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牡丹伏龙

王健霖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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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玄机说得没错,洛阳的确是一方棋盘,而且其诡谲程度远非黑白二子可以囊括。

    皇帝与武后貌合神离,前者身后站着的是朝堂老臣、诸多世家,后者则扶持了大批寒门子弟,以修书为名染指国事。除此之外,还有东宫太子李贤,贤名远扬,其东宫幕僚自成一派,代理政事之时雷厉风行,比起朝堂毫不逊色。

    可是皇帝已经老了,且头疾愈演愈烈,所以棋盘即将迎来清洗,最后谁会留在上面,谁会被一口吃掉,没人说得清楚。李治因身体原因逐渐不理政事,大多交给了天后和太子,于是依附天后还是东宫,变成了一道难题。

    当今朝堂上有三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分别是薛、裴、高。高智周性子恬淡,无心名利,三番四次地请辞都被拒了,如今年近古稀,对皇位归属一事毫不在意,只在乎民苦民生。裴炎则是个左顾右盼的老狐狸,分不清到底是何立场。

    唯独薛家不同,薛家老太爷薛元超曾受上官仪废后一案牵连,削官罢爵,在常人看来薛元超定是反对武后的那一派了。可说来倒也奇怪,薛元超不仅与武后保持距离,居然和东宫也无往来,不知是怎么想的。

    薛家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保持着当今立场,直到皇帝驾崩。可没想到,早早便迎来了一番大劫难。

    灼灼一案发生之后,武后气愤异常,甚至还组建了推事院,抓捕民间散播谣言的恶?徒。

    偏偏在这等紧要关头,薛家陷入了一团泥泞之中。

    世人皆知武后甚爱牡丹,而洛阳牡丹甲天下,于是洛阳人便纷纷种起了牡丹。比如薛家便开辟了一片极大的牡丹园,每逢开花之时,美不胜收。

    尤其今年的牡丹,更是长势喜人!

    可花匠有天打理牡丹的时候,却从牡丹丛下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出于好奇,他便将那片全部查看了一番,最终居然从地下挖出来一具奇形怪状的尸体。

    这尸体长约一丈,身子细长,体尾不分,生有三足,身上覆着一层鳞片。头部长着两支鹿角,上唇略长,长髯后卷。

    花匠挖出此物的时候吓得尿了裤子,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但他一眼就认出来,自己挖出来的……是一条龙。

    而且还是一条死了的龙!

    如今皇帝正患着头疾,这条死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薛家得知此事之后立刻封锁消息,可惜还是有一鳞半爪透露了出去,虽然没有传得尽人皆知,但也有了千奇百怪的说法。

    最让薛家恐惧的,是这具龙尸另外的一层含义。它死在牡丹花下,而武后又喜爱牡丹,这分明是武后害死皇帝的含义,可谓诛心!

    与灼灼背上的血字比起来,伏龙牡丹更为恶毒!

    自打这伏龙牡丹出现,薛家便前所未有地低调起来,恨不得把全家人埋到土里,只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只是皇帝武后已经知晓了此事,他们等的是薛元超的反应,薛元超可以像裴炎那般进宫请罪,也可以暗中调查此事,还自己一个清白。但薛元超什么都没有做,他就像是一只老乌龟,在这种生死关头把自己龟缩起来,不知做的什么打?算。

    武后下令明崇俨负责调查伏龙牡丹一案,并令卓不凡全力配合。于是这二人便出现在了薛家,对着那具龙尸面面相觑。

    明崇俨是看不到龙尸的,但他嗅到一股腐烂之味的时候,脸色瞬间变得极差。卓不凡则冷汗涔涔,只觉得此事异常棘手,如何交代是个大难题。

    薛元超有三个儿子,现在只有长子薛曜和次子薛毅身在洛阳。他对外宣称自己重病在床,让长子处理伏龙牡丹一事。

    薛曜是个性子软弱的人,除了写得一手好书法,对于其他事情通通不太上心,反而是薛毅生了一副火暴脾性,办事风风火火,更像是一位家主,努力帮助薛家渡过难关。

    薛毅在一番调查之后,终于找到了伏龙牡丹的始作俑者,那人便是薛家的“天煞孤星”,薛曜之女——

    薛灵芝。

    他们将薛灵芝从别院带回薛府,面对来自薛曜、薛毅,以及明崇俨和卓不凡的审?问。

    她孤零零地跪在屋子中央,周围全是自己的叔伯姨娘,甚至还有自己的亲生父亲。她依次看过每个人的眼睛,可只能从中读到厌恶、憎恨,还有浓浓的失望。

    薛毅语气严厉道:“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薛灵芝被无数目光包围着,显然有些不适,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二叔在说什?么。”

    “自然是薛府的那具龙尸,真是想不到啊,薛家对你这个‘天煞孤星’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你却用这种诛心手段加以陷害!”

    “二叔,这件事和我无关,这些日子我一直待在别院,从未回过薛府。”

    “哼,还敢狡辩!我告诉你,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休想抵赖!”

    所谓人证,乃是一名花匠,他说自己曾见过薛灵芝去过花园。至于物证,则是龙尸现身之处找到的一枚珠花,正是薛灵芝所有。

    薛灵芝简直百口莫辩:“我真的没有。”

    可是没有人愿意相信她,只是对着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早就说她是个‘天煞孤星’,只有逐出薛家才能不影响咱们。”

    “就是说啊,她和她娘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从她出生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她先是克死了自己娘亲,又克死了自己姐姐,现在连整个薛家都要受她连累。”

    薛灵芝低下了头,再不看任何人,她觉得有些害怕,然后恐惧又被绝望漫过,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深渊。

    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十数年前,那一次也是在薛府,也是和现在相同的处境。

    每一个人都在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姐姐死了,你却没事?”

    “明明已经把你送到了别院,你却还要回来祸害薛家的人!你看,这次你又害死了你的亲姐姐,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丁点内疚吗?”

    “唉,早就说双生儿中必有一个是妖孽,为什么偏偏死的不是你这个妖孽啊!”

    薛灵芝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努力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其实她知道,伏龙牡丹需要一个背黑锅的人,但这人不能是薛家之外的人,因为那样会显得太过敷衍,难以平息武后的怒火。制作伏龙牡丹的人,必须是薛家的人,而这个人将会受到千刀万剐,并且从家谱上除名。

    这就是她要面对的将来。

    薛灵芝轻轻闭上了眼睛,觉得天旋地转,恍惚之中居然看到了张少白。少年微微笑着,她踩着他的肩膀,努力往墙外爬去。若是就那么离开了,是否就不会有今日了呢?

    她突然好想好想和张少白说一句话,就只有一句话。

    对不起,再也不能让你治病了。

    连薛灵芝自己也想不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她满脑袋想的居然会是张少白。

    伏龙牡丹的案子轻易告破,薛曜转过身去不看女儿,薛毅脸上带着谄媚笑意,明崇俨微笑作为回应,但眉头紧皱。

    胖乎乎的卓不凡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抓下此人”的话。直觉告诉他凶手不是薛灵芝,这只是个替罪羔羊。一边是交差,一边是真相,到底哪个重要些呢?

    僵局之下,忽然有人敲响了薛府的大门,随后有仆人前来禀报,说有个穿黑衣服的背着一捆荆条,就在门外。

    薛曜问道:“此人是谁?”

    仆人恭敬答道:“他说他叫茅一川,曾去别院闹过事,所以前来负荆请罪。”

    薛曜还没说话,薛毅便冷着脸说道:“让他赶紧滚蛋,此番算他命大,我薛家放他一马。”

    卓不凡一听到茅一川的名字,顿时打了个寒战。

    明崇俨忽然开口说道:“我听陛下说过茅一川这个名字。”

    薛毅脸色一变:“陛下居然知道此人?”

    明崇俨笑了笑,继续说道:“不只是陛下知道,就连先皇也和他家有段渊源。若是方便的话,不如还是见上一面吧。”

    薛毅一听有些为难,这时薛曜终于做主让仆人将茅一川请进来。

    只是来的却不止穿黑衣服的一个人,还有个穿白袍的。

    茅一川背着重重一捆荆条走在前面,向薛家诸位行礼赔罪。张少白没有听清茅一川说了什么,在他看到薛灵芝跪在地上的时候,心便彻底乱了。

    她为什么跪着,她的脸色为什么那么差,是谁欺负了她?

    张少白情不自禁地走到薛灵芝面前,轻轻蹲下身子,却一言不发。

    薛灵芝已经心如死灰,她在永无止境的深渊中下落,早已放弃了对外界的所有感知。直到她觉得黑暗的世界里忽然有了一道光,于是她睁开眼睛,抬起了头。

    发现那道光是张少白看着她的眼神。

    张少白用尽全力压抑着怒火,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微笑。

    薛灵芝用尽全力控制着泪水,咬破嘴唇挤出了两个字。

    “先生。”

    张少白回了句:“哎。”

    然后他便站了起来,重新回到茅一川的身边。

    薛曜好奇地看向张少白,问道:“不知这位是……?”

    张少白行了一礼,“小子张少白,先前曾为灵芝小娘子看病。”

    薛曜恍然大悟:“哦?原来你就是石管家请来的祝由先生。”

    “正是。”

    “不知你这番前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治病。”

    薛曜叹了口气,这时薛毅又说:“已不需治了,你这便退下吧。”

    张少白攥紧双拳,他觉得自己竟是这般渺小,自从张家没落之后,他便时常被这种无力感纠缠。他扫视了一番在场众人,目光落在了卓不凡身上。

    卓不凡毕竟受过“白龙蘸水”的恩惠,于是帮着说道:“诸位不知,张先生曾在破获牝鸡司晨案上立过大功,更是引来了‘白龙蘸水’这等祥瑞。”

    薛毅不吃这套:“原来如此,可我薛家的案子已经找到真凶,就不劳这位祝由先生费心了。”

    张少白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到了薛灵芝眼中的绝望,知道这事绝对不是什么小事,于是说道:“灵芝小娘子身患‘双魂奇症’,更被幽禁于别院,她怎么可能来到薛府惹是生非呢?”

    “我没必要和你解释这些,还请你速速离去吧!”

    张少白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薛灵芝,忽然低声在茅一川耳边说道:“该你帮我了。”

    茅一川说:“这是薛家的家事,而且你什么都不知道,插手此事对你没有好处。”

    “你不肯帮忙?连卓不凡都来了,这事绝对不简单。”

    “我不是不肯,只是……”

    “茅一川,我告诉你,张家还没亡呢,把我逼急了我不介意把事情弄大。”

    张少白嗅到了一股熟悉至极的酒臭,他已下定决心,如果茅一川死活不肯帮忙,他就让五叔出面抢人!

    一个令人作呕的薛家,留在这里有何意义!

    茅一川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如既往。张少白帮了他许多忙,展现过许多闻所未闻的手段,所以他认为张少白不是在虚张声势,他说要把事情弄大那就绝对有办法。

    最关键的是,茅一川身份特殊,对于薛家发生的事情早就有所耳闻。而且他此番前来负荆请罪,也不只是为了给张少白争取重新治疗薛灵芝的机会。

    他早知道伏龙牡丹一事,而且隐约有种预感,牝鸡司晨案和伏龙牡丹案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如今庞先生下落不明,那么伏龙牡丹便成了唯一的线索,所以他来这里也是为了查案。

    茅一川忽然解开了绳索,将背上的荆条扔在地上,他的后背已被刺得伤痕累累,衣服上染了不少血迹,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众人都看向这边,唯独卓不凡如临大敌。他和茅一川打过多次交道,太了解这尊煞神的脾性了。

    脸色黑如锅底,怕是有人要倒霉!

    只见茅一川忽然亮出令箭模样的金牌,开口喝道:“金令箭在此,此案由我接?手!”

    说完便收回金牌,他盯着薛毅,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可有异议?”

    无锋尚未出鞘,却透着杀意。

    被棺材脸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任谁都不会好受。薛毅身为薛家次子,更是东宫的太子舍人,可在此时也不禁冷汗涔涔。

    这种感觉让他尤为屈辱,继而愤怒:“金令箭算是何物?你又凭什么接手此?案?”

    说罢,薛毅伸手指向明崇俨,又说:“而且武后已派明大夫调查此案,你无缘无故插手此事就不怕冒犯天后吗?”

    好一个拉虎皮扯大旗的家伙,可惜茅一川似乎生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看来你不了解金令箭的含义,罢了,看在你年少不懂事的分上不与你计较,还是让你家老太爷来做决定吧。”

    薛毅已是不惑之年,如今却被人说成不懂事的孩子,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可就在他要发作的时候,有个老仆忽然出现,只说了一句:“金令箭既出,全凭阁下做主。”

    薛元超终于发话了!

    明崇俨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他来薛府许久,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等待薛相的一个态度。如若抱病在床的他见了自己,那便说明他与天后亲近一些,可老太爷并没有这么做,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乖孙女被人一步步推入虎口。

    直到茅一川带着金令箭现身,薛元超终于有了动静,这相当于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金令箭极为隐秘,只有皇帝才可直接下令,那么薛元超的意思不言而喻……只要皇帝还在,薛家就只忠于皇帝。至于天后或是东宫,还是莫要打扰的好。

    天后吩咐的第一个任务算是有了答案,那么接下来就剩下第二个任务了。明崇俨眼睛瞎了,可心里却亮着,他从一开始便知道薛灵芝是清白之身。区区一个小女子,怎么可能懂得“血肌嫁接”这种手段。

    那具龙尸当然不是真龙,而是有人用了“血肌嫁接”将各种兽类拼接而成。

    此人,绝不简单!

    他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揪出此人,查清此案,并且想方设法挽回武后名望,安抚老臣。

    可没想到茅一川和张少白莫名其妙入局,让局势显得更加扑朔迷离。明崇俨“看”向张少白,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位与自己有着莫大渊源的少年将会成为左右局势的主要力量。

    只是不知,他会如何搅局。

    茅一川站在原地,身上透着一股横刀立马的气势,他扫视在场诸位,最终定格在卓不凡脸上:“卓主事,你来把案情说上一遍。”

    卓不凡早就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别看我”,可没想到还是被揪了出来,他和茅一川向来不和,只是在牝鸡司晨案后关系稍微缓和,如今他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吓得心中着实忐忑。

    “卓主事?”

    卓不凡仿佛看到茅一川拍了拍刀鞘,于是赶紧出列,将案子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数日前,薛府花匠打理牡丹花丛,从地下挖出一具龙尸,其寓意不祥,可谓诛心。于是天后派明大夫前来查案,薛府上下全力配合,终于让薛毅找到了线索。他先是审问花匠,得知薛灵芝经常偷偷跑到花园玩耍。他还搜索了花园,从中找到了一枚珠花,乃是薛灵芝时常佩戴之物。

    案子破得就是这般简单,且敷衍。

    张少白扶起了薛灵芝,两人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

    之前被愤怒蒙蔽心智的少年郎终于冷静下来,露出天真的笑容:“疑点之一,薛灵芝是如何造出龙尸的?诸位该不会认为这世上真有龙死了,然后刚好被薛灵芝捡到,埋在了自家的花园里吧?”

    卓不凡轻轻摇头,显然这个疑点并未得到解答。

    “疑点之二,薛灵芝为何要害薛家?就算她是‘天煞孤星’,你们也不能没完没了地扣屎盆子。”

    张少白看向薛毅,又说:“据我所知,灵芝小娘子一直被困在别院,石管家看得那叫一个严严实实,怎么就跑到了薛府的花园呢?而且这么一个大活人溜了回来,居然只有花匠一人看到,真是荒唐。”

    薛毅大怒,骂道:“你算是什么东西,这里哪有你区区一介祝由说话的份儿!”

    茅一川和明崇俨不约而同地清了清嗓子。

    张少白有了靠山,笑得那叫一个灿烂:“不如把花匠叫上来吧,既然他是第一个发现龙尸的,肯定知道不少信息。可惜受了某人指令,他光顾着栽赃薛灵芝,结果关键信息一个没说。”

    茅一川眼睛一瞪:“不知薛家管事的到底是大郎还是二郎,劳烦叫一下花匠吧。”

    薛毅还想张嘴说话,被薛曜一把拦住,这位声名不显的薛家大郎深深看着自家女儿,然后开口叫人带来花匠。

    这花匠只是个寻常的中年男子,一直负责打理薛府的花园,他刚一进屋便“扑通”跪倒,然后微微抬头看了眼二郎的表情,又赶紧重新低下头来。

    薛曜说道:“这就是发现龙尸的花匠,张小先生有什么想要问的就尽管问吧。”

    “问就不必了,想来这人也不愿意说实话。”张少白从怀中取出龟甲,显然打算直接动用祝由之术。

    这帮浑蛋居然要置薛灵芝于死地,不直接下猛药实在是难解心头之恨。

    就在此时,明崇俨似有所觉,忽然走到了张少白身边,问道:“你要用‘摄魂之?法’?”

    张少白没什么地位,一进薛府便遭到各种刁难,而且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薛灵芝身上,所以并不知道大堂内的众人各是什么身份。他只认得一个卓不凡,可惜看起来没什么话语权。

    至于明崇俨,他没见过,更没听说过。

    于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开口就是一句:“你是谁,怎么知道‘摄魂之法’?”

    明崇俨也不生气,淡淡地回复说:“咸天广祝,不问来由,明崇俨。”

    张少白脸色剧变:“天脉的?”

    明崇俨附耳说道:“你姓张,学的一定是扶龙术。”

    祝由之术流传千年,自成体系,分为天、地、人三脉。“人脉”乃是世间受过祝由恩惠,且相信此术的万千信徒。“地脉”分为符、金、兽、甲、奇五门,各有千秋,地脉五门不懂祝由,却各自掌握着施展祝由之术的关键物品,比如鬼街中的老金头,他的手里便有石菇粉这种罕见物什。

    至于“天脉”,这才是祝由之术的根本。它分为三条支脉,姓氏随着朝代更迭时常改变。现今延续时间最长的便是张家,从汉代张良开始,到如今的张少白,张氏祝由掌握的乃是“扶龙术”。

    另外两脉则隐于暗处,极少露面,只知道他们掌握的乃是“登龙术”和“屠龙术”。之前张氏祝由当道,故而这两脉受到压制,可随着张云清的惨死,他们终于开始浮出水面。

    这三家贵为天脉,各自掌握着“扶龙”“屠龙”“登龙”三术,而且有着属于自家的独特术法。其中扶龙术最擅移精变气,比如“望气之法”,传说张良当年便是凭借此术望得刘邦一身龙气,方才尽心辅佐。屠龙术则另辟蹊径,擅长杀伐之道,据说隋朝名臣杨素便是此道,先后平定北齐再灭陈朝。至于登龙术,自贞观年间还尚未有传人现世,但根据前人经验,登龙术一脉重在一个“奇”字,行事毫无章法,却往往有奇?效。

    张少白知道自己的底细被人摸得清清楚楚,可他却对明崇俨一无所知。他修的是登龙术还是屠龙术,与自己是敌还是友?

    明崇俨“看”出了少年的敌意,解释道:“放心,我很敬重云清先生,你既然是张氏留下的唯一血脉,我只会护着你,断然不会相害。”

    张少白见他光明磊落,知道是自己多疑了,于是说道:“是我多虑,对不住。”

    “无妨,如今祝由受道门、佛门压制,你我应当携手共渡难关才是,你若不介意,叫我一声兄长就行。”

    “这……”张少白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可看着明崇俨时却又觉得他绝对可以信任。

    明崇俨摸了摸少年的头,罕见地露出一丝真诚的笑容,张少白看着他灰蒙蒙的眼睛,忽然有些失神,只觉得自己的全副心神都要被吸了进去。幸好明崇俨眨了下眼睛,这才让张少白回过神来。

    张少白眯起眼睛,心中又是惊讶又有畏惧,只觉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个明崇俨的眼睛虽然瞎了,可祝由之术却更加高深莫测。

    “少白,你我一同施展‘摄魂之法’吧,尽量让他回想起关于龙尸的一切。”

    明崇俨坐在地上,与花匠面对面。以往张少白若要施展“摄魂之法”,肯定要用龟甲相助,想不到明崇俨却什么都不需要,只凭一对灰白眼眸便起到了同样的作用。

    花匠微微抬起头,看到面前有个白衣先生正瞧着自己……不对,他的眼睛是灰白的,或许他瞧的不是自己。花匠心里这样想着,却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对眼睛,说什么都转移不开。

    与此同时,张少白悄然走到花匠身后,将龟甲置于花匠面前,开始摇晃。龟甲前后翻转,再度形成了一只妖异眼眸。

    花匠只见眼前有三只眼睛,其中一只还在左右摇晃,他已不知道应该看哪个,只能彻底放空心思,让自己的身体自行去做选择。

    突然,张少白将龟甲一把抽走,花匠心神大震,猛地回过神来,却发现对面的那对灰白眼眸忽然变成了黑色!

    明崇俨悠悠说道:“咸天广祝,不问来由。魂兮魄兮,神人静候……龙尸!”

    与此同时,花匠仿佛听到远方传来一道声音:“龙尸。”

    紧接着,他便从对面的眸子中看到了龙尸的倒影,心神一下子回到了数日之前!

    天空响起一道惊雷,花匠吓得打了个哆嗦,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口中念叨着:“坏了坏了,这是雷公要下大雨,再把牡丹打坏了咋办?”

    花匠回屋戴上斗笠,手里拿着锄头,心想多挖两条沟出来,免得积水太多烂了花根。他弯腰忙活许久,没想到那道雷声之后雨水却迟迟不下……这不是糊弄人嘛!

    正暗自腹诽着,大雨便哗啦啦地倾盆而下,花匠赶忙收起心思,专心刨弄水沟。他看了眼被雨水砸得稀里哗啦的牡丹花,发现掉了不少花瓣,顿时心疼无比。这牡丹今年长得这么好看,真是可惜了。

    刨着刨着,花匠感觉锄头碰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东西。按理来说,这土地受到雨水灌溉,应该变得松软才对,再不济里面也就是有些又臭又硬的石头……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这种“软且富有弹性”的触感才对。

    花匠皱着眉头,把手中花锄一钩,一下子便把土里的怪东西掘了出来。他眯起眼睛仔细一看,是条类似鱼尾巴的东西。

    大惊小怪,或许是谁埋在这里的畜生尸体吧!

    可花匠越想越不对劲,好奇心一旦作祟,就很难停下。花匠用手扯了扯那条滑腻的尾巴,发现这东西很长,还有不少埋在地下。

    他也想过不要多管闲事,把这玩意儿再埋回去就好,可心中就是莫名徘徊着一个念头,想要看看这东西的全貌。

    于是他挥舞着花锄,顺着那条古怪尾巴继续挖,终于见到了此物的真容。

    又是一道雷声在耳边炸起,花匠惊讶得张大嘴巴,手中锄头也摔在泥里。

    那是……一条龙!

    张少白的声音悠然响起:“这条龙,是谁弄出来的?”

    花匠仍跪在地上,双眼无神,仿佛被抽离了魂魄,他低声回答道:“我不知?道……”

    薛毅一听顿时来了怒火,猛地站起身来,张口就要说话,却被茅一川一个眼神制?止。

    张少白又问:“既然你不知道是谁鼓捣出这条死龙,为何之前却在指认薛灵芝?”

    花匠似是神志不清:“是二郎让我这么做的。”

    屋内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花匠微微皱眉,看样子马上就要醒转。明崇俨挥了挥手,想要让众人安静下来,但并没有多大作用。薛曜瞪着自家二弟,薛毅则早已喊叫出声,痛骂这花匠胡说八道。

    眼看花匠就要被这些声音吵醒,无奈之下,明崇俨只好赶紧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除了你之外,可还有别人时常来牡丹园,而且照料过牡丹?”

    花匠先是缓慢地晃了晃脑袋,然后好像想到了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张口说,他的一张脸便突然变得惨白。

    张少白预感大事不妙:“你看到了什么?”

    可花匠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明崇俨,身子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居然会变成这样。

    明崇俨叹了口气,他知道若是继续“摄魂”,会对花匠的心神造成难以挽回的创伤,于是只好轻轻闭上了眼睛。花匠只感觉面前那对妖异至极的眸子不见了,随后他便看清了那对眼眸的主人,接着又看到了脸色铁青的薛毅。

    花匠忙不迭地“咣咣”磕头,“二郎饶命,二郎饶命。”

    薛毅强忍着把花匠格杀当场的冲动,大声喝道:“滚下去!”

    “带下去吧,派人把他看好。”茅一川没有反驳,他觉得花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了。

    薛曜点了点头,派人将花匠拖了下去仔细看守。那花匠离去的时候表情痴傻,看上去仿佛丢了魂儿一样。

    “少白。”明崇俨伸出了一只手,表情有些痛苦。

    张少白稍加犹豫,还是帮忙扶起了明崇俨,他发现这位正谏大夫的身子很轻,手掌也很凉。

    明崇俨站稳身子,向着张少白微微笑了一下:“多谢。”

    张少白松开手,转而似笑非笑地看向薛毅:“您觉得,花匠说的那些话是否可?信?”

    薛毅怒道:“当然是一派胡言!”

    “所以说灵芝小娘子是无辜的喽?”

    薛毅这才发现自己掉入了圈套之中:“可薛灵芝偷偷离开别院你怎么解释?遗落在牡丹园的那枚珠花你有何借口?”

    张少白环视了一番人群,从中找到了石管家的身影,于是对其说道:“石管家要不要也来试试这‘摄魂之法’?”

    石管家之前就被“水中捉鬼”吓得患上了风寒,之后又被茅一川气得够呛,一听张少白这么说顿时吓得抖若筛糠,赶忙看向薛毅寻求帮助。

    在场众人也都不是傻子,一看石管家这番模样,便已猜出事情真相。

    明崇俨无奈叹道:“薛舍人不必如此大费周折,我想天后要的也不是这种结果。”

    卓不凡站在一旁想了半天,终于明白这是薛家想要尽快结案,所以薛毅和花匠、石管家串通栽赃薛灵芝,演了一出好戏。

    张少白功成身退,回到薛灵芝的身边,冲她挤了一下眼睛。

    薛灵芝瞧了他一眼低头不语,眼角滑下了一滴泪水。

    “嗯?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就是挤了挤眼睛吗,怎么还哭了呢?”张少白大感疑惑,实在是搞不懂女人心思。

    这时薛灵芝看到少年一头雾水的模样,忽然忍不住又对他笑了一下。

    雨过天晴。

    经过张少白一番折腾,薛灵芝总算平安脱身,而薛毅则成了众矢之的,臭着一张脸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本以为茅一川会揪住薛毅不放,没想到他只是淡淡地看了薛毅一眼,便将视线重新转回了张少白那里。

    茅一川问道:“为何花匠听到那个问题的时候,会突然惊恐异常?”

    张少白说:“我也不清楚,但这里肯定是个疑点,晚些时候可以再试一次‘摄魂之法’,方才大堂人多嘴杂,换个安静的地方或许有用。”

    说完,他抬头看向明崇俨,没想到明崇俨居然点了点头:“好,找个时间我和你一?起。”

    似乎是因为张氏后人的身份,明崇俨对张少白格外亲近,可张少白却觉得古怪,不想和他多接触。

    两个互相抢饭碗的人,怎么可能做得了朋友!

    茅一川打算将案子重新查起,于是让薛曜屏退了自家仆人,一时间堂内只留下寥寥数人。茅一川亮出了金令箭,说明此案和他一直追查的那件事有些关系;张少白一直站在薛灵芝身旁,能够为她洗脱罪名就已达到目的;薛曜和薛毅兄弟二人明显不是一条心,各有打算;明崇俨也要查破此案,洗掉武后蒙受的不白之冤;至于卓不凡则更像是个摆设,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只好把茅一川当成了主心骨。

    众人先是来到了花园,茅一川蹲在花匠之前挖出的沟壑旁,瞪大双眼看着其中的事物,忽然感觉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了一下。

    发现这具龙尸之后,薛毅本打算直接烧毁,结果却被父亲拦了下来。薛老太爷认为这具尸体留着有用,否则薛家还真就是哑巴吃黄连,有口也难言了。

    事实证明,老太爷的这番举措是绝对正确的。龙尸暴露在日光之下数日,却丝毫没有改变,不仅没有腐烂,身体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光泽。

    张少白蹲在茅一川旁边,伸出手指捅了捅龙尸腹部,手感冰凉且富有弹性,感觉像是一个活物。

    茅一川的脸色十分古怪,轻声问道:“真的是龙?”

    张少白笑着说道:“当然不是,明大夫之前已经看过这东西了,应该比你我都了?解。”

    明崇俨微笑着点了点头,解释道:“我曾听闻过一种叫作‘血肌嫁接’的手法,可以将不同活物的身体部位嫁接到一起。所以说这不是龙,而是一条由多种动物组合出来的怪物,只可惜我的眼睛瞎了,具体是什么看不清楚。”

    “蟒蛇作身体,末端续虎尾,”张少白摸了一下龙尸的身体,“身上还覆盖着鱼鳞,这可是个精细活,鳞片全都是一片一片接上去的。”

    自打这龙尸出土以来,还是头一回有人敢对其动手动脚,一时间众人看向张少白的眼神都有了变化……这个祝由先生不简单。

    张少白把手探入龙尸身下,揪出来一只爪子,“这是虎掌,共有三只。”

    少年说完随手扔下爪子,又把龙头抱了起来,仔仔细细地盯着上面的特征,然后说道:“牛鼻、驼头、龟瞳、虎口,还有鹿角。”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能做出这种东西的人,我估计大唐没有几?个。”

    明崇俨边点头边问:“除了体型体态之外,可还有其他疑点?”

    “尸体上下全都涂了一种药粉,我没见过,但应该是延缓腐烂的作用。”

    “可否把手借我一用?”

    张少白虽有疑惑,但还是听话地把一只手伸到了明崇俨面前。

    明崇俨细细地嗅了一下,说道:“药粉里有丹砂,而且尸体应该被酒泡过,不过时间不长。”

    “这你都能闻出来?我只能闻到一股臭气。”

    “眼睛瞎了,自然鼻子就灵通一些,”说着,明崇俨还压低声音在张少白耳边又说了一句,“我还嗅到一股酒臭,似乎一直跟着你。”

    张少白脸色顿时变了,深呼吸了数次方才平复心情,赶紧离明崇俨远一些,免得被他发现更多秘密。

    这世道是怎么了,瞎了眼的比没瞎眼睛的还要厉害?连茅一川都没能发现的五叔,居然被他用鼻子闻了出来。

    薛灵芝看到张少白的表情变化,于是取出一块香喷喷的手帕递了过去,张少白仔细擦了擦手上的污渍,然后便将手帕揣到了袖子里。

    茅一川也将龙尸仔细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其他疑点,于是站起身来说道:“这么说来,是有人造了这条尸体,故意埋在薛府,想要栽赃嫁祸。”

    薛曜点头道:“没错,父亲与武后本就不和,此番伏龙牡丹一现,想必武后对薛家猜疑更重。”

    说完他就看向了明崇俨,后者则一言不发。

    茅一川继续说道:“朝堂局势我不关心,既然这案子是有人栽赃,我只管揪出龙尸的始作俑者。卓主事,有劳你陪我仔细查看一下这片花园,或许某处还有遗漏的线索。”

    卓不凡的胖脸纠结成一团,显然不想和茅一川共事,却没胆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