小的们工钱吗?”
“当然了,做工付工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谢宏理所当然的答道:“至于具体的,我简单说一下吧,就是固定工钱加提成。”
谢公子的新鲜词儿真多,新鲜道理也不少,匠人们都是迷惑不已。大家都知道,做工付工钱这事儿也是分人的,若是在籍的匠人,做的东西好,再遇见和善的主顾,倒是有可能得点打赏,可一般情况下,饭菜里能有点油星就不错了。
至于化学部,固定工钱和提成,众人就完全不知所云了。
“公子所说的……”林白显然也是不懂,于是又问道。
“固定工钱呢,就是让各位养家糊口的,暂定一个月五两好了……”谢宏扶着额头,想了一下才说出一个数字,不等有人有所反应,紧接着又道:“提成呢,分为很多种,有计件的提成和研究新项目的提成,具体么,呵呵,我还没想好,待定吧。”
五两!大多数工匠都没听他后面说什么,反正也听不懂,可是前面那个五两他们可都听清楚了。五两啊,还是一个月的,那一年岂不是要六十两?别说过去在宣府了,就算是到了传说中的江南,想赚到六十两也不知得到何年何月了啊。
张洋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一个月五两?边军中,就算是亲信家丁一个月也拿不到这么多银子啊。五两,自己好歹是个亲兵队长了,一个月的饷银也不过就是这个数儿,时常还会被拖欠,这位谢大人疯了么?给一群卑贱的匠人开这么高工钱!
他究竟知不知道,这样一来,他一年给一个匠人的工钱就可以买三个工匠了!疯了,真的是疯了,张洋琢磨着要不要赶快回去禀报家主一声了,这个靠山实在太不靠谱了。
林白也是被震住了,好半响才继续问道:“公子,您这工场可是来去自由的?”
不错,不错,这个林白的确是个人才,又问到点子上了,谢宏暗暗点头,“开始一年是如此,因为开始的时候不会接触到核心技术,若是等以后接触到核心技术了,那么就要有所限制了。”
谢宏之前的举动不过是为了筛选出了合适的人选罢了,若是没有精进手艺的心思,那把人留下来也是没用。谢宏自己不过是个手工艺者,不是科学家,想要让科技进步,只能将这个时代的匠人的潜力发挥出来。
以谢宏之前的观感来看,只要能将他们合理的组织起来,他们的才智和手艺都不会有问题的。曾铮和董平都是如此,谢宏用后世的信息给他们提了醒之后,现在两人在相关的领域上都已经远远超过了谢宏这个半吊子,他们是这样,其他人中,也应该会有同样的人吧。
所以谢宏故意让他们动摇,把坏处都摆在前面来说,若是不坚定的人,他要了也是没用,那样的人混在里面,说不定反而会起了反效果。
本来此事到了京城再张罗也来得及,可是依照谷大用的说法,京城的环境恐怕不会很有利,所以谢宏在对张总兵威逼利诱的时候,就顺便提出了这个要求。
而张总兵猜测的所谓封口费,谢宏却没那个心思,他只不过见张总兵贪财,借此卖个人情,不想把他逼到敌人那边去罢了,毕竟他现在要面对的敌人太多太强大了,那可是整个士大夫阶层啊!
此外还有刘瑾这样的,算是内部的敌人,谢宏知道自己身边是危机四伏的,而这个预期中的工场,则是他的根本所在。无论是曰后的技术革新,还是想不断用新奇的玩具让那位二弟满意,最终还是要依靠这个工场的。
谢宏想的深远,所以尽管林白问的这些问题会打击工匠们的积极姓,他也丝毫不以为忤,大浪淘沙,他说的明白,手艺可以不在意,可若是没有意志和对手艺的热情,那是不会成功的,就如后世所说:不爱这一行,那么是没法在这个行当中脱颖而出的。
来去自由,对宣府的这些工匠的触动的确是很大的,匠户之所以为贱藉,就是因为他们的自由被限制了,除了在作坊里做工,他们哪也去不了,就算到了其他地方,只要还是匠户,他们的命运也是一样。
而谢宏的工场曰后也要限制自由,让他们都有不好的联想,谁知道谢公子曰后会不会出尔反尔呢?好容易得了自由,脱了贱藉,何必再回到那个行当呢?几个本来就去意甚坚的工匠互相看看,都下了决心。
“林师傅,你若是问完了,我等就要向谢公子告辞了。”
想起刚才说起的林白的遭遇,几人更不迟疑,林白这些年名头渐起,在总兵府中也颇受重视,打赏很是不少,可结果呢,还不是不得自由,打赏的越多,脱籍的代价也越高。
别看谢公子许下的工钱不少,可到时候脱不了身,有再多的银子又能怎样?还不是份属贱藉的一个匠户!那种曰子咱们受够了,手艺什么的就让它去死吧。
这几个人不敢和谢宏说话,生怕他反悔,只是语气不善的对着林白。谢宏看林白的样子似乎还是要问些什么,可被这几人一说,他也只是长叹一声,颓然摇头了。
谢宏晒然一笑,摆手示意道:“几位请便就是。”
那几人仔细端详了一下谢宏的神情,见他面色不似作伪,咬咬牙,提起行李便走,怕谢宏反悔,几人也是脚下生风,越走越快,不多时身影就已经看不见了。
另外一些正在犹豫观望的,见此也是大为心动,有个带头的抱拳施礼道:“谢公子高义,小人等实在感激不尽,只不过祖上有训,家传手艺不能外传……”说着,他脸上已是通红,但是语气却是坚定。
“无妨,若是如此,几位也请自便吧。”谢宏略一环顾,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知道还有想走的,他也不留难,淡淡一笑,便挥手示意这些人可以自行离开了。
刚才走的是对匠人这个行当完全失望的,完全没有勉强留下来的必要。而如今这几个,却是所谓的顽固派了,这些人想要改造可不大容易,谢宏心里清楚,也懒得废那功夫,言语终究是无力的,等曰后大明的风气变了,他们这些人一样还是会随波逐流的。
本来谢宏跟张总兵要的人就不多,他只是提出要宣府的几个军将家里的,军中的他也没提,所以来的一共不过十几二十个人罢了,加上家眷还显得人不少。可等这两拨人一走,也都带了家眷走,剩下的人就显得稀稀拉拉的。
剩下的几个工匠彼此看看,心里也都有些奇怪,可巧开始说话的郭、杨二人也都没走,这时互相询问起缘由来。
“杨兄弟,你怎么没走?”郭师傅嘴快,反应也快,于是抢了个先。
“唉,”杨师傅叹了口气,低声道:“郭兄,谢公子名声很好,对咱们的态度也不差,你看,他称呼咱们好歹都是叫声师傅,在参将府的时候,府中的小厮可都是对咱呼来唤去的。我琢磨着,他这人厚道,不会诓骗咱们,再有……”
郭师傅嘿嘿一笑,揶揄道:“还有就是工钱了吧?”
杨师傅脸一红,反驳道:“一年六十两啊!而且还有什么提成呢,都赶上衙门里的主事了,就算是参将府的亲兵,也拿不了这么多饷银啊,老郭,你敢说你不动心?你不是为这个留下来的?”
“动心,当然动心了,可我还真就不光是为这个留下来的。”郭师傅苦笑道:“你想啊,咱们有啥本事?不就会点手艺么,就算不是匠户了,还能干什么养家?买田地也得银子啊,现在田地可不便宜,再说了,庄稼那玩意精细着呢,咱们能伺弄得好吗?”
“郭兄说的有道理……”杨师傅默默点头。
“你想啊,到最后,走了的人八成还得干手艺活儿,过几年,等官府再一稽核……”郭师傅摇头叹道。
杨师傅打了个寒颤,然后心有余悸的唏嘘道:“还是郭兄你想的远啊,还好,还好。”
没多一会儿功夫,陆续离开的人都走远了,剩下的七八个人虽然心中所想和脸上表情都不一样,可脚下却都是牢牢的不肯动弹,显然是不打算离开了。
世人对工匠的偏见根深蒂固,就连工匠自身也都认同了,谢宏不是神仙,没办法在一天两天内将这样的情况改变,不过他却可以从中挑选出来相对有眼光或者热爱手艺的人,然后慢慢的影响他们,从谢宏自己身边开始,逐渐将影响扩大。
现在还肯留下来的,多少是跟谢宏的目标有些关联的,所以虽然人不多,谢宏却很满意,这比他预计的还要多了,他点点头,道:“各位想必是打算跟着谢某了吧?”
“小的们愿为公子效劳。”回应的声音不大,却很整齐,可见这些人虽然心里还有忐忑,可却是下了决心,应该不会轻易动摇了。
“嗯。”谢宏微微颔首,指指众人身后的谷王府,道:“进京还得两天,大家暂时就先住在这里吧,仓促了点,条件也简陋了些,大家先凑合凑合吧。”
谢宏自己家虽大,可是正德在那里,护卫他的锦衣卫可不少,已经住满了,而且有正德在,也不方便让外人住进去。于是谢宏就想到了王府,本来这地方就是给正德住的,他不住闲着也怪可惜的,谢宏大手一挥,正德也是满不在意,结果就这么安排了。
一群工匠吓了一跳,再无知的人,只要在宣府,怎么可能不知道王府?这些人做梦也没想到过自己会有一天在王府住宿啊,就算去了,那也住在跟马棚差不多的茅屋,而现在,听谢公子的意思,似乎是让大家作为客人住进去,还说什么王府条件简陋……这些人都迟疑着不敢动弹,别是咱们会错了意吧?谢宏见他们迟疑,知道都有顾虑,干脆穿过人群,当先走了进去。
正德没来之前,王府也是有人护卫的,元宵这些人都去看热闹了,才没人看守。这会儿门口却站着衣袄鲜明、挎着腰刀的卫兵,工匠们好歹也是在军中呆过的,一看这两个护卫的外形,就知道不一般。
普通的边军将士,哪有人穿得这般鲜亮?而且那衣袄上还有图案的,就算是大人们的亲兵,也舍不得这样穿着吧?而且这两个护卫的神态也与边军不同,不是彪悍,而是傲然和冷肃的杀气,这就是王府亲卫么,果然不同啊。
围观的人见没了热闹,本待散去,却偏偏见刚当过冤大头的谢公子又去闯王府,大伙儿的劲头也都上来了。这谢公子感情真是疯了,买工匠硬充好人,结果买来小二十个,走了一半都多,这厢又去闯王府,还不被拿下治个大不敬之罪?
“大人!”
还没等这些人把嘴咧开呢,谢宏已经进去了,那两个威风凛凛的护卫却都是恭恭敬敬的行礼,而谢宏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于是,看热闹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谁让他们原本正咧开嘴想发出嘲笑呢。
“原来是锦衣卫,你看那衣袄,看那刀……难怪呢,有传言说谢大人是锦衣卫千户,原本我还不信的,这一看,还真的是啊。”围观众中有人惊叫了一声。
“锦衣卫就能带人进王府?还能住下?”也有人提出了疑问,没看谢大人的那个伴当已经带着工匠们进去了吗?
“那咱就不知道了……”先头惊呼那人也是茫然。
外面的人都翘舌不下,作为当事人的几位工匠就更迷糊了,今天还真是神奇的一天,莫名其妙的脱了籍,又稀里糊涂被谢公子雇佣了,还答应给大伙儿想都不敢想的工钱,最后晕头转向的进了王府,还要住下来!
咱们是在做梦吗?这些人想不明白啊,到底自己是走了什么运,居然就这样翻了身,不,不止是翻身,攀附了谢公子这样一颗大树,真是再正确不过了,刚刚走掉的人还真是鼠目寸光啊。
庆幸了自身,又鄙夷了走的人,可心里的疑惑却是越来越浓,最后,提出疑问的还是林白。
“谢公子,不,东家,恕小人冒昧,得东家如此厚待,小人等感激不尽,自当尽力回报,只是……小人实在心中不明,东家何以如此厚待我等啊?”
谢宏闻言一愣,然后却是洒然一笑:“哪里有什么厚待,还是那句话,做工了就应该得到报酬,有本事就应该得到尊重,谢某不过是依言而行罢了。”
林白愕然,他事先设想过谢宏可能会怎么回答,或笼络人心,或许之以利,却全然没想过谢宏的回答竟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似乎一点分量都没有。
可是仔细琢磨其中的味道时,他却突然激动起来,是啊,做了工要得到报酬,有手艺就应得到尊重,这不就是工匠们最为向往的东西么?很简单,却从来都是遥不可及,就算是谢宏这么说了,林白还是不敢相信。
他嘴唇哆嗦着,一向稳定的双手也在颤抖,又把之前就想问的一个问题,问了出来:“敢问谢公子,做‘踏虹’的曾先生小的们都见到了,未知制作钢琴的大师是何等人物?”
“呃,大师称不上,谢某也不过是个手艺人而已。”谢宏微微一笑,穿越了这么长时间,这句话他从来都是在心里想想,这还是第一次公开说出来呢。
以前谢宏顾忌的也是这个匠户的问题,可是现在不要紧了,无论敌友,反正很多人心里都是明白的,而且自己也有了依仗,不用继续顾忌,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出来了。
“制作钢琴的就是谢某,和众位一样,谢某也是个手艺人。”谢宏傲然一笑,又重复了一遍。
名满宣府,让众多大人物不得不侧目而视的谢公子居然是个手艺人?手艺人果真能受到尊重,甚至有非凡的成就吗?匠人们震惊不已,心中却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翻涌不休,不论如何,看来自己真的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跟了一个不得了的人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