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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夜已经来临。
白夜心里还在想着况负天一定错了。
他绝没有任何理由要杀这老人,就算有理由,他也绝不会出手。
况负天说的一定是另外一个人,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样一个老人存在,更不知道华佗的秘方已留传下来。
白夜松了口气,对自己这解释很满意。
老人这时突然说话:“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比别人走运些,连老天爷都总是会特别照顾他。”
他看着白夜:“你就是这种人,你复原得远比我想像中快得多。”
白夜不能否认这一点,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的体力确实比别人强得多。
有些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奇迹,却随时可以在他身上发现。
老人起身说道:“只要再过两三天,你就可以完全复原。”
白夜问道:“然后我就要替你去杀那个人?”
“这是我用你的一条命换来的条件。”老人点了点头,声音中无限的落寞。
“所以我一定要去?”
“一定。”
白夜苦笑,缓缓说道:“我杀过人,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
“我知道。”老人恢复当初淡淡的话语。
白夜不解:“可是这个人我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
老人却是留给了白夜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见过他的,我也会让你再次见到他的。”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还是诡秘:“只要见到他,你也非杀他不可。”
“为什么?”
“因为他该死!”老人的笑容已消失,眼睛里又露出悲伤和仇恨。
白夜见老人这副样子,不由得问道:“你真的这么恨他?”
老人点了点头,“我恨他,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恨得厉害。”
他握紧双手,慢慢的接着道:“因为我这一生就是被他害了的,若不是因为他,一定会活得比现在快乐得多。”
白夜没有再问。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他这一生是幸运?
还是不幸?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我这一生,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曾经想要一剑荡平世间不平事的青莲剑仙,终是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个样子了吗?
白夜叹息。
窄小的船舱里,窗户却开得很大,河上的月色明亮。
老人看着窗外的月色,道:“今天已经是十三。”
“十三?”白夜显得惊讶,因为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昏睡了两天。
老人缓缓说道:“月圆的那天晚上,你就会看见他。”
白夜问道:“他会到这里来?”
老人摇头,“他不会来,可是你会去,你一定要去。”
“到哪里去?”
老人顺手往窗外一指,道:“就从这条路去。”
轻舟泊岸,月光下果然有条已渐渐被秋草掩没了的小径。
老人淡淡道:“你一直往前走,就会看见一片枫林,枫林外有家小小的酒店,你不妨到那里住下来,好好的睡两天。”
“然后呢?”
老人淡淡说道:“等到十五的那天晚上,圆月升起时,你从那酒店后门外一条小路走入枫林,就会看见我要你去杀的那个人。”
白夜叹息道:“我怎么认得出他就是那个人?”
老人淡淡说道:“只要你看见了他,就一定能认得出。”
“为什么?”
“因为他也是在那里等着杀我的人,你一定可以感觉到那股杀气!”老人淡淡说道。
白夜不能否认。
杀气虽然也看不见,摸不到的,可是像他这种人,却一定能感觉得到。
也只有他这种人才能感觉得到。
老人又说道:“他看见你时,也一定能感觉到你的杀气,所以你就算不出手,他也一样会杀你。”
白夜苦笑,“看来我好像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老人终于转过头,看着白夜,“你本来就没有。”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在那里?”白夜不去看老人的眼睛,只是看着天上月明星稀。
老人缓缓道:“我们本就约好了在那里相见的,他不死,我就要死在他手里,这其间也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的声音低沉而奇怪,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悲伤的表情。过了很久,他才接着道:“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谁也没法子逃避。”
白夜明白他的意思。
对某些人来说,命运本就是残酷的,可是这老人却不像这种人。
白夜不由得想,难道老人也有一段悲伤惨痛的回忆?
他过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白夜想问,却没有问。
他知道老人一定不会说出来的,他甚至连这老人的姓名都没有问。
姓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老人的确救了他的命。
对他来说,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已足够。
老人一直在凝视着他,忽然道:“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
“现在你就要我走?”
“现在我就要你走!”
白夜叹息道:“为什么?”
老人冷冷说道:“因为我们的交易已经谈成了。”
“难道我们不能交个朋友?”白夜不由得这样说。
老人却是冷漠的回答:“不能。”
“为什么?”
老人也抬头看天,“因为有种人天生就不能有朋友。”
“你是这种人?”白夜问道。
“不管我是不是这种人都一样,因为你是这种人。”冷冷的声音,湖面上波光粼粼。
白夜也明白他的意思。
有种人好像天生就应该是孤独的,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老人慢慢的接着道:“没有人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你一定想改变他,结果只有更不幸。”
他眼睛里又闪出了那种火花的光芒:“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这是我从无数次惨痛经验中得来的教训。”
夜并不完全是漆黑的,而是一种接近漆黑的深蓝色。
白夜走过狭窄的跳板,走上潮湿的河岸,发现自己的腿还是很软弱。
这时老人的声音传来,“你也一定要记住,一定要好好的睡两天。”
他的语气中仿佛真的充满关切:“因为那个人绝不是容易对付的,你需要恢复体力。”
这种真心的关切总是会令一个浪子心酸。
白夜没有回头,却忍不住问道:“我还需要什么?”
老人淡淡说道:“还需要一点运气,和一把剑,一把很快的剑!”
老人的轻舟已看不见了,恍若几日种种,皆是梦中。
暗蓝色的流水,暗蓝色的夜。
而那轻舟之上,老人拿出一壶酒,这十几年间,他从未喝过酒。
今天,他想喝了…
那便喝个大醉!
也好试问,今夕是何年?
………………………………………
白夜终于走上了这条已将被秋草掩没的小径,一直往前走。
他心里什么都不再想,只想快走到那枫林外的小酒店。
只想快看见圆月升起。
在圆月下,枫林外等着他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不是能得到他需要的一点运气?和那柄快剑?
他没有把握。
纵然他就是天下无双的青莲剑仙,他也一样没有把握!
他已隐隐感觉到那个人是谁了!
只有老虎,才能追查出另一只老虎的踪迹。
也只有老虎,才能感觉到另一只老虎的存在。
因为它们本是同一类的。
除了它们自己外,这世上绝没有任何另一类的野兽能将它们吞噬!
这世上也绝没有任何另一类的野兽敢接近它们,连狡兔和狐狸都不敢。
所以它们通常都很寂寞。
“我这一生中有过多少朋友?多少女人?”白夜在问自己。
他当然有过朋友,也有过女人。
可是又有几个朋友对他永远忠心?又有几个女人是真正属于他的?
他想起了林平之,想起了况负天,想起了树子。
他也想起了婷婷和陈宁,也还想起了那个对他说“我就是想活下去,有什么错”的那个人。
是别人对不起他?
还是他对不起别人?
他不能再想。
他的心痛得连嘴里都流出了苦水。
他又问自己:“我这一生中,又有过多少仇敌?”
这一次他的答案就比较肯定了些。
有人恨他,几乎完全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他是白夜。
恨他的人可真不少,他从来都不在乎。
也许他只在乎一个人。
这个人在他心目中,永远是个驱不散的阴影。
他一直希望能再见到这个人,这个人一定也希望见到他。
他知道他们迟早总有一天会相见的。
如果这世界上有了一个白夜,又有了一个黄泉,他们就迟早必定会相见。
不再会是李二和黄泉的相见!
他们相见的时候,总有一个人的血,会染红另一个人的剑锋。
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现在这一天好像已将来临了!
枫林。枫叶红如火。
枫林外果然有家小小的客栈,附带着卖酒。
旅途上的人,通常都很寂寞,只要旅人们的心里有寂寞存在,客栈里就一定卖酒,不管大大小小的客栈都一样。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酒更容易打发寂寞?
客栈的东主,是个迟钝而臃肿的老人,却有个年轻的妻子,大而无神的眼睛里,总是带着种说不出的迷茫和疲倦。
黄昏前后,她总是会痴痴的坐在柜台后,痴痴的看着外面的道路,仿佛在企望着会有个骑白马的王公贵族,来带她脱离这种呆板乏味的生活。
这种生活本不适于活力充沛的年轻人,却偏偏有两个活力充沛的年轻伙计。
他们照顾这家客栈,就好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在照顾她的孩子,任劳任怨,尽心尽力,既不问付出了什么代价,也不计较能得到什么报酬。
他们看到那年轻的老板娘时,眼睛里立刻充满了热情。
也许就是这种热情,才使得他们留下来的。
白夜很快就证实了这一点。
他忽然发现她那双大而迷茫的眼睛里,还深深藏着种说不出的诱惑。
就在他进这家客栈的那天黄昏时,他就已经发现了。
他当然还发现了一些别的事。
黄昏时,她捧着四样小菜和一锅热粥,亲自送到白夜房里去。
平时她从来不做这种事,也不知为了什么,今天居然特别破例。
白夜看着她将饭菜一样样放到桌子上。
虽然终年坐在柜台后,她的腰肢还是很纤细,柔软的衣裳,在她细腰以下的部分突然绷紧,使得她每个部分的曲线都凸起在白夜眼前,甚至连女人身上最神秘的那一部分都不例外。
白夜好像背对着她的,他可以毫无顾忌的看到这一点。
她是有心这样的?还是无心?
不管怎么样,白夜的心都已经开始跳了起来,跳得很快。
他实在已经太久没有接近过女人,尤其是这样的女人。
开始时他并没有注意到,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太能相信。
可是这个庸俗的、懒散的,看起来甚至还有点脏的女人,实在是个真正的女人,身上每一个部分都散发出一种原始的,足以诱人犯罪的热力。
他还记得她的丈夫曾经叫过她的名字。
他叫她:“小青。”
究竟是“小青”?还是“想亲”?
想到那迟钝臃肿的老人,压在她年轻的躯体上,不停的叫着她“想亲”时的样子,白夜竟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回过头,正在用那双大而迷茫的眼睛看着他。
白夜已不是个小孩子,并没有逃避她的目光。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通常都不会掩饰自己对一个女人的欲望。
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道:“下次你到客人房里去的时候,最好穿上件比较厚的衣裳。”
她没有笑,也没有脸红。
她的目光往下移动,停留在他身上某一点已经起了变化的地方,忽然道:“你不是个好人。”
白夜只有苦笑:“我本来就不是。”
小青道:“你根本不想要我去换件比较厚的衣裳,你只想要我把这身衣裳也脱光。”
她实在是个很粗俗的女人,可是她说的话却又偏偏令人不能否认。
小青又说道:“你心里虽然这么样想,嘴里却不敢说出来,因为我是别人的老婆。”
“难道你不是?”
“我是不是别人的老婆都一样。”
白夜如遭雷击:“一样……?”
小青直接了当的说道:“我本来就是为了要勾引你来的。”
白夜怔住。
“因为你不是好人,长得却不错,因为你看起来不像穷光蛋,我却很需要赚点钱花,我只会用这种法子赚钱,我不勾引你勾引准?”
小青的声音又落入白夜耳朵,他想笑,却笑不出。
他以前也曾听过女人说这种话,却未想到一个女人会用这种态度说这种话。
她的态度严肃而认真,就像是一个诚实的商人,正在做一样诚实的生意。
“我的丈夫也知道这一点,这地方赚的钱,连他一个人都养不活,他只有让我用这种法子来赚钱,甚至连那两个小伙计的工钱,都是我用这种法子付给他们的。”
别的女人用这种态度说出这种话来,一定会让人觉得很恶心。
可是这个女人不同。
因为她天生就是这么样一个女人,好像天生就应该做这种事的。
这就好像猪肉,不管用什么法子炖煮都是猪肉,都一样可以让肚子饿的人看了流口水。
白夜终于笑了。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男人如果笑了,通常就表示这交易已成。
小青忽然走过去,用温热丰满的躯体顶住了他,腰肢轻轻扭动摩擦。
可是白夜伸出手时,她却又轻巧的躲开了。
现在她只不过让他看看样品而已:“今天晚上我再来,开着你的房门,吹灭你的灯。”
夜。
白夜吹灭了灯火。
他身上仿佛还带着她那种廉价脂粉的香气,他心里却连一点犯罪的感觉都没有。
他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对一件事的看法,本来就和普通人不一样。
何况,这本来就是种古老而诚实的交易,这个女人需要生活。
他需要女人。
大部分江湖人都认为在决战的前夕,绝不能接近女色。
女色总是能令人体力亏损。
白夜的看法却不一样。
他认为那绝不是亏损,而是调合。
酒,本来是不能掺水的,可是陈年的女贞,却一定要先掺点水,才能勾起酒香。
他的情况也一样。
这一战很可能已是他最后一战。
这一战他遇见的对手,很可能就是他平生最强的一个。
在决战之前,他一定要让自己完全松弛。
只有女人才能让他完全松驰。
他是白夜,同时也是青莲剑仙!
天下第一的青莲剑仙是绝不能败的!
所以只要是为了争取胜利,别的事他都不能顾忌得太多。
窗子也是关着的。
窗纸厚而粗糙,连月光都照不进来。
月已将圆了,屋子里却很黑暗,白夜一个人静静的躺在黑暗里,他在等,他并没有等多久。
门开了,月光随着照进来,一个穿着宽袍的苗条人影在月光中一闪,门立刻又被关起,人影也被黑暗吞没。
白夜没有开口,她也没有。
夜很静,她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发出来,仿佛是提着鞋,赤着脚走来的。
但是白夜却可以感觉到她已渐渐走近了床头,感觉到那件宽袍正从她光滑的身躯上滑落。
宽袍下面一定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是那种会让人增加麻烦的女人,她也不喜欢麻烦自己。
她的身躯温热、柔软、纤细却又丰满。
他们还是没有说话。
言语在此时已是多余的,他们用一种由来已久的,最古老的方式,彼此吞噬。
她的热情远比他想像中强烈。
他喜欢这种热情,虽然他已经发现她并不是那个叫“小青”的女人!
她是谁呢?她不是那个女人,但她却确实是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女人中的女人。
她是谁呢?
床铺总是会发出些恼人的声音,他们就转移地板上去了。
他得到的远比他想像中多,付出的也远比他想像中多。
他在喘息…
等到他喘息静止时,他又轻轻的叹了口气。“是你。”
她慢慢的坐起来,声音里带着种奇特的讥诮之意,也不知是对他,还是对她自己。
“是我。”
她说:“我知道你本来一定连做梦都想不到会是我的。”
月已将圆。
她推了床边的小窗,漆黑的头发散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
在月光下看来,她就像是个初解风情的小女孩,宁静羞涩。
她当然已不再是小女孩。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要个女人,每当你紧张的时候,你都会这样子的。”
她一直都很了解他。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要我。”
她轻轻叹息:“除了我之外,什么样的女人都不会拒绝,可是你一定会拒绝我。”
“所以你才会这么样做!”白夜说道。
“只有用这种法子,我才能让你要我。”
“你为了什么?”
“为了我还是喜欢你。”
她回过头,直视着白夜,眼波比月光更清澈,也更温柔。
她说的是真话,他也相信。
他们之间彼此都已了解得太深,根本没有说谎的必要。
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她爱他,所以她要他死!
因为她就是陈宁。
但她却不再是春日里的栀子花,而是冬雪中的寒梅,温谷中的罂粟。
冬日中的玫瑰,倔强、有毒,而且多刺!
蜂针一样的刺。
白夜淡淡说道:“你看得出我很紧张?”
无声的地板,又冷又硬。
陈宁看着白夜,淡淡说道:“我看不出,可是我知道,你若不紧张,怎么会看上那个眼睛像死鱼一样的女人?”
她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可是我想不到你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白夜哑笑,眼前这个女子还会有想不到的事?
陈宁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我已经想到了,只不过不愿意相信而已。”
“哦?”
陈宁直视着白夜,“我一向很了解你,只有害怕才会让你紧张。”
“我怕什么?”
“你怕败在别人的剑下。”陈宁的声音里带着讥诮:“因为所谓的青莲剑仙是永远不能败的!”
虽然垫着被褥,地上还是又冷又硬。
她移动了一下坐的姿势,将身子的重量放在白夜的腿上,然后才接着道:“可是这世上能威胁到你的人并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谁?”白夜双手向后,撑在地板上,缓缓说道。
“黄泉!”
“你怎么知道这次就是他?”白夜漫不经心的说道。
“我当然知道,就因为你是白夜,他是黄泉,你们两个人就迟早总有相见的一天,迟早总有一个人要死在对方的剑下。”
黄泉漆黑,白夜明亮!
陈宁叹了口气:“这就是你们的命运,谁都没法子改变的,连我都没法子改变。”
“你?”白夜笑了。
“我本来很想要你死在我手里,想不到还是有个人救了你。”陈宁别过头,冷冷说道。
白夜立马拉住陈宁的臂膀,冷冷问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陈宁苦笑道:“如果我早就知道世上有他这么样一个人,我早就杀了他。”
她又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知道了,却已太迟了。”
白夜还在拉着陈宁,力道稍微松了一些,语气淡淡说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他是谁?”
陈宁白了那个男人一眼,显然刚才白夜用疼了她。
不过陈宁还是开口说道:“他叫苏子,他有十三把刀,因此他也叫苏十三,不过他的刀却是救命的刀。”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白夜已经松开了手。
“因为黄泉要杀他,只要黄泉活着,他就不敢露面。”陈宁淡淡说道。
白夜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就好像放下了一副很重的担:“现在我总算放心了。”
“放什么心?”陈宁转过头,看着白夜,眼神中尽是柔情。
白夜故意装作没有看到陈宁的眼神,淡淡说道:“我一直在怀疑他就是黄泉,他救我,只因为要跟我一较高下。”
一个救了自己的人,怎么可能还会让他死在自己的剑下?
陈宁明白,不过她还是柔声说道:“你担心的若是这一点,那么你现在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她轻抚着他胸膛:“我知道黄泉绝不是你的敌手,你一定可以杀了他的。”
白夜看着她,忍不住问:“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让我放心?”
陈宁摇了摇头,柔声说道:“我到这里来,只因为我还是喜欢你。”
她的声音里真情流露:“有时候我虽然也恨你,恨不得要你死,可是别人想碰一碰你,我都会生气,你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她说的也是真话。
她这一生,很可能也是活在矛盾和痛苦中。
她也想寻找幸福,每个人都有权寻找幸福,只不过她的法子却用错了。
白夜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她的手,相逢何必曾相识?
也许他们都错了,可是他不愿再想下去,他忽然觉得很疲倦,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别有一番滋味,在了白夜心头。
陈宁轻轻把手放在他的腿上:“你在想什么?”
“我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的睡一觉去。”白夜疲倦的说道。
“你不睡在这里?”
陈宁的眼睛里早就已经进了沙砾,她的声音颤抖。
白夜却是看着她,好似没有看到她红了的眼圈。他冷冷说道:“有你在旁边,我睡不着!”
至于是为什么,想必陈宁也清楚。
白夜不想死在陈宁手里,至少现在还不想。
陈宁本来也绝不会留他的。
她当然很了解他的脾气,他要走的时候,无论谁也拉不住。
如果你拉他的手,他就算把手砍断也要走,如果你砍断他的腿,他爬也爬着走。
可是今天她却拉住了他,哀求说道:“今天你可以安心睡在这里。”
她又解释:“就算我以前曾经恨不得要你死,可是今天我不想,至少今天并不想。”
白夜笑了:“难道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陈宁摇头,说道:“今天的日子并不特别好,却有个特别的人来了。”
“谁?”白夜静静的看着她。
看着她慢慢的坐起来,将乌云般的长发盘在头上。
看着她做完这些以后,听着她轻轻的说道:“其实,我们…我们真的有个儿子…”
白夜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她说的这个儿子,当然不会是陈安。
其实在这段日子里,白夜已经学会要怎么才能忘记一些不该想的事。
比如,幻想他们真的有个孩子。
可是这些事越是想忘记,却越是不能忘记。
如今,听到陈宁这样说道,他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孩子…他也来了?”
陈宁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是我带他来的。”
白夜用力握住她的手,道:“现在他的人呢?”
陈宁看着他,淡淡说道:“他并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也绝不会找到他的。”
她忽然轻轻叹息:“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一个大才子会想不到他可能会恨你,恨你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从来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去看过他!”
她盯着白夜:“难道现在你已经有勇气去见他,去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白夜放松了她的手。
而他的手冰冷,他的心更冷。
陈宁重新拉起了他的手,一如当年他拉着她。
一日看尽了风雪庙,树与花。
过了很久,陈宁才缓缓说道:“如果你能击败黄泉,我就会带他来见你,而你可以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她眼中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一个男孩子如果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不但他一定会痛苦终生,他的母亲也一样痛苦。”
白夜抬起头,看着陈宁:“所以你也一直都没有让他知道,你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陈宁承认:“我没有!”
她的神色更痛苦:“可是现在我年纪已经渐渐大了,我想要的,大多数都已经得到,现在我只想能够有个儿子,像他那样的儿子。”
“难道你已经决心将所有的事全都告诉他?”白夜的手负在陈宁的手上。
陈宁点了点头,延续着白夜的话题:“我甚至还会告诉他,你并没有错,错的是我。”
白夜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他忍不住要问:“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为什么又要等到我击败黄泉之后才告诉他?”
陈宁眼神柔和的看着白夜,看着自己的爱的人。
白夜这个问题,她很清楚,他也很清楚。
根本不需要其中一个人去回答。
因为白夜若不胜,那结局就只有死。
白夜也回过神来,他并不能否认这一点心知肚明。
只有战死的青莲剑仙,没有战败的白夜!
陈宁柔和说道:“你若死在黄泉剑下,我又何必让他知道自己有这么样一个父亲?又何必再增加他的烦恼和痛苦?”
她一字字接着道:“我又何必再让他去送死?”
“送死?”白夜抬头头询问。
陈宁点了点头,“他若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死在黄泉剑下的,当然要去复仇,他又怎能会是黄泉的敌手?不是去送死是什么?”
白夜沉默。
他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话有道理,他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送死。
陈宁又笑了笑,柔声道:“可是我相信你当然不会败的,你自己也应该很有把握。”
白夜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道:“这一次我没有。”
陈宁仿佛很惊讶:“难道连你都破不了他的碧落剑法?”
“九式的碧落剑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第十剑。”白夜淡淡说道,言语间皆是无奈。
陈宁惊讶道:“哪里还有第十剑?”
白夜淡淡说道:“有。”
陈宁是何等聪明人,她立马反应过来,“你是说他的九式碧落剑法,还有第十种变化?”
“不错。”白夜点头,淡淡说着。
万千剑式归一,才是剑法精髓。
陈宁想着就算黄泉悟到了归一,那白夜也还有机会,她相信这个男人。
所以她直接说道:“就算真的有,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白夜摇了摇头道,“就算他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一定知道了。”
一个剑客,对自己的剑法一旦了解的多了,就一定会有那种想返璞归真,化剑归一的想法。
白夜相信,黄泉早就已经知道,早就已经开始了归一!
“可是我相信这第十剑,也未必能胜你。”
陈宁看着白夜,轻抚着他的脸庞,她对他好像永远都充满信心。
白夜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回答:“不错,他也未必能胜我。”
陈宁将头枕在他的胸膛,高兴的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破他那一剑的方法。”
白夜却没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一道如同闪电一般的一剑。
即使黄泉的第十剑,的确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的,可是在那一剑之下,立刻就变了,变得很可笑。
这是那天他对林平之说的话,他并没有吹嘘,也没有夸大。
或许一个人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是会想起他这一生中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所有的欢乐和痛苦。
但白夜是个例外,他想到的不是这些。
他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还在想着黄泉的第十剑。
他的这一生都已经为剑而牺牲,临死前又怎么会去想别的事?
就在那一瞬间,他心里好像忽然有道闪电击过!
好像也就在那一瞬间,白夜好像抓住了什么,那是一把剑,一道灵光!
好像诗人一般,在他们吟出一首千古不朽的名句时,心里也一定有这一道闪电击过。
闪电来过的地方,或是良辰美景,或是奇山峻岭,或是生死之间!
因此这种灵光并不是侥幸得来,你一定要先将毕生的心血全都奉献出来,心里才会有这一道闪电般的灵光出现!
唯有无限接近,才能顿悟…
看到白夜脸上的神色,陈宁显得很愉快:“我想你现在就已有了破他这十剑的方法。”
她抬起头看着他,微笑道:“你用不着瞒我,你瞒不过我的。”
白夜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你猜的不错,我可以破他这一剑,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呢?只可惜初见庐山,并非真面目。
白夜忽然叹了一口气:“可惜这一剑还不是他剑法中真正的精粹。”
他的表情严肃而沉重,陈宁也不禁动容:“这一剑还不是?”
“绝不是。”
陈宁听言,陷入了沉思,如果这第十剑都还不是碧落剑法中真正的精粹,那真正是精粹会是什么呢?
不过很快,陈宁的脸色就变得苍白,她想通了,既然都有了第十剑,又岂会没有第十一剑?
须知所有剑式,归一之后,就是是合而再立!更上一层楼!
她不由得颤声说道:“是第十一剑!”
白夜点了点头,缓缓说道:“黄泉的碧落剑法精深微妙,绝对还应该有第十一种变化,那就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陈宁询问。
“就像是一株花。”白夜的眼睛里发着光,因为他终于已经想出了恰当的比喻来。
他很快的接着说道:“前面的九剑,只不过是花的根而已,负责接引。第十剑,也只不过是些枝叶,负责过渡…一定要等到有了第十一种变化时,鲜花才会开放,他的第十一剑,才是真正的花朵。”
好花固然要有绿叶扶持,要有根才能生长,可是花朵不开放,这株花根本就不能算是花。
如果非要简单的说,黄泉的碧落剑,更像是接引之剑。
以黄泉为始,以碧落为门,九式接你别凡尘,十剑送你入阴冥,十一剑功成圆满。
彼岸花开!
想通这一点,白夜激动的说道:“好一个碧落剑法!好一个黄泉!所以若没有第十一剑,这套剑法根本就全无价值。”
那如果黄泉有了第十一剑又会如何?
白夜不由得站起来,任由身上的被褥滑落。
他清冷的声音,落入这星辰之间,落入这夜里宁静之中。
“如果黄泉有了这第十一剑,到那时非但我不是他的对手,天下也绝没有任何人会是他的对手。”
再清冷的声音,也掩饰不了其中的激动。
“那时你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陈宁不由得有些担心。
白夜缓缓转过头,眼中出现了光,陈宁不由得看痴了。
那是当年不可一世的青莲剑仙眼里才会有的星辰大海!
当年的青莲剑仙,敢叫九天之云下垂,敢叫四海之水皆立!
即使现在他身不曾着半缕,在人眼中也是一个天上仙。
这位天上仙,陈宁心里的白月光,口吐仙言:
“只要能看到世上有那样的剑法出现,我纵然死在他的剑下,死亦无憾!”
死而无憾!何其壮哉!
他的脸已经因兴奋而发光。
即使是仙,也是剑仙!
只有剑,才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目标,才是他真正的生命!
只要剑还能够永存,他自己的生命是否能存在都已变得毫不重要。
陈宁了解他,却永远无法了解这一点。
她也并不想了解。要了解这种事,实在太痛苦,太吃力了。
她现在只关心一件事:“现在黄泉是不是已经创出了这一剑?”
白夜没有回答。
这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也没有人知道。
子非鱼,白夜也非黄泉。
唯有,天,知道。
……………………………………
夜已渐深,月已将圆。
虽然是不同的地方,却是同样的明月,虽然是不同的人,有时也会有同样的心情。
月下有河水流动,河上有一叶扁舟,扁舟所系之处,是一桃林。
“摘取桃花换酒钱。”
此时舟头有一炉火、一壶茶、一个寂寞的人。
老态且沧桑。
扁舟边有一刚堆落起来不久的土堆,立着一块牌子。
“苏墓。”
而扁舟上的人手里有一根木棍、一把刀。
四尺长的木棍、七寸长的刀。
这个人正在用这把刀,慢慢的削着这根木棍。
河水波光粼粼,他也慢慢的削着,是那样的一丝不苟,他是究竟想把这根木棍削成什么?
会不会是是想削成一柄剑?
或许只有这个人自己知道。
刀锋极快,他手里的刀极稳定。
无论谁都看不出像这么样一个看起来已经很老态的人,会有这么样一双稳定的手。
木棍渐渐被削成形了,果然是剑的形状。
四尺长的木棍,被削成了一柄三尺七寸长的剑,有剑锷,也有剑锋。
这个老态的人轻抚着剑锋,炉火闪动在他脸上,他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谁也看不出那是兴奋?是悲伤?还是感慨?
可是如果你看到他的眼睛,你就会看出他只不过是在怀念。
怀念以往那一段充满了欢乐兴奋,也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岁月。
他握住剑柄,慢慢的站起来。
剑尖垂落着,他佝偻的身子,却突然挺直。
他已经完全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变了。
这种变化,就像是一柄被装在破旧皮鞘中的利剑,忽然被拔了出来,闪出了光芒。
他的人也一样。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好像也发出了光。
这种光芒使得他忽然变得有了生气,使他看来至少年轻了二十岁。
一个人怎么会因为手里有了柄木剑就完全改变?
这是不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闪闪发光的人?
河水流动,轻舟虽系却也摇动不堪,在水上漂荡。
他的人却像是钉子般钉在船头上,凝视着手里的剑锋,轻飘飘一剑刺了出去。
剑是用桃木削成的,暗淡而笨拙。
可是这一剑刺出,这柄剑却仿佛变了,变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
他已经将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这柄木剑里。
一剑轻飘飘刺出,本来毫无变化。
可是变化忽然间就来了,来得就像是流水那么自然。
这柄剑在他手里,就像鲁班手里的斧,王羲之手中的笔,不但有了生命,也有了灵气。
他轻描淡写,挥尘如意,一瞬间就已刺出了九剑。
剑法本是轻灵流动的,就像是河水一样,可是这九剑刺出后,河水上却仿佛忽然有了杀气,天地间里仿佛有了杀气。
第九剑刺出,所有的变化都似已穷尽,又像是流水已到尽头。
他的剑势也慢了,很慢。虽然慢,却还是在变,忽然一剑挥出,不着边际,不成章法。
但是这一剑却像是吴道子画龙点的睛,虽然空,却是所有转变的那个点!
万化归一落一处!
然后他就刺出了他的第十剑。
河上的剑气和杀气都很重,宛如满天乌云密布。
这一剑刺出,忽然间就将满天乌云都拨开了,现出了阳光。
并不是那种温暖和煦的阳光,而是流金铄石的烈日,其红如血的夕阳。
这一剑刺出,所有的变化才真的已经到了穷尽,本已到了尽头的流水,现在就像是已经完全枯竭。
他的力也已经将竭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剑尖忽然又起了奇异的震动。
剑尖本来是斜斜指向炉火的,震动一起,炉火忽然熄灭!
剑锋虽然在震动,本来在动的,却忽然全都静止。
绝对静止!
就连一直在小河边上不停摇荡的轻舟,也已完全静止。
就连船下的流水,都仿佛也已停顿。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字。
一个很简单的字——死!
没有变化,没有生机!
这一剑带来的,只有死!
只有“死”,才是所有一切的终结,才是真正的终结!
流水干枯,变化穷尽,生命终结,万物灭亡!
轮回彼岸,一花盛开!
这才是“碧落剑法”真正的精粹!
这才是真正可以让人入黄泉路的一剑!
这一剑赫然已经是第十一剑!
“啪”的一声,木剑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