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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曾经的茅一川给人的感觉像是一把出鞘的宝刀,那么现在的他则更像是装着宝刀的鞘。
也不知他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居然会生出这等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身形消瘦了许多,脸颊处也微微塌陷下去,就连原本穿着合适的黑袍也变得有些空荡,显得整个人的气质更加阴郁。
张少白略微愣了一下,居然觉得棺材脸变得有些陌生,心中也生出了那么一丝畏惧。不过这种情绪转瞬即逝,他很快就嬉皮笑脸地走到茅一川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甚至还捏了捏他的脸,打趣道:“你到底遭了多少罪,怎么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茅一川的眼神中满是冷漠,只在看到张少白的一袭白衣时方才有了些许久违的暖意:“没什么,只是被关了三个月。”
“关在哪里?”
“丹庐。”
“陛下居然这么狠心,他不会拿你试药了吧?”
“没有,只是一间暗无天日的屋子而已。”
茅一川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张少白却是不寒而栗。他难以想象一个人被关在一片黑暗之中足足三月会是什么感觉,若是换成自己,就算不死也要疯掉。
张少白语气中带着歉意:“是我连累了你。”
茅一川并不领情:“与你无关,是我自己不认同陛下的做法,也不认为铸无方是该死之人。”
不得不承认茅一川虽然受了不少苦,但他还是生平头一次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放走铸无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金阁的人,更不是陛下手中的刀,而是真真正正的茅一川。至于当时他为何会做出那种决定,或许是因为和张少白相处得久了,所以心中便有了一个想要为自己而活的念头吧。
“无论如何,这次我都欠你一份人情,”张少白依然觉得内疚,于是说道,“如果你查到有关九罗的事,尽管找我,我一定鼎力相助。”
没想到茅一川却说:“先不急承诺帮我,张少白,你还是想想自己如何渡过接下来的难关吧。”
“什么意思?”
“药试过后,仅余慈恩、秦鸣鹤和你存活,武后为了避嫌已主动放权不再打理普度大会。故而陛下有命,尔等需一同参加第三试——医试。”
张少白经历过风、药二试之后,对于普度大会的套路已十分了解,一听第三试名称便将此次比试的关键猜出了大概:“陛下是要我们三人比拼医术?”
茅一川点了点头:“是。”
“可我三人的医道风马牛不相及,这可不好比啊。”
“太医署寻了三个患有绝症之人,你们三人将分别医治其一,至于最后输赢就要看太医署的人如何评断了。”
张少白一听面露不屑:“这种比试实在说不上公平公正,而且我本身也算是太医署的咒禁博士,岂不是近水楼台。”
茅一川冷哼一声:“你想多了,陛下早料到这一点,所以另选了一名咒禁师暂时替了你的职位。依我看来,假如这次你表现不佳,恐怕咒禁博士一职也就永远与你无缘?了。”
“啥?”张少白顿时目瞪口呆,“看来陛下对我……还是颇有怨气啊。”
“不仅如此,药人一事武后也对你略有微词,只是没空抽出手来教训你而已。”
张少白的脸皱了起来,苦兮兮地说道:“这第三试我能不能主动认输?”
“不能,太医署已经找好了病人,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带你去参加‘医试’。”
“假如我现在一头撞晕自己呢?”
“撞晕怕是不行,撞死倒是一了百了。”
张少白一副愁眉苦脸,想着怎样才能来一招“金蝉脱壳”。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狗吠,紧接着有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自行推开大门进了张宅。
少女个子不高,五官透着灵气,一看到茅一川便把眼睛笑成了月牙,不是天天还能是谁。
“茅大哥,好久不见!”这声喊得简直甜掉了牙。
茅一川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张少白则把目光放在了天天牵着的那条黑狗身上。那狗长得平平无奇,只是寻常的土狗罢了,通体黑色,按照民间说法可以辟邪。
张少白说道:“你来也就算了,还牵着条畜生算什么事?”
天天和张少白说话的时候可就没那么客气了:“这是我收养在玉脂院的小狗,平时用来看守后院。”
“那你牵它过来干什么?”
“前两天它咬了个想要擅闯后院的登徒子,据说那人有些背景,我就赶紧带着老黑出来避难了。”
张少白扑哧一笑:“它叫啥,老黑?你可真会起名字!”
天天也不羞恼,坏笑道:“它还有姓氏呢,我家狗子的全名叫做张老黑。”
一个张少白,一个张老黑。
张少白一下子来了火气,开口骂道:“我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狗兄弟,不行,你必须把名字给我改喽!”
天天吐了吐舌头:“凭什么老黑要改名,你咋不改呢?”
“我……我今天打死你们两个畜生!”张少白明显是动了真火,随后抄起暖炉就要砸向天天,结果老黑一看主人受到威胁也开口汪汪大叫。
霎时张宅便热闹了起来,这种感觉还真是久违了。
最终张少白也没有扔出暖炉,不知是舍不得还是害怕真的砸伤天天。茅一川则肩膀轻轻耸了耸,似乎是在忍着笑意。
片刻后,他主动打断了张少白和天天的对峙:“别闹了,随我一同去普度坛吧。”
天天也拍了老黑狗头一下,让它停止叫唤:“这都过去三个多月了,普度大会还没完事?”
张少白如丧考妣:“唉,你要不走就帮我看家吧,明珪走时怕是没拿钥匙。”
“好嘞!”天天翻脸如翻书,又换了个明媚笑容,“茅大哥再见,平时注意保重身体啊,我看你又瘦了不少,实在不行我天天给你做饭送去刑部吧。”
茅一川没有应声,只是扯了扯嘴角,就当他是露了个笑脸吧。
就这样,两人离了张宅之后并肩去往普度坛,途中张少白聊起了普度大会的事。
他说:“这次大会死了不少人,总觉得有些蹊跷。”
茅一川目不斜视,边走边说:“成玄风生死不明,厉千帆算是死于你手,铸玲珑则是死在了武后的计谋之中,仔细说来也没什么蹊跷。”
“可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这段日子九罗实在是太安静了。”
“这点确实有些奇怪,其实陛下当初除了命我调查药人一事之外,也要我留意普度大会中是否藏有九罗中人,没想到却一直毫无线索。”
张少白又说:“还有那个给我张家放了一把绝命火的人,也是毫无头绪。”
茅一川安慰道:“别急,只要我们耐住性子,那些人迟早会露出马脚。”
“对了,还有件事一直没和你说,这三个月又没见过你,我都险些忘了,”张少白忽然想起了薛灵芝曾和自己说过的那件事情,“薛家别院曾闯入一个身受重伤的道士,算是灵芝救了他一命吧,不过这人后来悄无声息地走掉了,我觉得他多半是成玄风。”
茅一川眉头一皱:“成玄风居然没死?奇怪,那么温玄机又找到他没有,为何这两人至今仍无消息?”
张少白推测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倒不是怀疑那对道门师兄弟,但成玄风究竟是被何人刺杀,此人又为何要杀成玄风,或许就是通往真相的关键线索。”
他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心中已有了一种猜测,只是没有证据,所以不说。而茅一川也是一样,且和张少白想到了一处。
两人相视一眼,没有说话。
※
前些日子长安终于下了场雪,可惜稀稀拉拉,落在地上很快便化掉融到了泥土里,如今已没留下多少。虽说并无雪水,可长安人一到冬天还是变得懒惰起来,能不出门便尽量不出,仿佛是在养精蓄锐等待来年春天。
不过有两个地方依然热闹,来往人群可谓络绎不绝。一个是崇业坊的玄都观,另一个则是靖善坊的兴善寺。
其中玄都观乃是道门在长安的根脚,温玄机如果真的找到了成玄风,多半便在这里养伤。不过他俩迟迟没在普度大会现身,或许又有另外一番遭遇也说不定。
兴善寺则是佛门静地,寺庙分为前后,前寺用来供奉,后寺设了病坊,多是给穷苦人治病,之前薛灵芝便是经常来此帮忙,还因此小有名气。
由于普度坛就设在崇业坊和靖善坊的交界之处,所以难免受到那一观一寺的影响,经常有不少人围在祭坛外向里窥伺。
而近日普度坛在闲置了三个月之后,终于重新开启了内坛,来者大多穿着官服,乃是太医署的医师。出乎意料的是,推事院应是收到了天后之命,再无一人靠近此处。
少了来俊臣的那份威压,如今的普度大会更像是一场学问之争,总算是变得正常了?些。
张少白来到普度坛后,仔细一看,发现太医署不仅派来了医、针、按摩、咒禁四科和药部的博士,甚至连太医丞和太医令也尽数都在。他心思一转,便知道陛下极为看重此次医试,想要借此机会看看慈恩大师和秦鸣鹤到底有几分真本事,又能不能治好他的头疾。
至于张少白嘛,他治疗头疾的方子只有一副心诚则灵丸,想来陛下对他已不抱期?待。
“听说张小博士前些日子遭歹人毒手,不知现在身体可好些了?”一个身着绿色官服的中年男子笑着走来,看模样与张少白颇为熟稔,但其实两人只有数面之缘而已。
张少白行了一礼:“下官已好多了,多谢周太医挂念。”这个周太医名叫周澹,身居太医令一职,乃是张少白的顶头上司。
“如此甚好,这次‘医试’还希望张小博士大展身手,为我太医署争光啊。”
“不敢不敢,秦医师医术精湛,此等重任还是托付给他比较妥当。”
提起秦鸣鹤,周澹顿时面露不屑:“一个从穷乡僻壤逃难到大唐的人,能有几分真本事?如果给人开膛破肚就能治病,可真是没了天理!”
看来太医署上下对秦鸣鹤都颇有微词,认为他那一身医术并非正道。话说回来,大唐境内任何医者在得知秦鸣鹤的医道之后,都不会点头认同,即便是隐居在终南山的孙老神仙也不会例外。
其实原因很简单,中原医术认为自己源自神农,由其尝遍百草才得医道雏形。随后又有轩辕将医术发扬光大,与岐伯论医道著《内经》。经历千百年的打磨淬炼之后,如今大唐的本土医术受儒、道影响,不仅讲究“君臣佐使”,还讲究一个“天人合一”。
所以大唐的医者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到非常时刻断然不会做出削发、断指等行为,更不可能将病患开膛破肚或是敲开他的头颅。
张少白和秦鸣鹤第一次见面便如水火相遇,也是因此。要知道医道相悖,无异于杀父之仇。
幸好当今大唐国风开明,若是换成其他时候,恐怕秦鸣鹤早就丢了性命,哪里还能参加什么普度大会,甚至走到了最后一试。
周澹又与张少白闲聊了几句,看到慈恩大师带着木鱼进入普度坛后便主动迎了过去,与其攀谈起来,还伸手摸了摸木鱼的光头,害得孩子又露出了那副想要生气又苦苦忍耐的表情。
在场太医大多三五成群,唯有秦鸣鹤显得格外孤单。他一如既往挑了个僻静角落站好,还打起了盹,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故弄玄虚。
张少白看了他一眼,想到秦鸣鹤身具透视异能,心中不禁有些复杂。假如他的异能确有其事,那么陛下是否颅中真有肉瘤,取出便能治好?
这时,茅一川忽然悄悄碰了一下张少白,低声说道:“东南方向,有个老人一直在看你。”
张少白回过神来,依言看向东南侧,发现那边乃是咒禁科众人,而一直盯着自己看的人正是陈当。不过眼下陈当所着官服比以往高了一阶,看来现在是他暂时替代了咒禁博士一职。
陈当没有说话,只是依旧看着张少白,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张少白心想此人乃是父亲故交,应该对自己并无恶意,那么他刚才的举动多半是在提醒。难道说,这次医试也和药试一样,暗藏玄机?
太医署众人和参加药试的三人已经尽数到齐,周澹啰唆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终于说起了正题。
第三试名为医试,顾名思义,比拼的乃是医术。不过这比试的方法却有些特别,太医署并未选用寻常病症当作题目,而是挑选了三个身患绝症的病人。
最有趣的是,这三个病人患的全部都是头疾,每逢病发颅内时而如有千万根针刺痛,时而如有鼓槌重重敲打,简直痛不欲生。
周澹摸了摸胡须,说道:“这三人从表面看来症状相同,不过说来惭愧,太医署事先花了不少功夫,也没能治好他们。所以还需三位各展神通,能治好自然最好,若是治不好我等也会在治疗过后,根据病人的精气神来做出评价。”
秦鸣鹤一对碧蓝眼珠显得尤为诡异,他问:“怎么治都可以?”
周澹亦是微笑道:“怎么治都可以。”
“很好,我没有问题了。”
周澹点了点头,转向张少白和慈恩大师问道:“两位呢?”
慈恩大师诵了声佛号,说道:“贫僧自当尽力而为。”
张少白也摇了摇头,不过他总觉得周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太医署的人都怎么了,一个比一个古怪?张少白心中满是疑惑,想着也可能是自己太过敏感?
周澹示意下属将三名病人带进内坛,不久后便有一个老人、一个中年男子以及一个妙龄少女相继入内。
“按理来说,‘药试’表现上佳者可以优先选择病人,”周澹话锋一转,“不过陛下有令,为了确保公正,此次将由病人选择医师。”
张少白闻言不禁露出一个苦笑,心道这是陛下在报自己私自放走药人的一箭之仇。那三个病人年纪有着天壤之别,治疗难度自然也完全不同。就说那位老人家吧,看他眼神恍惚,脚步虚浮,恐怕大限将近,谁摊上了他就几乎已经宣告落败。
至于那个为了公正而想出的法子,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如果自己所料不错,最难啃的骨头肯定会主动选择自己。
这时周澹对病人说道:“你们可以去找各自选择的医师了。”
出乎意料的是,最不被看好的老者竟然率先选择了慈恩大师。
慈恩大师面不改色,笑意透着慈悲之意,轻柔说道:“可否将左手借贫僧一用?”
老人家颤颤抖抖地伸出胳膊,慈恩大师顺势为其把脉,脸上神色如古井无波。随后他又翻看了老者的上下眼睑,安慰道:“施主不必太过忧虑。”
另一边,那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则选择了秦鸣鹤。与慈恩大师的望闻问切不同,秦鸣鹤只是盯着病人看了许久,害得男子出了一身冷汗。
这样一来,最后的妙龄少女便“只能”选择张少白了。或许在外人看来,张少白这次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毕竟少女看起来是三个病人当中病情最轻的一个。
然而张少白却丝毫不这么认为。
周澹眼中的那抹幸灾乐祸、陈当有意无意的提醒,以及陛下刻意更改的医试规则,这些汇聚在张少白的脑袋里,让他隐隐猜到了自己所面临的困境。
“如果三位没有疑问,就可以带着病人回到自家住所了,待到七日后再来普度坛一分高下。”
张少白心中腹诽道,莫名其妙让我给个黄毛丫头治病,我倒是满肚子疑问,可惜压根找不到机会说啊。
周澹见没人说话,便笑着道了声别,带着众多太医离开了普度坛。慈恩大师和秦鸣鹤也带着各自病人相继离去,木鱼临走时还特意向张少白这边道别,想来应是看在明珪的面子上吧。
到最后只留下张少白一行人仍站在原地,他堆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凑到茅一川身边谄媚道:“茅大阁主,您老人家知不知道陛下这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茅一川冷着脸说:“我是真的不知,毕竟上次我帮你放走了铸无方,陛下对我已不再如往日那般信任。”
“这么说来,我还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把铸无方交给陛下,还能领份功劳。”
“可是这样你就真的得罪了武后,恐怕小命难保。”
“唉,开玩笑的,你当真干什么。”张少白换了个亲切笑容,转向旁边不知所措的少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结结巴巴道:“我……您叫我莲儿就好。”
张少白倒也不客气:“那好,莲儿你和我说说你的病情吧。”
莲儿身材消瘦,脸色发黑,所穿衣物也显得有些破旧,一看就是贫苦人家出身。她想了想,说道:“我从小就患上了一种怪病,每逢四季交替,或是下雨打雷就会觉得头疼无比。爹娘为我找了不少医师,也请过祝由先生,可他们全都治不好我。”
“我知道了,”张少白不再继续追问病情,“这样,你先去我的住所吧,就在永和坊那边。我先去给你抓些药材,还要再准备一些东西。”
莲儿眼前一亮:“您已经知道如何治我了?”
张少白回了个故作高深的笑容。
“那我这就去永和坊等先生。”莲儿转身离去,不过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茅一川的监视之下,临走时眼中的那抹意味深长更是被其看了个清清楚楚。
待到莲儿走远,茅一川便说道:“她有些古怪。”
“当然古怪,她靠近我的目的可不单纯哦。”
“怎么说?”
张少白分析道:“陛下并不是随随便便就找来了三个病人,他们除了全都患有太医署治不好的头疾之外,其实还另藏玄机。比如选择秦鸣鹤的那个中年男子,他的身材、脸色,甚至相貌都与陛下有几分相似,想必所患头疾也是如此。”
茅一川醒悟道:“秦鸣鹤极有可能使用开颅之法治疗此人,陛下是想借机看看效?果。”
“没错,至于另外一名老者,他的病情无疑是病人之中最糟糕的一个。而陛下安排他选择慈恩大师,是想看看慈恩的医术到底高明到了何种程度。假如慈恩真能治好老者,或是减轻老者病痛,陛下也会对其刮目相看,认为如果自己的头疾无法治愈,能够有慈恩缓解疼痛也是可以的。”
听张少白把其他两个病人分析透彻之后,茅一川问道:“那你呢?陛下对你是何用?意?”
张少白揉了揉眉头皱起的川字纹,无奈道:“陛下明知我治不好他,所以干脆没了试探我的意思。我原本以为陛下为报药人之仇,肯定会把最难治的老者安排给我,却不想反而给我一个看起来最好治的莲儿。”
“所以说莲儿身上肯定另藏玄机。”
“希望是我多虑了吧,”张少白苦笑道,“不过药人一事过后,陛下不杀我就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了,这第三试他必定不会让我轻轻松松过关。”
茅一川性子向来直爽,并不擅长推演人心当中的弯弯绕绕,不过由张少白稍加点拨之后便迅速想到了许多线索:“莲儿虽然穿着打扮似是平民,但她的双手皮肤细腻,有些反常。”
“还有她的步伐,虽然她努力伪装了走路姿态,但每一步的距离却都刚刚好,一看出身就不一般。”
“看来莲儿多半是宫里派来的女官,”茅一川叹道,“这可如何是好?”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张少白摆了摆手,说道,“不说这些了,先随我去一趟鬼街吧。”
茅一川心中有些疑惑,但没有说,他知道张少白做事向来有自己的章法,问了他也不一定说,说了自己也不一定懂,所以不如安心陪在他的身旁,保证他安全无恙即可。
※
长安的鬼街位于南市,所用障眼法与洛阳鬼街如出一辙。两人来到南市之后,张少白只是略微找了找,便在一棵树上看到了一个鬼脸印记。而在那棵树后刚好有一条幽深小巷,看起来阴森恐怖。
由于上一次众人在洛阳南市进入鬼街的时候,张少白曾让所有人闭上双眼,并且扶墙前行。故而这次茅一川率先走到巷子口,闭眼扶墙,说道:“我在前面引路吧。”
张少白却笑了起来,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茅一川重新睁开眼睛,疑惑道:“在洛阳的时候,你……”
话还没说完,张少白便捧腹大笑:“哎哟,想起来了!洛阳那次我是故意戏弄你和天天的,两个小傻蛋扶墙往里走的模样可是滑稽得很啊!”
“你!”茅一川还记得当初进入洛阳鬼街的时候,很多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奇怪,原来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张少白见他气得快要拔刀,赶忙收起嘲笑,一本正经道:“我的错我的错,这次不捉弄你了。”
他站在巷子口,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铜台,台子四四方方,上面刻有八卦、星宿等纹路。最显眼的是在铜台中央,还有一条拇指大小的铜鱼,不知有何作用。
“这东西叫司南鱼,”张少白轻轻拨弄了一下铜鱼,说道,“等到铜鱼停下的时候,鱼嘴所指方向便是南边。”
等了片刻,司南鱼终于停下,鱼嘴刚好对准了那条幽深小巷。张少白仍托着铜台,率先向前走去:“走吧。”
茅一川虽然心中仍有怒火,但还是按捺着性子跟了过去,结果一走进巷子之后忽然觉得天色一暗,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奇幻世界。
张少白边走边说:“传说有人曾在沙漠中见到大海,将其称为‘海市蜃楼’,鬼街所设的障眼法与其便有异曲同工之妙。具体如何做我没法与你细说,不过这地方对人没什么害处,若是有人不知情误入此地,多半会稀里糊涂地原路返回。”
正说着,茅一川感觉张少白越走越歪,眼看着就要撞到墙上,于是他出口提醒了一句。不过张少白毫不在意,只是低头看了眼司南鱼,坚定地向着鱼嘴方向继续前行。
说来倒也蹊跷,眼看着张少白就要撞墙,可他偏偏就是撞不上,仿佛周围的景色都是虚幻的,只有他脚下的道路才是真实的。
两人又走了数十步,面前忽得豁然开朗。直到此刻,茅一川终于明白了“障眼法”的含义,想必这条路肯定藏有玄机,让人分辨不清方向,所以若是有人闭着眼走,或是有司南鱼这种东西相助,反而可以走出小巷。
长安的鬼街和洛阳的没什么不同,依然鬼气森森,里面的人也大都遮着面孔。张少白这次直接戴上了山鬼面具,随手扔给茅一川一块手帕,让他遮住面容。
茅一川依言照做,紧紧跟在张少白身后,路上发现周围行人全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边。他们害怕的当然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山鬼”面具。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鬼街之中不少人都来自地脉五门,分别是符、金、兽、甲、奇。而这五门乃是天脉的附庸,故而对天脉中人极为尊重,一看到张氏祝由独有的“山鬼”面具便会给予方便。
张少白此次来到鬼街,也是为了地脉五门而来。多年前张家毁于一场大火,只留下一抹异香,从那之后张少白便委托地脉中人打探异香到底来自何物。这一查就是六年,前些日子终于从鬼街传来消息,有人貌似寻到了关于异香的线索。
说起地脉五门,每一门都有着独特技法,对于天脉也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符门擅长符箓,明氏祝由一脉与其往来最多;金门擅长奇珍异石,石菇粉的配方便是他们独有;兽门则与咸天八法的鬼使之法有关,如佘婆婆所养蛇类大多出自兽门之手;甲门则喜爱搜罗兽甲人骨,制作法器,张家所传的龟甲就是甲门所制。
而其中最为奇妙的,还是当属奇门。此奇门与奇门遁甲中的“奇门”有所关联,却又不尽相同,奇门中人喜爱搜罗世间怪谈,以及古怪事物。他们所收集的诸多“神秘”,正是祝由术的根本所在。这次找到异香线索的,就是奇门中人。
张少白在鬼街寻了一阵,终于找到了一盏写有“奇”字的绿色的灯笼,便带着茅一川走了过去。此处的店家是个枯瘦如柴的中年男子,长得文质彬彬,乍一看更像是个书?生。
书生一看“山鬼”面具,便知道了来者身份,他也不说废话,直截了当地讲道:“张先生可知《博物志》?”
张少白答道:“不甚了解。”
书生似乎早就料到对方会这样回答,不紧不慢地说:“据《博物志》记载:名山大川,孔穴相向,和气所出,则生石脂玉膏,食之不死。”
“你们找到了?”
“死了一些弟兄,总算是找到了这书中的石脂,不过无论怎么看这东西都和长生不老扯不上关系,”书生取出一只瓷瓶递了过去,继续讲道,“从表面来看石脂就像是褐色浆液,但它与水完全不同……水可灭火,石脂却可以生火。”
张少白打开瓷瓶,往掌心倒了少许石脂,发现它有些黏稠,而且还散发着一股特殊味道。最关键的是,这味道居然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刹那间,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六年前的火场。当时张家已经成了废墟,空气中满是灰烬味道,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抹隐藏在灰烬中的异香。
张少白眼前一亮,干脆倒了大半石脂在地上,然后用火折子点燃,发现果真可以点着,而且火势比起寻常火焰要更加旺盛,火光也更为炽烈。
待到石脂燃尽,空气中余下的气味,正是当年嗅到的味道。
张少白问道:“从哪里找到的?”
书生回答:“高奴县。”
张少白点了点头,抱拳道:“奇门诸位弟兄的这份恩情,张少白记下了。”
书生却颇为洒脱地笑了笑:“那倒不必,只希望张先生莫要让天脉没落,不然我们地脉五门也难免跟着遭殃。”
说罢,两人也不再继续客套,张少白带着瓷瓶转身往鬼街外面走去。茅一川听得一头雾水,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缘由。
张少白心想放火烧掉张家之人多半和九罗有所关联,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了茅一川。
他说:“这抹异香是当年那场大火唯一的线索,那场火来得又急又猛烈,按照厉千帆的说法,几乎是眨眼间便成了滔天大火。如今看来,石脂应该就是放火那人的秘密手段了,可惜只靠这一个线索还远不能把他揪出来。”
茅一川听后极为肯定地说道:“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这世间从来没有无用的线?索。”
“其实有件事情我想问你很久,只是之前觉得张家的大火和九罗没有多大关联,所以才一直没说,”张少白叹道,“我曾经以为父亲的死是受到太子弘案的牵连,后来才知道放火烧了张家的元凶很有可能就是九罗中人,而害死太子弘的也是九罗中人。这样一来我就搞不懂了,张家到底哪里得罪了九罗?”
茅一川心知自己已经瞒了张少白太久,于是也说了一些九罗秘闻:“我也觉得奇怪,据我所知,九罗早在先帝时便已经存在了。这些年来大唐暗中与它的争斗从未停止过,而且九罗之中大多都是奇人异士,对付起来十分困难。”
“奇人异士?”
“其中有些是隋朝余孽,亡我大唐之心不死。还有一些则是隐太子的幕僚,玄武门事变之后不愿为先帝所用,便也入了九罗。”
茅一川有些惆怅地说起了往事,其中有些是他从陈年案宗里看到的消息,有些则是自己亲身经历。就比如十多年前的那场决战,他亲眼看着众多前辈与九罗同归于尽,其中还有他的父亲。
那时候金阁可不像如今这般人丁稀少,它与九罗争斗多年,早已暗中发展成了一股不逊色于刑部或是大理寺的力量。其中能人异士颇多,而且还在九罗中安插了一枚暗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然而没人想到,在金阁之中同样也有着九罗的暗子。于是那年的决战双方都以为对方是落入了自己的圈套之中,倾巢出动想要将其一网打尽。最终的结局便是两败俱伤,金阁只剩下茅一川一个人,而传闻中九罗有九位手段通天的“天血尊者”,也在那一战死了五个。
从那之后,九罗突然销声匿迹,再无音信。
茅一川继续讲道:“也是因此,陛下没有重新招纳人才进入金阁,而是留我一人独自支撑。回想起我成为阁主的那年,差不多与你现在一般大吧。”
之后的事情张少白便知道个七七八八了,九罗隐匿多年,看似平静,实则却在暗中谋划着另外一场风暴。最终太子弘死于预言壁画,凶手逃之夭夭,而后明崇俨设局离间武后和太子贤的关系,使其反目成仇,如此一来巍巍大唐居然再无明君可继承江山。
只不过在这其中,张家为何成了牺牲品就无人知晓了。
张少白回到张家的时候,看见莲儿就站在门口等候。他见状不禁有些心力交瘁,灭门惨案尚未查清,九罗暗中兴风作浪,灵芝病情恶化不知如何才能治好……而偏偏此时,帝后二人又出了一道难题给他。
他在长安就像身处雷池,一步走错,便会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