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长生丹庐

王健霖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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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早在上古时期黄帝创立祝由术时,并未有天脉一说。当时祝由即“巫”,随着时间流逝,祝由术先后经历了医术、方术以及道术之分,使得原本的祝由之术式微,几近灭绝。究其原因,乃是因为祝由术中的诸多神秘遭到破解,难免被人另作他用。

    为了保住祝由术的最后一丝神秘,有一奇人将祝由术分为天、地、人三脉。天脉掌握着咸天八法,地脉又分符、金、兽、甲、奇五门,人脉则是曾受惠于祝由之术的芸芸众生。此举一出,地脉中人只知施展祝由之术所需材料,却不知其中妙法。天脉虽懂妙法,但施术却也离不开地脉。

    更重要的是,人脉代代相传,只要不曾断绝,世上便总有相信祝由之人。这样一来三脉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将祝由凝聚成一体,再难分离。至于天脉其后为何又分出了扶龙、屠龙以及登龙三术,这与皇权更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张氏祝由起于汉代张良,年岁久远,张少白作为最后一个传人,他不仅掌握着咸天八法,更有着张家人的独特气质——仁心。

    这便是祝由天脉与不入流支脉的最大区别!

    就算铸玲珑以性命相要挟,只要到了治病救人的时候,张少白就仿佛变了个人,对于自己的坚持,寸步不让。

    他列了个方子,里面林林总总写了数十种东西,所需分量有多有少,而且其中大部分名字古怪,就算是大唐最好的医师也不一定认得出是什么东西。

    把方子递给铸玲珑之后,张少白也懒得啰唆,只说了一句:“东西务必丝毫不差,没见过、没听过的那些你去鬼街寻一寻,应该能够凑齐。”

    铸玲珑仔细看了一遍方子内容,发现其中大半自己从未听闻,心道天脉果真深不可测,自己之前还是有所小觑。随后她重新穿上斗篷,叮嘱道:“我劝你不要动歪心思,更不要试着破解八门金锁阵。”

    张少白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昏迷的铸无方身上,说道:“我是不会做这些事的,但别人能否找上门来就说不定了。更何况你这次出去买药也难免露出踪迹,推事院和茅一川都有各自的寻人本领,比狗鼻子还要灵敏。”

    “这个不用你来担心,你全力救人就好。”话音一落,铸玲珑便离开了这间密室。

    随着她的离去,张少白感到一阵轻松,紧绷着的神经也终于随之舒缓下来。他细细查看了铸无方身体各处,还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可惜刚一触碰到对方皮肤便觉得极为难受,仿佛毒气瞬间便要蔓延到自己身上,只好作罢。

    “身受这种程度的剧毒居然还能不死,这个叫铸无方的还真是体质不凡。”张少白不禁感叹道,他之前对铸氏早有耳闻,据说他们来自东海,不算是中土一脉。如今看来铸氏确有不凡之处,铸玲珑和铸无方这对兄妹不仅身负祝由之术,而且武艺也颇不一?般。

    铸玲珑能够从五叔眼皮子底下带人逃脱,虽说占了以有心算无心的天时地利,但也可见轻功极好。而铸无方身受药人苦痛多年,却能抵抗毒性而不死,且身材仍能看出以往的雄壮,估计也是个练家子。

    手头没有药材,张少白一时间也拿药人没什么办法,干脆寻了个舒服角落一屁股坐下。他感到背后伤口仍泛着疼痛,奈何自己没法处理,只好咬牙忍着。

    待到冷静下来,他便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以及关于药人的种种。张少白若是记得不错,长安城的凶肆并不多,而其中有一间就建在西市。之前他被铸玲珑带到这里的路上,也隐约听到周围人声吵闹,所以此地应该就是西市了。

    不得不承认铸玲珑生了一副玲珑心思,居然想到藏身闹市之中,长安西市虽人多眼杂,却不失为一个上好的藏身之地。可惜的是,铸玲珑需要按照方子出去采买东西,只要她现了身就难免留下踪迹,更何况张少白还在那张方子里藏了小小玄机。

    至于药人,张少白隐隐猜到了事情的轮廓,目前可以确定的是,普度大会乃是由武后一手设立的局。从表面上来看,她用“风试”为李治选拔能够治病的人才,可又将药人作为第二试,显然另有所图。而武后所图到底是什么,还要从药人处开始追究,比如他试的到底是什么药,又是谁的药?

    张少白苦思冥想许久,忽然一拍脑门,叹道:“这世上值得武后如此大费周章去暗算的人,除了他还能是谁?”

    密室之中只点了油灯,不见丝毫外界光亮,故而不辨日夜。不过铸玲珑回到密室的时候身上带着一股寒意,想必外面天色已晚,夜深露重,冷意颇浓。

    铸玲珑将方子上记录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摆好,方便张少白取用,语气不善道:“若是让我发现有哪样东西无用,或是被你藏了暗招,我就直接取你性命。”

    张少白面露讥讽:“先去把糯米混着红豆煮熟,七分米三分豆,记得柴火要用花梨?枝。”

    铸玲珑说道:“你若是饿了可以吃我带回来的干粮。”

    “谁说这是用来吃的!”张少白眼睛一瞪,“少废话,想救人就赶紧去做,还有赶紧把干粮给我拿过来。”

    铸玲珑虽然有些恼火,但毕竟有求于人不好发作,只能依言去做。所幸方子里的东西她已全部置办齐全,免去了出外奔波之苦。

    她在这边煮制糯米的时候,那边茅一川终于回到了薛家别院,却不见张少白和五叔踪影。薛兰芝将张少白被人掳走一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茅一川握刀之手攥得极紧,显然是动了怒火。

    茅一川问道:“薛医师可有线索?”

    薛兰芝说道:“虽然我没能看清她的长相,但她的身材不算高大,而且靠近后能够嗅到一股香气……我觉得她应是一名女子。”

    茅一川听后一惊,率先想到的便是铸玲珑。为了印证心中所想,他即刻动身去了普度坛,赶到后发现坛内只有慈恩大师带着木鱼,依然不见铸玲珑。晋级药试的六人,在第二天就已经莫名其妙消失了一半,成玄风生死不知,厉千帆殒命蛊虫,如今又丢了个张少白。不仅如此,推事院来俊臣迟迟不来,等了许久之后才有个下属前来告知众人,厉鬼在铸玲珑手中,若是想要通过第二试便要找出她来。

    至此茅一川终于肯定绑走张少白的那人一定就是铸玲珑!

    昨夜张少白身中蛊毒,茅一川便照顾了他一夜,未曾合眼,今夜又为了找他四处奔走,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愿停下脚步休息,因为他知道张少白的处境是何等凶险。

    他早就知晓药试之所以取名为“药试”,乃是因为厉鬼不是厉鬼,而是药人,他还知道这药人原本被囚禁于一个叫作“丹庐”的地方,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丢失了。可是这些事情关乎帝后二人,故而他只能保密,从未向张少白透露过半分。

    月色茫茫且泛着寒意,在长安中寻找一个白衣祝由先生如同大海捞针。茅一川站在一处城墙之上,登高望远,眼中的长安一百零八坊就像一块棋盘,街尾巷陌就像一根根线。这座城里每个人都是棋子,而棋手则是那高高在上,不可直呼其名讳之人。

    ※

    煮米的锅子冒着热气,一只手掀开锅盖,看到里面的米豆已经煮烂,便将整个锅子端到了一旁,等着变凉。

    张少白又从火堆中取了些花梨枝烧成的灰烬,一把扔到了锅里。铸玲珑见状眉头一跳,不知道白衣先生到底在鼓捣什么玄机,难道他只是想糟蹋粮食,顺便折腾自己?

    “关于铸无方的事情,你还知道些什么?”张少白对旁边传来的不善目光并不在意,用一把生锈的银勺开始搅和,将糯米、红豆以及花梨枝灰掺到一起并且反复用力按压,将它们弄成了一锅糨糊。

    铸玲珑不说话,但她显然知道些什么,只是刻意不说。

    她不说,张少白却主动说了起来:“我之前仔细查验过他身上的毒,其中主要是丹毒,还夹杂着不少乱七八糟的毒性。所以我很好奇,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遭受到了这种折磨?”

    铸玲珑终于开口说道:“具体怎样我也不知,我只知道普度大会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嗯,此次普度大会背后有武后身影,必然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不仅如此,我说的是每一次普度大会!”铸玲珑眼中藏着恨意,映在瞳孔中的那盏灯火摇曳着,仿佛被愤怒的风吹得不得安生。

    张少白对此来了兴趣,追问道:“说说看。”

    “我家兄长失踪之后我偷偷来长安查过多次,发现每次普度大会结束之后,都会有人仿佛人间蒸发,与兄长的情况如出一辙。而且有人在刻意遮掩这些人的下落,甚至还做出了他们中多数已经回山归隐的假象。”

    “比如?”

    “孙思邈的爱徒刘神威,于十二年前失踪,我从长安查到的消息是他回了终南山。然而我专门为此去了一趟终南山,得知刘神威的确回来过一次,但偷走五石散的药方之后便不知去向了。”

    张少白讥笑道:“孙老神仙一直把五石散的药方藏得严严实实,世人都以为它是神药,却不知这东西服用过量对人体害处极多,所以老神仙才会藏着掖着。”

    铸玲珑继续说道:“所以我怀疑那些失踪的人其实并没有死,而是藏在了某个地方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我的兄长也是如此,他天生体质奇佳,常年药浴,故而百毒不侵。”

    “这样的一个人,用来试药简直再好不过……按照你的说法,因普度大会丢失的人有制药的,还有试药的,看来始作俑者的目的就是让他们研制药物了。”

    “没错,而大唐能够有此手笔,恨不得将天下名医异士掳走制药的人,只有一?个。”

    张少白和铸玲珑心知肚明,却都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

    与此同时,远在大明宫的李治用手扶额,显然又犯了头疾。今日他已将批阅奏折一事交给了武后,想要偷个清闲,不料额头反而更痛。

    痛得他简直想要自己用刀劈开头颅,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兴风作浪!

    幸好有个老太监及时递来了一碗红褐色药汤,李治将其一饮而尽,顿时觉得舒服了?些。

    他放下药碗,问道:“丹庐那边有无进展?”

    老太监答道:“回陛下话,药人丢失之后,进展缓慢。”

    李治眼中掠过一抹杀意,说道:“朕此生杀伐无数,平突厥、灭百济、屠高句丽,所以他们总说是朕杀孽太重,才会患上头疾难以痊愈。但若是真的如此,头疾不除,朕也不在乎多杀些人。”

    老太监跪倒道:“陛下息怒。”

    李治说道:“若朕死了,丹庐中人通通夷三族!”

    说完他仍不解气,一把将面前药碗摔个粉碎,吓得老太监匍匐在地,久久不敢抬?头。

    李治龙颜大怒的时候,混着红豆、花梨枝灰和糯米的锅子终于凉透,张少白又搅了搅,对铸玲珑说道:“这药你也要用,可以祛除不小心沾染上的毒素。”

    铸玲珑闻言走近锅子,用银勺舀了一口,张嘴打算试药。

    结果却被张少白一手打掉了勺子,他笑道:“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铸玲珑眼睛一瞪,怒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这药是用来外敷的,不能内用。”张少白说得云淡风轻,但表情却得意扬扬,显得极其欠打。

    铸玲珑虽然生气,但还是按捺住了怒意,端着锅去了铸无方那边。她也不在乎男女之防,直接脱掉衣裳,露出身上黑斑,将糯米浆敷在该处。

    张少白回头看了一眼,赞叹了一句“羊脂软玉,好看好看”,然后便另起炉灶,往里放了山楂混着十数种药材,开始熬汤。

    大约一个时辰过后,铸玲珑抹掉糯米,看到身上黑斑果然淡了许多,这才放心为兄长上药。不过铸无方做了多年药人,全身上下都是剧毒,只好用糯米浆涂遍全身,乍一看有些吓人。

    这时正在火堆旁打着瞌睡的张少白睁开眼睛,看了眼快被熬干的药汤,赶忙将剩余的汤汁舀了出来。一共两碗,略少的那碗由铸玲珑服用,多的那碗则是给铸无方的。

    这次铸玲珑没有犹豫,直接将自己那碗山楂汤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又用小勺开始给兄长喂药。

    张少白嘲讽道:“这次不怕我在药里动手脚了?”

    铸玲珑一边喂药一边说道:“这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张少白冷笑道:“呵。”

    待到铸玲珑喂完了汤药,才神色复杂地看着张少白,说道:“把上衣脱了。”

    张少白一听反而更是紧了紧上衣:“你想干什么?”

    铸玲珑已是身心俱疲,无奈道:“你背上的伤在往外渗血,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张少白说道:“你终于记起我也是个病人这件事情了。”

    铸玲珑不耐道:“到底包不包?”

    “包包包!”张少白赶忙就坡下驴,干净利落地脱下上衣,把后背朝向那头。

    身穿巫祝服的女子面容带着倦意,她眼神复杂,动作轻柔,轻轻取下了张少白背部原本包扎的布条,随后又拿来了一些新的。但奇怪的是,她忽地停下了动作,迟迟不肯包扎。

    张少白感到一阵寒意,于是问道:“怎么了?”

    话音刚落,他便感觉身后被温香软玉环绕,只见铸玲珑从后抱住了张少白,俏脸泛红。她额头轻抵着男子背部,嘴唇距离他的伤口只有一寸不到。

    铸玲珑说:“我说过,只要你治好兄长,我愿意给张家做一辈子的奴仆。”

    张少白浑身僵硬,鼻尖满是女子香气,背部更是能够感到身后之人的柔软。但他并未心猿意马,反而更加谨慎,他说:“这不是还没治好吗。”

    “那你能否认真一些,让我见识一下天脉的真本事呢?比如……咸天八法?”铸玲珑的手依次掠过张少白的胸口、肚脐,甚至还有腹部。

    “当然能!不过治病讲究一个循序渐进,我就是想用咸天八法也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啊!”

    “我不懂什么是咸天八法,所以你糊弄我,我也不会知道。”铸玲珑在他耳边吐气道,惹得人发痒。

    “我怎么敢糊弄姐姐你呢,我现在对铸兄用的就是‘朝阳之法’,只是要先将他体内毒素祛个七七八八才好施展!”张少白一身冷汗,急忙解释,“我发誓,以后治病我再也不戏弄你了好不好,好姐姐,放过我吧,我还是个病人啊!”

    “呵,饶你一次,但若是让我发现你心思不正……”说罢,铸玲珑双手环在张少白胸前,不知从哪里缓缓取出一根丝带,她抓住丝带两端,忽然猛地往后一拽,险些将张少白弄得人仰马翻。

    她的动作变得粗暴起来,而且干净利落,转眼间就把伤口重新包扎了一遍。

    张少白感到身后暖意消失,立刻穿好了上衣,一副害怕被人糟蹋的模样,惹得铸玲珑不再看他,因为再看两眼就会忍不住动手打人。

    不过,张少白却是故意做出这副姿态,惹人嫌弃。他心知肚明,自己方才算是在鬼门关前逛了一个来回。铸玲珑身为祝由支脉,之前还曾经和厉千帆结盟,说明她也是和其一样觊觎天脉的人。

    而她若想要取而代之成为天脉,得到咸天八法乃是必要条件。只是后来她误打误撞找到了亲生兄长,便将这个想法压了下去,觉得能够救活兄长才是要紧事。然而就在刚刚,她看到张少白只用了两招便将兄长体内的剧毒轻易压制住,便又对咸天八法动了心?思。

    如果能够救活铸无方,还能得到咸天八法,铸氏不仅可以传承下去,甚至还能成为天脉!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太过贪心的人……往往不会有好下场。

    张少白眼神渐冷,他知道此番自己若要安然脱身,必须借助外力。

    希望五叔和棺材脸能够聪明些,尤其是茅一川,他蠢了足足小半辈子,脑袋也总该开窍一次了吧?

    ※

    然而棺材铺外月落日出,繁星隐去,茅一川还是没有开窍。

    这一夜他就像行尸走肉,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找寻张少白的关键。或许是因为关心则乱,他越是担心张少白的安危,思路就越是混乱。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笼罩着茅一川,他知道当下局面如果僵持下去,帝后二人恐生变化,而最为恐怖的杀机也在该处。他愤怒至极地将无锋连刀带鞘插入身前脚下,只想大吼一声,将胸中抑郁之气通通喊出。

    就在此时,在他面前的街道尽头,一抹阳光刚好出现,霎时间所有景物仿佛全都蒙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

    阳光有些刺眼,茅一川便闭上眼睛,开始重新思考整件事情,然后突然发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掉的关键之处。

    铸玲珑用计带走张少白,应是为了天脉。茅一川之前是这样想的,但他忽然醒悟,铸玲珑藏起药人迟迟不肯现身,肯定有其原因。而她若是真的为了天脉,大可以在药试一事过后再现身,为何偏偏要在这种时候铤而走险?

    这说明她带走张少白一事,与药人有关。

    想及此处,茅一川眼看天色已亮,应是快到卯时了,便立刻动身赶往大明宫。不过他这次进宫不为面圣,而是直接找到了伺候皇帝多年的那位老太监。

    昨夜李治动了怒,睡得也比平常晚些,故而醒得也晚,至于政事则全都交予武后打理。茅一川虽然没有见到武后,却能想到那个武姓女子在朝堂之上自称为“朕”,且朝臣称呼其为“天后”的场面。

    老太监一直守在陛下寝宫,听闻茅一川进宫便早早出宫等待。

    “陛下仍在休息,茅阁主不妨晚些再来。”老太监眉毛雪白,脸色也白得透明,显得脸上皱纹有如刚下过的春雪被风吹出了褶。

    茅一川先是行礼,随后说道:“此番入宫不为陛下,而是来寻公公。”

    老太监面不改色,问道:“所为何事?”

    “我想进入丹庐查找‘药人’一案线索。”

    “按理来说,茅阁主奉命调查此案,提出这个要求确实合情合理,”老太监眉毛一抖,“可陛下有令在先,任何人不可出入丹庐。”

    茅一川转而又问:“那公公能否将‘药人’的真实身份告知于我?”

    老太监想了片刻,说道:“他于六年前来到长安,普度大会后被秘密捕捉,这人天生百毒不侵,是上好的药人苗子。至于他的名字,应该是……铸无方。”

    “他姓铸?”

    “没错。”老太监轻轻颔首,下一刻只见面前的黑衣男子如风般转身离去,不知如此着急,是要去做些什么。不过这些就不是老太监应该操心的事情了,他抖了抖衣袖,迈着极富规律的步子重新回到了寝宫之中,静静等候陛下醒来。

    茅一川查案多年,经验丰富,只是和张少白在一起的时候显得略微“笨”了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是一个笨人,恰恰相反,只要让他抓住某件事物的一丁点线索,哪怕它藏得再深,都会被茅一川连根拔起。

    他一面急匆匆地离开皇宫,一面思考药人一事。先是想到药人姓铸,肯定与铸玲珑有血缘关系。然后便推测出了张少白被掳走的真实原因,给药人治病。

    只有血脉亲情,才能让铸玲珑放弃普度大会!

    药人身中剧毒,神志不清,行动起来多有不便,所以铸玲珑等人多半还在城内。虽然尚无藏身之处的线索,但既然要给人治病,就一定会出来采买药物。

    茅一川心思转得极快,身随心走,转眼间便跑了起来,目标是薛家别院。他不通医术,所以此事还需要一个帮手。

    没想到,薛兰芝已在门口恭候多时。

    薛兰芝看到茅一川来了,便淡淡问道:“找到人了?”

    “还没有,找人一事还需薛医师帮忙。”

    薛兰芝毫不犹豫地说道:“好!”

    “多谢。”茅一川向面前女子深深作揖,他行走江湖多年,见过不少武功高强或是心思深沉的奇女子,但能够让他发自内心感到钦佩的,薛灵芝还是头一个。在他看来,薛灵芝虽是一个弱女子,但比起张少白更像是正统祝由天脉传人,既有医术也有仁心。

    只不过茅一川隐隐觉得今日的“薛灵芝”比起昨日有些不同,却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

    两人结伴而行,速度难免变慢。薛兰芝在得知铸玲珑和药人的关系之后,推断张少白若要救人,肯定会在药方上动手脚,而且会故意开出奇怪药物为难铸玲珑。如此说来,他们只需要探查一下长安产业最大,药物品种最齐全的几家医馆即可。

    重点是东市的鸿德堂,此处乃是长安贵人治病抓药的地方,东市又是权贵之人聚集之地,故而此处药物最全。

    茅一川也是这样想的,当下推事院以及参与普度大会的众人都在寻找铸玲珑,她露面次数越多,破绽也就越多,故而最好的法子就是找家医馆一次性将所有药物购置齐?全。

    结果不出所料,两人当真在鸿德堂找到了线索。得知昨日黄昏时分,有个穿着黑袍、声音古怪的男子来抓过药,而且七七八八抓了许多,其中有些连药堂学徒都不识得,最后还是请了坐堂医师帮忙才堪堪找齐。

    茅一川亮出刑部身份,他那块金牌识货的人知道是金阁,在普通人看来则与刑部有关。那个年纪轻轻的学徒一见牌子便知道面前的黑脸阎王身份不一般,赶忙帮着回忆细节,只可惜铸玲珑此人极为谨慎,并未将药方留在鸿德堂。而小学徒一天要抓不少药,对那方子的内容实在印象不深。

    他接连说了五六味药材名称,薛兰芝通通将其记了下来,在心中反复默念,却是毫无头绪。

    “再仔细想想。”茅一川取出一块成色极佳的玉坠放在学徒面前。

    那学徒顿时眼前一亮,不过却不敢伸手去拿:“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其实此时若是张少白在场,施展一番“摄魂之法”,多半就能让学徒想起大半药方。但这话又是一句废话,若是张少白此刻就在这里,还要什么药方?茅一川心中想道,随即摇了摇头,发觉张少白已经成了自己破案的一大助力,而且是不可或缺的那?种。

    但是没了张少白,并不代表茅一川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他深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于是说道:“仔细想想,只要你尽力了,这块玉就是你的。但你若是想要骗我,就休怪我刀下无情了。”

    学徒一听看了看玉坠,又看了看茅一川腰间的刀,艰难地咽下口水。

    这时薛兰芝心想,铸玲珑出身祝由,肯定也懂药理,所以张少白不会把线索藏在明面,比如藏在药方的字中,或是发音……因为这种手段必然瞒不过铸玲珑。

    若要藏,就要找铸玲珑都不懂的地方,那里才最为保险。

    想到这里,她对学徒说道:“寻常药材不用想了,你就想想那些你不认识的药材?吧。”

    小学徒闻言看向薛兰芝,忽然一阵脸红。薛灵芝自幼便被关在别院,极少出门,家里的下人对她也是避如蛇蝎。但其实她长得很美,任何人第一眼看到都难免生出一些惊艳之感,随后又觉得极为耐看。

    薛兰芝对这种眼神有些不适,但她不羞不恼,反而露出一个极为妩媚的笑容,又补充了一句:“有劳了。”

    在财色的双重诱惑之下,药堂学徒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去回忆,终于想到了一些细节,只可惜那些药材生僻到有些连字他都不认识。

    “霹雳果……”

    薛兰芝轻声纠正道:“应是薜荔果。”

    “还有地骷髅……”

    薛兰芝点了点头,“补肺益肾的药材,民间常叫其气萝卜。”

    学徒又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其中有些发音古怪,就连薛兰芝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过当她听到一味叫作天浆壳的药物时,忽然神色一变。

    茅一川问道:“有发现?”

    薛兰芝没有回答,而是闭上眼睛仔细想了许久,然后开口问学徒说:“可否记得每一味药抓了多少分量?”

    药堂学徒面露为难,心想这东西谁能记得住啊。

    薛兰芝又说:“不必记得具体分量,你只需要想一想,天浆壳所取分量是否与其他药物有所不同。”

    学徒一拍脑门,说道:“这个我倒是有印象,其他药物大多都是抓一分,或是半钱,唯独天浆壳这味药是要了三根,而且必须要带根的天浆壳,这东西通常都是去根炮制的,我可是找了好久带根的天浆壳。”

    听到这里薛兰芝心中已有答案,她对茅一川说道:“张少白开的方子大多益气补肾,且有祛毒疗效,而玄机就藏在天浆壳这味药里。他刻意要三根,就是为了显得和其他药材不同,给我们留下线索。”

    茅一川一头雾水:“可天浆壳又有什么含义?”

    薛兰芝用指尖轻捏眉心,解释道:“此物各地都有生长,所以名字也千奇百怪,长安这边管它叫天浆壳,可是据我所知,有些地方更习惯把它叫作……麻雀棺材。”

    “麻雀棺材?”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的果实形状和大小都和麻雀类似。”薛兰芝话锋一转,“如果张少白真的把玄机藏在了天浆壳这味药材当中,那他现在的藏身地一定和‘棺材’二字有关!”

    “他在凶肆!”茅一川恍然大悟,立刻转身离开了鸿德堂,并向着身后的薛兰芝说道:“长安的棺材铺子不多,我需要挨个探查一遍,你不妨先回别院等候消息。”

    薛兰芝想起昨日铸玲珑利用自己要挟张少白一事,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自己难以插手,而且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也有不少想做的事。于是干脆洒脱离去,刚刚还在结伴查案的两人就此分路而行。

    只是这二人心中记挂着张少白,故而一直没有发现有人在暗中跟踪。那些人的跟踪手段极其高明,为了避免被茅一川看出马脚,这期间还更换了数次面孔。

    其中有个人也进了鸿德堂,此人耳力非凡,竟然听清了薛灵芝和茅一川的所有谈话。在得知铸玲珑的藏身之处乃是凶肆之后,他便立刻一字不落地汇报给了上面。出乎意料的是,最终得到这个消息的人,居然是来俊臣。

    与金阁相比,推事院最大的优势便是人手众多。来俊臣一番布置之后,便将手下分成数组,分别赶往不同凶肆,而且他也带人选了一处作为目标。

    ※

    此时此刻,铸玲珑尚未察觉自己的行踪已经败露,更不知道始作俑者就是面前的张少白。

    二人为铸无方治了整整一夜的病,方子里的药已经用了大半,虽然铸无方仍未醒来,但这期间却呕吐了数次,与之前用过的糯米浆一同盛放在一个木桶之中,味道腥臭刺鼻,估计还含有剧烈毒性。

    除此之外,密室中到处弥漫着汤药的苦涩气息,仿佛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张少白熬完最后一碗药汁之后,严肃说道:“喝完这碗药后,我就要施展咸天八法了,你在一旁看着不要出声。”

    铸玲珑虽然喜欢戏弄张少白,但经过一夜忙碌之后早就没了心思。她点头应了一声,然后便伸手去接药碗。

    不料张少白却仰头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眉头皱得极紧。他往外长长吐了口气,解释道:“我身虚体弱又受了伤,担心一会儿撑不下去,所以要用这碗汤吊一口气上?来。”

    铸玲珑抿起嘴唇,神色恼怒,也夹杂着些许歉意。她亲眼看着张少白为给兄长治病,忙活了不知多少个时辰,心中不免有些感动,于是轻声说道:“多谢……”

    可惜那个人却不领情,反而还说了一句,“噤声!”

    张少白先是用力闭上双眼,重新睁开的时候眼神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瞳色漆黑深邃,但瞳孔中却透着一抹精光。

    “咸天广祝,不问来由。”他的瞳孔越来越亮,仿佛他看着的不是铸无方,而是一团火焰。

    张少白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毛笔以及一碗黑褐色药汁,用笔蘸着药汁开始在铸无方的身体上写字。从双腿到腹部,又从双臂到胸膛,他所写的咒文透着一股圆融意境,但字体应是源自上古,故而铸玲珑看不太懂。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铸无方全身上下密密麻麻写了不知多少字,包括他的眼皮、耳朵以及下身私密处。张少白在他眉心写下最后一个字后,疲惫至极地扔掉了毛笔,然后又取出了一根银针。

    他实在是太累了,以至于持针的左手都在微微颤抖,但他还是强撑着将针刺入了铸无方头顶的神庭穴,接着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搓动银针,同时说道:“日出曈昽,气如朝?阳。”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在张少白精疲力竭,打算抽出银针放弃治疗的时候,铸无方的身体突然有了反应,仿佛体内的气血被头顶的银针激活,瞬间沸腾了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铸无方身上的咒文就像有了生命一般,跟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他的手指微微屈起,眼皮也开始颤抖。

    终于,他缓缓睁开了双眼,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面前满脸担忧的女子。他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疑惑,随后就化成了两行泪水。

    他嘶哑着说道:“小妹?”

    铸玲珑已是哭得梨花带雨,激动喊道:“哥哥!”

    虽然已经过去了六年有余,但只要在兄长面前,铸玲珑就依然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她一下子扑到哥哥怀里,大声哭泣起来。

    “小妹……小妹……”铸无方也是激动不已,紧接着感到头部传来一阵剧痛,仅有的一丝理智也随之开始动摇。他的眼珠有血丝正迅速蔓延开来,仿佛下一刻就会重新变成曲池坊的那头厉鬼,只剩兽性而丧失人性。

    铸玲珑完全沉浸在兄长苏醒的喜悦当中,并未注意到这些异常,幸好有张少白开口提醒道:“情况不妙。”

    “怎么了?”

    “看他模样又要发疯,你赶紧想办法把他弄晕过去。”

    铸玲珑听后一愣,赶忙擦干泪水,虽然心中有千般不愿,但看到兄长痛不欲生的模样还是狠下心肠。她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用力按压在铸无方的口鼻处,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听起来应是东海那边的方言。

    数息过后,铸无方便昏迷过去,呼吸平缓均匀。

    张少白小心翼翼地拔出银针,赞叹道:“你们铸氏也算有些本事,至少比只会玩虫子的厉千帆强多了。”

    铸玲珑神色哀伤,转而问道:“你方才用的就是朝阳之法?”

    “没错,可惜铸无方中毒太深,想要让他彻底恢复神智起码需要数个月的调养,甚至可能更久。”

    “你会一直帮忙吗?”

    张少白极其虚弱地笑了笑:“只要你别再说什么在张家为奴为婢的话,也别再觊觎咸天八法,我就考虑一直帮下去。”

    铸玲珑轻轻抚摸着兄长的脸庞,目光转到张少白那边,挤出了一个笑脸:“那就一言为……”

    话还没说完,她忽然神色剧变,双眼直勾勾地看向石壁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