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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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对于那座白夜刻下这样一句话的地方,黄泉唯有全力以赴。

    黄泉昼夜打马狂奔,对这匹万中选一的快马,并没有一点珍惜。

    对自己的体力他也不再珍惜。

    对这一战,他已完全没有把握,没有希望!

    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破白夜那一剑将进酒,

    绝没有人!

    他只希望能在楚河之前赶到广陵江。

    白帝城在广陵江中心,四周皆面水而立。而黄泉要去的地方,就是当年白夜居住的地方——青居。

    青居依山临水,建筑古老而宏大,门外有着一块碑,上面刻着当年白夜游历风雪庙所写的一段话:

    繁华尽处,寻一处无人山谷,建一木制小屋,铺一青石小路,与你晨钟暮鼓,安之若素。

    写一纸情书,藏其于歌词,奏唱于你听。青山不及你眉长,水清不及你目澈。

    跨过山水几场雨,一生也就一个你。

    天下人都知道,这是写给陈宁的,不过最后白夜却住于江中城池,也未曾晨钟暮鼓。

    而要到青居去的人,通常都得经过白夜酒楼杯莫停掌柜的转达。

    江湖中只知道那位掌柜,姓陈…

    酒楼位于白帝城外,却也依于广陵江中。

    杯莫停却也并非孤楼,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俯瞰着波涛汹涌的广陵江,景色极佳,一向是白帝城乃至所有江湖中人隐居,平民百姓游人登高饮酒的所在。

    远远的,杯莫停九层高的建筑已经印入黄泉眼帘,紫红油漆在阳光的照射下,鲜亮的泛着光芒,镀金招牌更是在那一片红光中闪着金光,不愧是白帝城最大的酒楼。

    不仅仅是外观上引人瞩目,更有便是从杯莫停酒楼转头望去的那一片山水之色,莫愁河盈盈流过,清澈的江面不是送去迎来各式的船舶扁舟,河面上一片欢腾之色,打渔人高昂的歌声在河面响起,引起了鱼儿的磷光点点,河边的一排排轻垂的柳条,浅浅的轻吻着河面。

    醉了诗人,迷了游河女子。

    这样的景致,连黄泉这个剑尖上舔血的人,都觉得水点缀了酒楼的诗情画意,更使酒楼成了广陵江的赏景人,相依相偎,分外得体。

    黄泉赶到杯莫停酒楼时时,马已倒下。

    幸好他的人还没有倒。

    酒楼外人声嘈杂,喧闹非凡,小小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楼宇内女子艳丽,琴奏舞曲甚是美妙,吸引众多欣赏着。

    酒楼热闹非凡来往的过客游人甚多,下楼层是普通平凡人吃饭之处,上层为高档贵客食住之处。

    此刻小二正忙的焦头烂额数钱数的手发抖,桌上菜肴美味可口香味四溢,让人流连忘返。

    而这杯莫停酒楼再往前走几步却是青楼!

    有的女子在门口招揽生意,遥看云雨楼女子卖艺不卖身,一舞倾城回眸,一笑百花羞。

    窈窕身姿引人入胜,黄看了几眼就急忙进去酒楼…他有更重要的事!

    他直冲杯莫停酒楼顶层而去,他想找陈掌柜问一问,

    问,楚河是不是已到了青居。

    可是他不必问。因为他一冲进去,就看见了答案。一个活生生的答案。

    酒楼顶层,此刻只有两个人,黄泉一冲进去,就看见了楚河。

    活生生的楚河,楚河已经先来了,

    但是楚河还活着!

    他是不是已经会过了白夜,现在他还活着,难道白夜已死在他剑下?黄河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黄泉不信白夜已经死了,却又不能不信。

    楚河绝不是那种有耐性的人,一到这里,就一定会闯入青居去。

    他绝不会留在这里等。无论谁闯入了青居,还能活着出来,只有一种原因。

    他,楚河,击败了杯莫停酒楼的主人,白夜!

    但是楚河真的能击败白夜?

    他用的是什么方法破了白夜的那一剑?

    黄泉很想问,却没有问。

    因为楚河虽然还活着,却已醉了,大醉如泥。

    幸好酒店里另外还有一个没有醉的人,陈掌柜。此时的陈掌柜正在看着楚河摇头叹息。

    “这位仁兄看来一定不是个喝酒的人,只喝了半斤多,就整整醉了一天。”

    不是喝酒的人,为什么要喝醉?

    是因为一种胜利后的空虚,还是因为他在决战前想喝点酒壮胆,却先醉了?

    不不不,这绝不是原因!

    黄泉望向房间里的另一个人,那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想必就是江湖传言中的陈掌柜了。

    黄泉忍不住问:“你就是这里的陈掌柜?”

    本来在摇头叹息的老者,立刻点了点头。

    黄泉更好奇了,直接说道:“你知道这位仁兄是不是已会过了青居的白夜?”

    陈掌柜摇了摇头。

    黄泉又道:“那他是不是已到过青居?”

    陈掌柜还是摇头,并没有回答开口

    这会黄泉坐不住了,直接提剑指着陈掌柜:

    “那你总该知道你家主人青莲剑仙了吧!”

    不曾想对面那人还是摇头。

    泥菩萨也有三分怒气,何况是人。此刻的黄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黄泉冷冷道:“那你知道什么?”

    陈掌柜突然笑了笑,道:“我只知道阁下就是碧落剑黄泉,只知道阁下要到青居去。”

    黄泉笑了。

    应该知道的事这个人全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他反而好像全知道。

    那这样就好办了,黄泉直接开门见山的问:“你能不能带我去青居?”

    “能!”陈掌柜点头说道。

    说罢,便转身离去,黄泉跟在身后…

    广陵江的江水,水势浩大,最大时,惊心动魄的大潮,远远地,涛声如雷滚滚而来,巨大的浪头像一条巨龙高高立起,撞到山头上,树木斜了一大片,卷起一阵阵沙,翻滚着,咆哮着舞向远处。只可惜现在已是残秋,是见不到这翻场景的了。

    陈掌柜领着黄泉来到江边,有一快船停在那里。“这条船就是专门为了接你的,我已准备好三天。”

    他们上了船,这时江边渐渐起风了,天边的云迅速地移动着,变幻着,江心月光的倒影随着江水一阵上下摇荡。

    远处的散乱的渔船上,亮起了几点微弱的渔火,忽明忽暗地变换着位置。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宁静。

    船随着风缓缓开动了,向江心中驶去,江水斜斜涌出来,又沉下去,不断涌起不断下沉,没有一点儿声音,好像很平静的样子,然而船上下颠簸着。

    黄泉看着岸边的杯莫停酒楼渐渐远了,天空也广阔起来,眼前一片水色茫茫,江面的风特别大,吹得头发乱飞,好像要扯掉似的,吹得心胸也一下子开阔起来。

    黄泉无心再欣赏,转身进入船舱。

    船中不但有酒有菜,还有一张琴,一枰棋,一卷书,一块光滑坚硬的石头。

    黄泉奇怪,问道:“这是什么?”

    陈掌柜道:“这是断剑石。”

    他微笑着解释:“到青居去的人,我已看得多了,每个人上了这条船后,做的事都不一样!”

    黄泉在听着。

    陈掌柜给黄泉倒了一杯酒,才缓缓说道:“有的人一上船就拼命喝酒。”

    “喝酒可以壮胆。”

    黄泉将陈掌柜倒的酒,一饮而尽,又自己倒了一杯:“只不过喝酒并不一定是为了壮胆。”

    陈掌柜立刻同意,微笑道:“有些人喝酒就只因为喜欢喝酒。”

    黄泉接连又喝了三杯。俗话说的好,醇酒美人,才是江湖大爱!

    陈掌柜慢慢喝着酒,也不忘继续说道:“除了喝酒之外,也有的人喜欢抚琴,看书,甚至还有的人喜欢一个人打棋谱。”

    这些都是可以让人心神松弛,保持镇定的法子。“可是大多数人上了这条船后,都喜欢磨剑。”

    磨剑也是种保持镇定的法子,而且还可以完全不用脑筋。

    “不过,也有很多人,磨着磨着,剑就断了…”

    这时陈掌柜看向黄泉的碧落剑,道:“这是块很好的磨剑石,不过也是断剑石。”

    黄泉明白陈掌柜的意思,笑了笑道:“我这把剑一向不用石头磨。”

    陈掌柜道:“不用石头用什么?”

    黄泉提起剑,出鞘,指尖轻轻弹着剑刃,淡淡道:“用脖子,别人的脖子。至于洗剑,我喜欢用别人的鲜血。”

    水波荡漾,倒映着满天夕阳,远处的青居更美如图画。

    船舱里很平静,因为陈掌柜已闭上了嘴。他的脖子并不想被人用来磨剑,也不想被人用来洗剑。

    可是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看那柄剑。

    上面镶着无数片骨头汇聚成了一个个小骷髅,这不是把宝剑,却是把名剑,非常有名的剑。

    黄泉面对窗外的湖光山色,仿佛在想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回头道:“你当然见过那位青莲剑仙。”

    陈掌柜不能不承认。

    黄泉道:“你知不知道他平时用的是把什么样的剑?”

    他见过白夜出手,远远的见过一次,可是他并没有看清那把剑。

    因为白夜的出手实在太快,正如白夜诗句中所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忍不住想问问,可是一问出来,就觉得是多余的。

    料想如白夜那般,连心爱女人都可以遗弃的人,怎会告诉眼前这个糟老头子那柄剑的奇异。

    如他所想,陈掌柜肯定会说不知道…

    可是这次他居然想错了。

    陈掌柜听到黄泉的问题,只是沉吟片刻,便缓缓道:“你知不知道那次风雷台围杀的事?”

    黄泉当然知道,当年,他就是在那远远的看见了那个人,那一剑的风情。

    昔年的逍遥阁,在云海之间,还没在长安城内,而逍遥阁的风雷台,则在逍遥阁禁地一线天!

    上可接风雷,出入一线天!此曰:风雷台!

    而就因为那次风雷台围杀,禁地风雷台上,一片腥风惨雾!

    当时,逍遥阁阁主李泽言联合江湖大小十余个门派,进行一场围杀。

    而围杀的人,就是白夜!

    当时,一阵阵兵器交锋的声音传遍整个风雷台。

    而风雷台中央,微微凸起的一块大石头上,站着一个人,一身青衣,浑身浴血,披头散发,但脸上,却是恒久的冷漠。

    眼中神色,依然如磐石一般冷静凝定!-身躯,依然如标枪一般笔直!

    正如他手中的剑,充满了宁折不弯的意味!

    纵然他已经受了致命重伤!在他的脚下,四周方圆数百丈之内,无数的残肢断体,鲜血淋漓!

    看着四周一片只是呼喊,但却并不冲过来的一众高手们,那时的黄泉觉得那人脸上一定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傲慢而不屑!

    面对这如云高手,纵然他已经山穷水尽,却还是傲气冲天!

    黄泉明白,当时那些人都打得好算盘。

    他们知道白夜现在虽然已经是油尽灯枯,但无论谁上来,都要面对自己同归于尽的一击,谁也不愿意当那个垫背的。

    只盼望有人愣怔怔的冲上来找死。但却谁也不傻,所以他们干脆在这时候竟然不约而同的停了手。

    黄泉当时也没有出手,黄泉觉得白夜这样的人,得死在尊重的剑下,而不是被人围攻而死!

    也是如此,黄泉才能有命看见那一剑,或者说,那一剑招,将进酒。

    当时,白夜倒持配剑青莲,拿着一壶酒,问天下英雄可敢饮一杯无?

    然却无人敢上前半步。

    “纵使身前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有酒有剑,有何惧之?”

    “手中三尺剑在,天上星辰犹可摘!”

    只可惜,这万水千山,已无人再看罢了!

    而就在白夜对着面前这些那些佩戴着剑,却说自己谁谁谁的“剑客”说完这句话时。

    他喝了口酒,摇了摇头,青莲剑一挥,一道匹练成弧状射出!随着弧线射出,千万道寒芒奔涌而出!

    这千万道寒芒,似乎带着天地间最古老的苍凉…好像也带着世人独醉我独醒的自傲!

    白夜有资格自傲!

    当时连远远的黄泉都在提剑格挡,更别提白夜四周数十位高手。

    他们情知这一剑非同小可,无不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竭力的抵御着这一次攻击!每个人的身体都摇晃着,感受着自己手中的兵器,都快拿不稳了

    “将进酒,”

    第一招未完,第二招已经杀气腾腾的降临!

    “杯莫停!”

    奔涌的光线,便如大海涨潮,无边杀机铺天盖地暴射而出!

    惨叫声响起,十几位足以独霸一方的高手,同时竭力抵挡,却仍是浑身溅血,狼狈后退!

    那一刻,就连同黄泉之内的每个人都有一种错觉:现在的白夜,绝对没有受伤!绝对是完全的状态!

    两招齐出,这片被鲜血染红的地面,又一次尸横遍野。

    就这短短的两剑,却令在白夜身前百步的人,所有这一次围攻上来的数十人,无一例外,尽数倒在血泊之中!

    现在回想起来,黄泉都摇头叹息。

    也就在那一剑中,白夜消失了,风雷台上,只有一把断了的剑,立在一线天上!

    直到后来白夜在白帝城建立青居,天下人才发现,白夜没死…

    风雷台围杀,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这时陈掌柜突然说道:“我家公子用的就是那柄剑。”

    黄泉道:“天下第一剑?”

    陈掌柜点点头,叹息着道:“那才真正是天下无双的名剑。”

    黄泉承认:“那的确是天下无双的剑!”何止天下无双,因为黄泉知道,那把剑,是一把木剑!

    放眼天下,哪一个剑客的佩剑是木剑?也只有他了吧,也只有他才配的上,一个“仙”字了…

    陈掌柜继续说道:“有很多人坐这条船去,都还不是为了想瞻仰瞻仰那把剑,即使只是一把断剑。”

    黄泉道:“每次负责接送的都是你?”

    陈掌柜又低头思考了片刻,才回应说道:“通常都是的,去的时候,我通常陪他们下棋喝酒。”

    “回来的时候呢?”

    黄泉眼前那个老者,那个杯莫停酒楼的陈掌柜此刻却笑了笑。

    语气很平淡的说着:“回来的时候,通常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回来。”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一去,就很少有回来的。”还是淡淡的语气。

    此刻外面的夕阳淡了,暮色浓了。

    远处的青山,已渐渐的隐没在浓浓的暮色里,就像是一幅已褪了色的图画。

    像一个酒鬼,醉了酒,还喝着酒鬼酒…

    船舱里很安静,谁也没有再说话。

    当黄泉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江水,接着一座小岛,岛上四周飘飘潇潇的青竹,如同这江水一样,一波一波的在微风中荡漾起伏…

    黄泉知道他到了,青居。

    确实有碑,碑上内容也确实如同江湖传言那般…

    此刻,天际却残阳如血。

    这一路上,黄泉都没有说话的时候,想了很多。

    现在他这一去,是不是还能活着回来?

    而他忽然又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该想的事。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些青春时的游伴。

    也想起了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其中有多少人是不该死的?

    可笑的是,他又想起了第一个陪他睡觉的女人,那时他还是个才出江湖的孩子,而她也才和自己年纪相仿。

    但是她却已经很有经验。对他说来,那件事并不是件很有趣的经验,可是现在却偏偏忽然想了起来。

    他也想起来了,那晚马车上裸身的安雪,那个自己总感觉不简单的龙飞。

    还有那个,眼前青居主人青莲剑仙曾经深爱的女人。

    都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却难知不过是大梦一场,人无常。

    这些事根本就是他不用去想,不必去想,也是他本来就不愿去想的。

    可是他现在却全都想起来了,想得很乱。

    就在他思想最乱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就站在青居竹林中,青居石碑旁。

    一个人思想最乱的时候,通常都很不容易看见别的人,别的事。

    黄泉却在思绪最乱的时候看见了这个人。

    这个人并不特殊,这个人是个中年人,也许比中年还老些,他的两鬓已斑,眼色中已露出老年的疲倦。

    他穿得很朴素,一缕青衫,布鞋白袜。

    看起来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走到这青居竹林边,看见了这残秋的山光水色,瞧见了这广陵江九天之云下垂,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站下来。

    也许就因为他太平凡,平凡得就像是这残秋的暮色,所以黄泉才看见了他。

    越平凡的人和事,有时反而越不容易去不看。

    黄泉看见他,也正如看见这秋夕暮色一样。

    心里只会感觉到很平静,很舒服,很美,绝不会有一点点惊诧和恐惧。

    料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却也不敢高声语,惊恐林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