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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过后没几日,就是祝云瑄的生辰,新帝登基的第一年本该大肆庆祝,但因先帝崩逝还未满一年,祝云瑄便按下了礼部的提议,干脆就不过了,只亲自去南郊的沅济寺做了场法事,为的却是已去世多年的谢皇后。
谢皇后是因生祝云瑄这个嫡次子时难产而亡,祝云瑄的生辰便是她的忌日,对祝云瑄来说,这一天从来就不是个好日子,从出生的第一天起他便没了母亲,打小又反反复复被人在背地里说,是他克死了生母,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或许当真就是个不祥之人,母后早逝,父皇不喜,兄长又遭了难,最后留他一个在这偌大的皇城里,孤立无援,就是报应吧。
如今能为母后做这一点事情,也不过是为求个心安。
沅济寺的老住持与谢皇后是故知,早年间,谢皇后每一年都会给庙里捐不少香油钱,也时常会亲自过来上香礼佛,与这位老住持很是谈得来,这些,祝云瑄还是后来听宫里的一位伺候过谢皇后的老嬷嬷说起,才知晓的。
这一场法事做了整整一日,待到最后一道表文在祝云瑄面前点燃,已是日薄西山之时。
他又去佛像面前,虔诚跪拜上了香,梁祯跟过来,也拜了拜上了炷香。
晚膳是用的庙里的斋饭,菜色朴素倒也可口,祝云瑄并不挑,梁祯吃得十分高兴,祝云瑄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的佛珠上,微微一滞,不由问道:“你不是说你不信神明吗?为何之前会跟着朕去上香,又为何会一直戴着这串佛珠?”
梁祯笑了一笑:“陛下观察得倒是仔细,臣该觉得受宠若惊吗?”
对上祝云瑄不悦的神情,他低咳一声,敛了玩笑之意,正经解释道:“臣爹爹信,这串佛珠也是臣爹爹的,臣只有这个了,至于臣,臣更信人定胜天。”
祝云瑄认真想了想,梁祯这般狂妄自大,或许是真的对谁人都不屑一顾,又或许是如他所说,无牵无挂也不怕死,可换做是旁的人,总还是会抱着侥幸,乞求着神明一星半点的庇佑吧,至少……他便是如此。
夜里他们就在寺庙里住下,这里清静,祝云瑄觉得喜欢,打算小住个三两日再回宫。
万籁俱静的寺庙冬日深夜,只余火盆中的火星子劈啪跳跃的那一点声响,祝云瑄坐在寮房中,就着那一星半点的火光看书,心里头前所未有的平静。
梁祯是摸黑过来的,进门时带进来阵阵寒气,祝云瑄抬眸,平静无波的一双眼睛望向他:“昭王怎过来了?”
他倒是不担心今日梁祯也会缠着他胡搅蛮来,便是梁祯再大胆,也不会敢亵渎佛门清净地。
梁祯蹲在火盆边烤了一阵,身上暖和了才凑到祝云瑄跟前来与他说话:“陛下在看什么?”
“一些佛经而已。”
梁祯心中叹气,他是真怕祝云瑄会越来越拘着自己,条条框框的枷锁全部套上身,最终变成个刻板固执、食古不化,如同那被人供起来的佛像一般的皇帝。
“陛下今日生辰,臣准备了样寿礼给您,好歹赏个脸看一眼吧。”
祝云瑄的视线从书本移至梁祯手里,他手中正握了块暖黄色的玉石,梁祯笑着将东西塞给祝云瑄:“摸摸看。”
祝云瑄疑惑地将玉石握在手心,不消片刻便感觉到丝丝暖意升起,就听梁祯在一旁解释道:“这玉有些特别,是真正的冬暖夏凉,非常稀有的一种玉石,陛下喜欢便收着吧。”
祝云瑄的心情有一些复杂,去岁梁祯也送了他一个生辰礼,说是前朝一位大儒用过的宝砚,那还是他的及冠贺礼,当时先帝病重,他的冠礼都未办,整个皇宫只有梁祯一人还惦记着这事,可惜那方宝砚搁在御书房的案上,上一回已经被他在盛怒之下随手扫下地,摔碎了。
“陛下在想什么?”见祝云瑄愣了神,梁祯轻喊他一声。
祝云瑄的神思回笼,淡道:“这个挺好的,那就谢过昭王了。”
梁祯勾了勾唇角,正欲再说什么,寺庙钟声忽然响起,悠悠荡荡、浑厚深远、绵长不绝。
高安小声提醒祝云瑄:“陛下,该熄灯了。”
这是庙里的规矩,祝云瑄无意破坏,点点头,冲梁祯道:“昭王回去吧。”
梁祯微微一笑:“陛下也早些歇了吧,明日臣再带您去庙里四处转转。”
这一觉祝云瑄睡得很踏实,一直到天大亮才醒,用完了早膳,没见梁祯过来,便自个在庙里头四处逛了起来。
沅济寺依山而建,占了整座山头,有山有水,庙中景致十分吸引人,哪怕只是为了赏景,京里头的那些个达官贵人,有时也会过来小住个一两日,只这两日皇帝来做法事便闭了寺,不再接待其他外客,因而更显清幽静谧。
祝云瑄登上一处高楼,可俯瞰寺庙全景,领路的僧人是个伶俐的,口若悬河地与他介绍着这庙中各个宝殿、楼阁的过往历史和典故,祝云瑄手中把玩着梁祯昨日送的玉石,视线一一扫过,听得格外认真。
片刻之后,身后的高安忽然上前一步,小声提醒祝云瑄:“陛下,昭王在那边。”
祝云瑄顺着他说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见到梁祯坐在下头的一处亭子里,正与那位颇有些年纪慈眉善目的老住持在下棋。
祝云瑄轻眯起双眼,看了一阵,就见棋局散去,梁祯起身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
一走近,对方便笑着与他道:“先头见陛下还未醒,便没有扰着陛下,过来与老住持下了盘棋,没想到这会儿陛下已经起了,还出来逛园子了。”
祝云瑄淡淡点头,梁祯让那领路的僧人回去,又叫跟着的随从侍卫落后十余步,自己带着祝云瑄继续往前走。
听他说起这庙里种种,丝毫不比方才那僧人知道得少,祝云瑄好奇之下随口问道:“昭王似是对这里分外熟稔,与那位老住持看着也像是相识已久?”
梁祯并不隐瞒,祝云瑄怎么问便怎么答:“是相识已久了,臣八岁时跟着家中祖母来这里上香,就认识了那位老住持,是他告诉臣,当年,臣的爹爹就是躲在这里生下了臣。”
祝云瑄一愣,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对梁祯的真实身世,他其实一直有诸多猜测,也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一些信息,查证过先帝年少时,身边确实有一个安乐侯府出身的伴读。
只是他怎么都不想不明白,既然梁祯的亲爹是侯府郎君,先帝若真心喜欢,册男妃并无不可,又怎么会让梁祯沦落为私生子,骨肉分离十几年?
大衍建朝两百余年,虽只有开国皇后一个男后,但中间六七位皇帝几乎各个后宫里头都有男子,位份有高有低,也有生下过子嗣的,唯昭阳帝是例外,前头十几年宠幸贺贵妃,晚年又独宠宸贵妃,对谢皇后面上也是礼待有加,谢皇后去世多年,她当年住过的凤仪宫还保持着原貌供奉着她的牌位,直到太子被废,皇帝心灰意冷,才将之撤了。
所有人都以为,昭阳帝并不好南风这一口,可偏偏,他费尽心思极尽爱护的私生子,却是男子所出。
见祝云瑄欲言又止,梁祯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唇角上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眼神里却有挥之不去的讽刺与晦暗:“先帝是庆惠太后养子,为了皇位,遵从母训,娶了当时权势滔天的谢、贺两家的女儿,一为后一为妃,登基之后却又不满足于此,想要将我爹也纳入后宫,庆惠太后不答应,悄悄将我爹送来了这庙里,那时我爹已怀有身孕,再后来……”
梁祯说得亦真亦假,祝云瑄心中一紧,总觉得接下来梁祯说的,或许未必是他想听到的,就听梁祯似笑非笑道:“我爹生下我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有人担心他的儿子会威胁储君的位置,将我爹逼上了绝路,从这后山的悬崖跳了下去,粉身碎骨,我得老住持所救,被送回安乐侯府,成了当时的侯府世子夫人的儿子。”
祝云瑄不自觉地握紧手中的玉石:“威胁……储君位置?”
梁祯望向他,嘴角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笑意:“昔日的谢国公谢崇明,是陛下您的亲舅舅吧?”
玉石滚落地上,祝云瑄怔怔望着梁祯,嘴唇抖索着,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梁祯弯腰将玉石捡起,被坚硬的石板一嗑,这玉石虽未碎,原本光滑的表面却多出了一道裂纹,横亘在那里。
他将玉石塞回给祝云瑄,似不在意道:“那位前国公爷如今已死得渣都不剩了,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是了,当年的谢家是何等嚣张,为保储君之位随意逼死人,最后却又活活坑死了储君,也坑死了自己,当真是报应不爽。
祝云瑄脑子里,一瞬间涌出许许多多过往的事情,忽然就明白了先帝为何在兄长出事、梁祯回来后,就撤掉了凤仪宫的牌位,又为何明知兄长是冤枉的,也不肯让他再回来,不只是要给梁祯铺路,他更是在报复谢家。
即便兄长和他都是先帝的亲生儿子,可他们身上还流着谢家人的血,便是害死先帝挚爱之人的仇人。
“……你对我做的那些,也是……为了报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