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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少年轻推开窗,月光顿时洒满全身,他默默戴上“山鬼”面具,然后脚步轻盈地跳起了舞,只是舞步十分古怪,左右腾挪仿佛暗合韵律,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玄妙感?觉。
武后侧过头瞧了几眼,觉得张少白很像只翩翩起舞的大白鸭子,于是便轻笑着转回了头,对着上方的“清明网”怔怔出神。不知为何,一看到那张网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许多往事,网上的铃铛发出细碎声响,就像有人在记忆的长河中扔了一粒石子,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忽然,那边的少年唱起了歌,声音清澈,曲调悠扬,可词的发音却异常诡异。明崇俨表情惆怅,他同样出身祝由世家,自然知道这首曲子是何来历。它名为“山鬼”,可它的诞生却远远早于楚辞,故而如今已经无人知道它的词是什么意思,据说楚辞中的“山鬼”一词不过是由它音译而来。
所谓祝由,也是祝祷,以“山鬼”祭山鬼,此时此刻张少白所施展出来的,才算得上是最原始、最纯粹的祝由之术。
少年戴着面具,白衣映着蓝脸,他口中吟诵着古老的曲调,踩着玄奥的舞步,却让人异常心安。就连明崇俨也忍不住坐了下来,双腿盘好,仿佛在接受一场洗礼,也仿佛是在追思过去。
躺在床榻之上的武后反应更是明显,她偶尔看向张少白,更多时候则是看着头顶的网。不知不觉中,每一个网眼之中都有了一个山鬼,无穷无尽的山鬼也因此倒映在她的眼中。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数息过后,武后终于迷失在这铃声和山鬼的交错声中。
眼前再没有网,也没有铃铛,更无烦人的白衣少年,只剩下一团迷雾。武后知道自己已经睡去,而且如张少白所说那般来到了自己的梦境当中,她要亲眼看一看是谁在她的梦中搅风弄雨,让她始终不得安宁!
正想着,远方忽然传来了呼唤声。
“华姑?华姑?”
武后猛地攥紧拳头,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虽然表面看上去不显山也不露水,但实际上内心早已掀起滔天波澜。
她有许多称呼,历经了媚娘、才人,再到昭仪、宸妃。可唯独华姑这个名字,已经太多年没有人叫过了。
武后情不自禁地往前走去,渐渐走出了这片迷雾,眼前出现的场景令她倍加伤怀。虽然每次醒来后都会忘记自己梦见过什么,但武后确定这一幕的确就是她的梦境,因为一切是如此亲切和熟悉。
“华姑,你看这朵花好不好看?”
那是一片田野,一大一小两个女孩正在嬉戏玩耍,年长的那个不知从哪儿摘了许多漂亮的小蓝花,正笨拙地往妹妹头上插去。
武后已然松开了手,面色平淡地看着那个年幼的女孩回答说:“好看。”
好看……孩童的声音如铃声一般清脆无邪。
曾几何时,她是那般天真。
后来,年幼的女孩进了朱红色的宫墙,年长的女孩嫁入了贺兰家,两人重逢的时候早已不是昔日脸庞。
田野迎来数次枯荣,其中的女孩也长大成了少女,而后又出落成了女人。
此时此刻武后就像是一个无关的人,旁观着梦境中的自己,以及那位故人。
武后有许多兄弟姐妹,但其中和她关系最好的当属顺娘,两人不仅长得相似,脾气也颇为相仿,故而小时候最是玩得来。可惜后来时过境迁,媚娘和顺娘除了仍是一样的美艳动人,性子上却有了天差地别。
对于顺娘,武后既爱且恨。爱的是她与自己的血脉亲情,恨的同样也是如此。
武顺娘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自己和女儿出现在李治的面前。
其实武后心知肚明,陛下对自己的感情是千真万确,只不过人是会变的,不仅是体态容貌,还有脾气性情。从她插手政事的那天起,她就彻底变成了武后,再没有半点媚娘的影子。所以当陛下看到温柔贤淑的顺娘和天真无邪的贺兰敏月,就好像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那个媚娘。
而不是武后。
男人梦中烧起的往往是欲火,女人梦中烧起的则往往是妒火。
田野上起了一把无名火,将花花草草烧得干干净净,最后漆黑狼狈的土地上只留下武媚娘和武顺娘四目相对。
顺娘反复地念叨着:“华姑……”
武后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后宫的生活早就把她打磨得心思如海,她不会说哪怕一句梦呓,因为这可能将自己推入无底深渊。
但她的表情却是沉痛的,世人都说是武后善妒,毒杀了姐姐和外甥女,在他们眼里武后就是一头毒辣至极的猛兽。可没人知道心狠手辣的武后,每一个梦里都是天真无邪的过去。
既然她担负起了女子所不应有的重担,那么做出一些女子不该做的事情也就不足为?奇。
武后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睁开眼时忽然发现自己不再是那个旁观者,反而变成了和顺娘面对着面的那个自己。
她看着顺娘,纵有千言万语却无话可说。
顺娘状若疯癫,杂乱长发垂及地面,她先是轻喃着“华姑”,突然便不再说了。
武后随之感到一阵窒息。
紧接着,顺娘一把掐住了武后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喊道:“还我儿来!还我儿来!”
疼痛感和窒息感是如此逼真,以至于武后忽然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挣扎着想要逃离顺娘,却发现身子压根不听使唤。
这就是缠绕她许久不去的梦魇!
张少白施展完了“入梦之法”,颇为疲惫地收起了面具,转而紧张兮兮地盯着武后的一举一动。当他看见武后面露痛苦,并且身子开始变得僵硬,便知道她已经看见了那个梦魇。
于是张少白开始吟诵道:“人世凡尘,如镜中花,水中月,望其朦胧,欲求不得……”
未承想,话还没说完,武后居然自行睁开了双眼。
不愧是母仪天下的人,心智异乎寻常地坚定,几乎无法动摇。
张少白赶忙问道:“天后感觉如何?”
武后缓缓坐起身来,神色如常:“无甚感觉。”
“可否看清了梦魇的真实面容?”张少白见武后脸色一沉,又赶忙补了一句,“若是不能说,草民就不问了。”
武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轻声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她是顺娘。”
张少白一头雾水,不知道顺娘是何许人也,可同样听到的明崇俨却脸色剧变:“居然是韩国夫人!”
好不容易知道了梦魇的真实身份,张少白想要趁热打铁,将武后的烦心事一股脑地搞定。可没承想武后却兴致寥寥,她打了个哈欠,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治我?”
“无非就是让天后不再恐惧那人,这样一来她在梦中也就不再会影响到天后了。”
“这就没什么必要了,我对她并无恐惧,之前觉得不适只是因为不知她是谁,如今既然知道了,那也就没什么好在乎的,”武后唤了声“来人”,随后便有宫女进来服侍,“我尚且不怕活着的她,又如何会惧怕死了的她。你与明大夫今夜便在此处歇息吧,也叫你自己好生享受一番那个什么清明网。”
说完武后便离开了,如来时一般雷厉风行。
待到人去楼空,张少白收起清明网,也不知道他衣裳里到底有何玄机,居然能装得下那么多的东西。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这件事大有蹊跷。”
明崇俨摇了摇头:“既然天后发了话,你我听命就是。”
或许是之前被武后吓到,张少白也不敢去床榻上休息了,转而坐在明崇俨身旁,“韩国夫人到底是谁?”
“武后的姐姐,名叫顺娘。”
“她为何会在梦中对武后说‘还我儿来’?难道是武后抢了她的儿子,或者是杀?了?”
明崇俨略微沉吟,然后说道:“告诉你倒也无妨,传言当朝太子李贤并非武后亲生,而是出自韩国夫人。武后在杀害韩国夫人之后,念其亲情,故而将其子视如己出,抚养长大。”
张少白惊讶得张大嘴巴:“不是吧,这种话也敢乱说!”
“流言自然是真假莫辨,不过梦魇一事还是透露出了许多信息。”
张少白略微一想,顿时回过神来,就连武后本人都梦见了姐姐,而且还被人掐着脖子,喊着‘还我儿来’。这么说来,岂不是当朝太子真的不是武后亲生……
这未免过于不可思议。
张少白猛地摇了摇头,心道不要胡思乱想,这洛阳宫里的事情绝对不是自己该寻思的。想得越多,恐怕死得也就越快。
明崇俨见身旁的少年终于安静下来,也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和皇家的人打交道就是这般胆战心惊,你若是想要重查五年前的案子,便免不了这些。”
“关于太子弘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不多,但也不能说。天后一日不允许你调查此案,我就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张少白靠着冰凉的墙壁,叹道:“不是不可说,就是不能说,那我还能做些什么?”
明崇俨忽地说了句薛元超曾经说过的话。
“听天命,尽人事。”
六个字一模一样,但顺序却有所不同。
张少白把身子蜷缩起来,双手揣在宽大的衣袖里,看起来既孤单又狼狈。除了少年自己,没人知道,今日他的一言一行都经过了何等的深思熟虑。武后用那名军卒作为试探,而张少白又何尝不是在寻摸着她的底线所在。
还有看似简单的入梦之法,实则对于心神有着极大消耗。张少白所展现的那段“山鬼”,更是令他疲惫不堪。
不得不承认,武后乃是张少白生平见过最独特之人,她不懂祝由,却仿佛身负无数祝由梦寐以求的神通——读心。张少白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就像个赤裸的孩童,毫无秘密可言。
武后对待他的态度同样令人疑惑,先是试探,然后又是纵容。她头一次允许与皇室无关的少年留宿后宫,留宿之处甚至是瑶光殿,但她却又什么也不布置,让张少白不知如何去做。
怀揣着种种疑虑,张少白辗转反侧许久之后方才睡去,可他感觉自己并未睡多久,便被噩梦吓醒。他梦到武后站在自己面前,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令他毛骨悚然。
少年猛地睁眼,只见天色已亮,而明崇俨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张少白还未开口,明崇俨便说道:“你醒了。”
“你这样盯着人会让别人很难受,你知道吗?”
“对不住,我只是在想,少白你长什么模样,结果想着想着便出神了。”
明崇俨眨了眨灰白色的眼眸,然后终于转过头去。张少白见状觉得有些同情,于是说道:“这有什么好想的,你听声音就知道我一定长得极为英俊,就是那种空手去温柔坊还能享尽福气的英俊。”
“张家怎会出了你这么一个活宝。”
“都是父亲教导得好。”
说起了张云清,明崇俨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你我同属祝由世家,我也不想见你张家不明不白地沦落至此。此番我将你引荐宫中,就是为了让你找机会重查当年惨案。可是武后心思莫测,如今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再也无法帮你了。”
张少白感激道:“多谢,之后的路就由我自己走完吧。”
两人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而后相视一笑,一大一小两个白衣显得颇为洒脱。
※
出乎意料的是,离了瑶光殿后,迎来的不是武后的人,反而是来自东宫的贵人。
此人穿了一袭紫衣,相貌堂堂,身上气质贵不可言。在他的衬托之下,张少白的草根气息显得颇为浓郁,而明崇俨则有所不同,他反倒显得更加出尘。
“你便是进宫治疗天后的祝由先生?”
他一开口,张少白便知道这位贵人就是东宫太子李贤。
“正是,草民见过太子。”张少白表现得不卑不亢,身旁的明崇俨也淡淡行了一礼,似乎并不太在乎这位太子殿下。
李贤问道:“我问你,母亲所患何疾,是否治好?”
张少白答道:“天后遭梦魇缠人,如今应是好了大半。”
“梦魇乃是何物,此事背后是否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张少白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明崇俨抢先说道:“天后只是梦见了韩国夫人,故而心神不宁,夜不能寐。”
李贤微微挑眉:“哦?这么说来并无贼人。可母亲向来坚强,她到底梦见了什么,居然会让她心神大乱?”
呵呵,终于说正题了,张少白心中暗笑道。
明崇俨并未回答,而是问道:“殿下擅入后宫,此事犯了忌讳,有话不如离了此处再说?”
李贤站得笔挺,一动不动,冷声回道:“我只是担心母亲病情,又不好打扰,故而只能找你们问询此事。”
“殿下一片孝心真是让人感动。”
“明大夫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我刚刚的疑问你还尚未解答。”
明崇俨却笑着说道:“治好天后的乃是张先生,是否回答还要看他。”
李贤闻言将目光转回了张少白身上,他的眼神透着一股冷漠,似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那就由你回话吧。”
张少白微微躬身,不知道昨夜治疗武后的事情能否外传,他给明崇俨使了个眼色,可惜后者是个瞎子,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仔细思考了一番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觉得就算自己不说,事情怕也早晚要传出去,而且自己也因此得罪了当朝太子。而如果自己说了,也无非是看在太子担忧母亲心切的分上,算不上犯错。
于是他说道:“天后梦到韩国夫人扼住她的喉咙,还反复说道‘还我儿来’。至于此事背后是否有人暗中操作,草民尚不知晓。”
张少白无须解释什么,李贤听完之后脸色变得更为阴沉,转身便走,步伐沉重。
少年见状有些心慌,问道:“我是不是不该说的?”
明崇俨只是笑道:“我说过,剩下的事情我帮不了你。”
李贤离去不久,武后便派人来接张少白,至于明崇俨则被陛下传唤走了,应是又犯了头疾。说来有趣,两人明明去的都是贞观殿,却偏偏要分开前行,由此可见帝后二人间隙极深。
仍是昨日进宫面圣的地方,张少白乖乖行礼,听到武后说了句“平身”之后方才站?起。
看来今日武后心情不错,她说道:“我昨夜无梦,睡得很是安稳,这算是你的一件功劳。”
张少白赶忙说道:“草民不敢。”
“不过这件事还不算完,我心头仍有一个疑惑需你解答。”
“天后请讲。”
“我夜宿瑶光殿遭梦魇缠身,你觉得这事仅仅只是巧合吗?”
张少白皱紧眉头,忽然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如若不是巧合,那又是谁想要加害我?”武后说完便笑吟吟地看向少年郎,似笑非笑,像极了噩梦中的模样。
※
与此同时,贞观殿后,那扇珠帘的另一侧,李治闭目养神,明崇俨正侍立一旁。
李治忽然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明大夫,你觉得我那几个儿子如何?”
“臣不敢妄加评论。”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但说无妨。”
明崇俨犹豫片刻,开口答道:“臣以为太子弘英明神武最像陛下,机智聪慧最像天后,三子显有陛下之英明却无天后之玲珑,四子旦有天后之聪敏却无陛下之果断。”
李治没什么反应:“为何独独不说贤儿?”
“臣不知如何去说……太子贤处理政事明确公允,代国期间从未出过差错。”
“却偏偏行事风格既不像我,也不像皇后是吗?”
“回陛下话,是。不过龙生九子,各有千秋,这也不是件什么古怪事情。”
李治又问:“你再用祝由术看上一看,我这几个儿子谁的面相最好?当初你说弘儿命里有煞,果不其然。”
明崇俨又沉思片刻,回答说:“应是四子旦最为尊贵,其次是三子显,再者是太子?贤。”
李治听后许久无言,只是闭目养神。
武后也在闭目养神,她在等待一个答案。
又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张少白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他苦思冥想着,武后到底又给自己挖了一个什么样的坑?
他紧紧攥起拳头,心想武后所遇的梦魇一事或许并非偶然,甚至可能与宫外发生的牝鸡司晨案与伏龙牡丹案有所关联。那两桩案子的幕后黑手不仅要抹黑武后的名声,同时还要用这等妖异手段惑乱武后心神。
牝鸡司晨案和伏龙牡丹案的凶手是庞先生,而庞先生幕后的势力……极为可能就是东宫!
张少白松开手掌,想起了今早与太子的“萍水相逢”,忽然感到脑海中有道灵光一闪而过。
如果说武后遭梦魇缠身一事也是李贤安排,为何他又要冒着风险来到后宫打探消息,这岂不是刚好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而且李贤最为在意的,明显是武后到底梦到了什么,又是因为何事而烦心。
这么说来,太子李贤应该与此事无关。张少白想及此处,双手忽然再度攥紧。
他想起了瑶光殿的布置,那满墙的镜子早在武后夜宿瑶光殿之前便存在了,那便说明镜子一事乃是偶然。但应该有人深谙此道,居然利用镜子达到了伤害武后心神的目的。抑或是,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刚好那夜的月色和镜子交织在一起,变成了梦?魇。
张少白越想发现疑点越多,太子到底在这件事里扮演着何等角色?武后又为何偏偏要去瑶光殿休息?还有明崇俨对待太子的态度为何那般冷淡?
少年隐隐觉得,每一处疑点都对这件事情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不容忽略。
武后丝毫没有觉得不耐,她只是静静等待着张少白的答案,似乎并不在乎张少白如何作答,因为她早已做了决定。
张少白缓缓松开拳头,然后在想到某个关键环节的时候又会猛地攥紧,如此反复数次之后,他忽然眼前一亮。
明崇俨曾经说过,听天命,尽人事。
这话并非毫无意义,其实它是明崇俨给张少白的最后一个提示!
薛元超曾嘱咐过张少白,尽人事,听天命,是要他老老实实破掉牝鸡司晨和伏龙牡丹两个案子,然后静候天命即可,无须急躁。
而明崇俨所说的则是另外一个意思,它指的是破案并不是头等大事,聆听天命才是首要。换言之,或许对武后来说,案子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武后想要的真相是什?么。
若非想到这一点,张少白险些又将自己扔到了死局之中。
洛阳城就像一块棋盘,若是置身其中,便会看不清各个案子之间的纠葛。所以张少白换了个角度,在脑海中纵身一跃,开始重新审视这段时间以来洛阳城发生的所有大?事。
根据已有线索,牝鸡司晨案和伏龙牡丹案很有可能是太子李贤谋划,用来抨击武?后。
既然如此,武后是否会对此做出反击呢?在怀疑太子的时候,皇帝和武后也定会对其有所试探。
这般想来,武后的梦魇便有了更深层次的用意。它在对外释放一个信息,那就是太子李贤并非武后亲生,这个流言一旦肆虐,李贤的太子之位便不再名正言顺,甚至岌岌可危。
也是因此,太子才会一早便来打探消息,他也听到了些许风声,并且为此忐忑不?已。
张少白偷偷往殿后看了一眼,他记得明崇俨曾从那里走出,说过“陛下已经睡了”,这就说明李治也在贞观殿内,并且留意着武后这边的一举一动。
或许梦魇一事,不过是武后和皇帝联手的一次试探,也可能是一个警告,他们要通过此事告诉太子——你的所作所为我已知晓,早些收手吧。
张少白遍体生寒,发现真相居然这样残酷。宫外的两起案子和宫内的梦魇案,归根结底都是武后和太子之间的争斗罢了。
武后终于等得倦了,她开口问道:“你想通了吗?”
张少白微微张开嘴,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说。他既不能说凶手是太子李贤,尽管此事看起来的确像是太子的手笔,但武后想要的绝对不会是如此简单的栽赃;他也不能说凶手就是武后,这种话没人会相信,更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这压根就是一道没法回答的题目。
“怎么,被难住了?”武后的眼中已经有了杀意。
这就叫天意难测,前一刻还对你好生夸奖,后一刻却又亮出了屠刀。这也叫天意难违,武后早就为整件事情敲定了结局,张少白只是其中的一个戏子,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改变什么。
或许人在死境中总能爆发出勇气,张少白居然抬头和武后对视了一番。
他说:“草民只是来治病的,此番进宫不仅找到了天后遭梦魇缠身的缘由,还用‘入梦之法’看到了梦魇的真实面孔,这便已经足够。至于其他,并非草民所擅长,更不是草民能妄加评论的。”
话虽如此,可张少白的眼神中却透着一股“看透一切”的感觉。
很多时候,有些事情可以看破,却不能说破。
张少白只需要知道,一切都是武后安排的一场好戏,明崇俨和自己都不过是其中一环,目的是传递出太子李贤并非亲生的谣言,这就已经足够。他自己心知肚明,却不能说出去让他人也心知肚明。
他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向武后表明自己的态度,即不会将此事真相透露出去。
除此之外,张少白的生死,也不过在武后的一念之间罢了。
武后依然笑眯眯的,实际上心中却全然不似表面上那般平静。她在疑惑,也在犹豫,究竟应该如何处置面前的少年郎。
她和明崇俨联手精心设下“梦魇案”,是为了让李贤自乱阵脚。至于让张少白入局,不过是出于明崇俨的举荐罢了。这枚棋子,在没有利用价值之后理应抛弃,但不知为何,武后总觉得此子仍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她给了张少白一道两难的题目,如果他的回答是“不知幕后黑手是谁”,那就说明此子不堪大用,居然没有发现事情的真相;如果他的回答是“凶手是太子”,那说明他是个没有脑子的,三言两语便被人蒙蔽了心智;如果他的回答是“幕后元凶就是武后自己,或是明崇俨”,那又说明他是个聪明的人,可是聪明的人往往都没有好下场。
其实就连武后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才算过关。
直到张少白与她对视的时候,武后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难题用言语是无法解开的。想要破解难题,需要的是一颗诚心。
正如张少白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洞察因果,又保持沉默。
真知道答案与假知道答案,有着天差地别。武后感到出乎意料,没想到张少白居然用这种方法为自己找到了一条生路。
既然他是个识大体的,或许五年前的案子真的可以被他破解也说不定。武后不在乎五年前张云清到底是不是冤死,但她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而后又给自己加上了“虎毒食子”的罪名。
张少白可不知道武后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小命就攥在武后手里。武后要他死,他就不能活。而武后要他活,他便求死不能。
这种无力感实在是让人不喜,仿佛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双脚找不到可以借力的地?方。
“皇后,还是莫要捉弄这个年轻人了。”
原本贞观殿充斥着阴暗之感,简直寒入骨髓,可随着这道声音的出现,顿时多了几分和煦之感。那感觉仿佛日头晒化了冬雪,雪水点点滴滴,摸着微凉,细细品味却有暖?意。
张少白猛地跪倒,叩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武后赶紧扶住殿后缓缓走出的李治,然后一同坐在龙椅之上,她脸上既有笑意,也有担忧:“陛下感觉好些了?”
李治面如金纸,仿佛戴了一张金色的面具,他没有去看武后,而是把目光落在了殿上的张少白身上:“好多了,皇后无须担心。”
明崇俨之前也跟着皇帝走了出来,如今就站在帝后二人身后,他“看了看”张少白的方向,心道,最险的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自打李治出现的那刻,武后便将全部精力放在了皇帝那头,再不理会张少白以及和少年有关的那些琐事。她满是关怀地打量着皇帝,还轻轻为其揉弄着眉梢。
李治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他轻声开口说道:“你治好皇后有功,想要什么奖赏?”
皇帝没说抬头,张少白便只能把头低着,尽管此时此刻他很想抬头一窥真龙天子的面容,验证一下自己的“望气之法”到底是不是出了纰漏。
可他不敢,皇帝给他的感觉虽然温暖,但压迫之意却更甚于武后。
张少白回答说:“回陛下话,草民……也不知道……”
李治微微眯着眼睛:“你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说罢了。你要的若是荣华富贵、钱财女人,这没什么不敢说的。所以你想要的东西很特殊,甚至可能说出来会引火上身,是吗?”
他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但在贞观殿内却显得极为清晰。或许这就是皇帝吧,李治给人的感觉并不像是一个生病的人,反而更像是一条年迈的老龙。他只是盘身栖息在那里,眼睛也懒得睁开,但你真真切切地知道,那是一条龙!
与其说李治是在和张少白说话,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
“大唐的官员很多,而且这些年越来越多,仔细想想其中很多人朕连名字都说不出。不是朕自夸,若是放在十年前,大唐所有上得了台面的官员,哪一个朕不是如数家珍?朕记得张云清,他曾经主持过司天祭典,袁道长也和我提起过他,说他本事很大。可惜啊,朕记得他的名字,却想不起他的样子。”
说到这里,李治顿了顿,转头看向武后:“皇后,弘儿的样子,朕也有些记不清?了。”
泪水瞬间溢满武后的眼眶,她红着眼睛,摸了摸皇帝额头的皱纹,哽咽着说:“没事儿,陛下就是忘了也没关系,妾身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皇帝说:“弘儿的右边眼角有颗痣,笑起来左边嘴角很好看,和皇后一样。”
武后说:“是啊,屁股上还有块胎记,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他就是不喜欢,小时候总哭闹着要想办法去掉。”
“你瞧,你说的这个朕就已经忘了。”
“陛下要打理大唐的江山,您不是忘了,只是事情太多,让您想不起来了而已。”
李治的嘴角有些许笑意,他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儿子的模样。可渐渐那抹笑意隐去了,他的眉头也逐渐皱紧,就像是一片崎岖的山川。
他有些粗暴地拂去了武后的手,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双眼已是赤红之色。
李治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咆哮道:“我要知道是谁害死了我的弘儿!”
武后失落地跌坐在一旁,神色悲伤。
张少白则几乎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明崇俨以及其他宫女也是一样,全都老老实实跪好,一声不吭。
李治的喘息声极为粗重,其中夹杂着怒火。他喊道:“传茅一川进殿!”
贞观殿里的回音还未散去,依然一袭黑衣的茅一川便走了进来,跪倒在张少白旁边,“臣茅一川参见陛下。”
张少白微微侧过脸看向茅一川,然而后者的跪姿却极为标准,没有丝毫的瑕疵。但茅一川却用嘴型说了一句,“别怕。”
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张少白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李治的怒火仍未平息,他说:“今日起,命茅、张、明三人重查五年前太子弘暴毙一案,若是查无所获,那就给朕提头来见!”
世人总喜欢将年轻时候的李治和先皇相比,觉得他英明神武不如先皇,待到李治老了,又喜欢把他和武后相比,认为武后毫不逊色,甚至略胜一筹。
可是跟着李治多年的臣子却知道,这也是一位上过战场的马背皇帝。西突厥、百济、高句丽,全都由他平定,故而传言他的头疾缘于杀孽过重。
亲手杀过人的天子,和没杀过的,那绝不是同一类人。
李治大怒的时候,就连贞观殿内都散发着不寻常的血腥气息。
许久后,李治的怒火终于平息,他重新坐好,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但每个人都清楚知道他就在这里,而且处于随时可能爆发的边缘。这份威压,就连武后都为之心生敬畏。
天皇沉默不语的时候,便到了天后开口布置的时候。
武后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便有宫女将一道手谕传到了张少白手中。张少白恭敬接过,细细看了一番却毫无头绪。
这道手谕只写了两个字:“艾娘”。
艾娘?她是谁,和太子弘案又有何瓜葛?
武后说道:“带着这道手谕和金令箭,你等可自由出入合璧宫。”
张少白仍然一头雾水,但茅一川和明崇俨却已经心领神会,于是叩谢皇恩:“臣领?命。”
唯独张少白傻乎乎地愣了半晌,方才叩头说:“草民……也领命。”
悲伤的氛围被其稍微冲淡,武后忍不住轻笑出声,向着李治说道:“陛下,弘儿的案子交给这个糊涂小猴真的合适吗?”
李治的脸上也带着笑意:“哦?这人不是皇后挑好的吗?”
“可妾身又有点后悔了呢。”武后笑着摆了摆手,张少白等人便出了贞观殿,又一路急行离开了洛阳宫。
出宫之后,张少白忍不住跳跃欢呼起来。
他终于能触碰到五年前的旧案了,自己定要还父亲一个清白!
茅一川默默看着欢呼雀跃的张少白,只是轻轻擦拭了一下刀鞘上的灰尘,想着接下来恐怕事态会变得更加凶险。
明崇俨似乎察觉到了茅一川的担忧,悠悠叹道:“有些时候,鲜血背后的真相需要同样用鲜血,才能洗刷得清楚。”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想起了温玄机曾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死劫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