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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瑞二年,十月丙午,宣德殿。
今日是每半月一次的大朝会,在京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尽数到场。
祝云瑄是突然发难的,在群臣已奏无可奏,朝会将结束时,皇帝亲口点了京南大营的总兵张参和副总兵刘起忠出列,问起了他们去岁户部拨下的饷银去处。
俩人还算镇定,祝云瑄怎么问便怎么答,银子何时拨到位的,他们又是几时下发的,一一详细说明,俱有理有据。
“是吗?”祝云瑄嗓音沉沉,高坐在御座之上叫人看不清楚表情,“为何九月朝廷就拨下了的饷银,要拖到来年二月才发下去?”
那总兵张参小心翼翼地答道:“朝廷军饷每半年一发,因着要核对明细,逐条清算,再发到各人手中,确实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延后几个月发军饷,……历来都是惯例。”
廷上群臣小声议论起来,都不明白祝云瑄突然问起这事是何用意,别说是京南大营,京畿各大营都一样,军饷哪有不拖欠的,晚个三个月半年发下去已是不错了,那些地方上的驻军,拖欠军饷的情况怕是更严重。
众人正莫名其妙间,就听御座之上的皇帝沉声道:“前些日子有人与朕告发,你二人扣下朝廷拨下的军饷,用以开赌庄放印子钱牟利,朕已让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高醒私下去查证过,证实确有此事,还有相关证人押了手印的证供,你二人还有何好说的?”
被点名的御史上前,朗声将所查得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张刘二人越听面色越是灰白,到后头已是一脑门子的汗跪到了地上。
祝云瑄又一次问道:“高御史所言,你们可认?”
张参抖索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位叫刘起忠的副总兵忽然冲立在前头,一直未有出声的梁祯喊道:“昭王救末将!”
原本还有些喧哗的大殿一瞬间安静下来,这一刻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皇帝特地挑在大朝会之时,对南营的两位总兵发难,真正针对的人,分明是这位手握兵权的异姓王。
祝云瑄冷冽的目光缓缓移向梁祯:“昭王可有何要说的?”
梁祯抬眸,望向御座之上,面容几近模糊的皇帝。
祝云瑄……他是故意的,高御史是曾淮的门生,官职虽不高,却是曾淮留给祝云瑄,为数不多的可用之人,祝云瑄特地安排了今日这一出,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冗长的沉默之后,他道:“臣没有什么要说的。”
祝云瑄抬了抬手,吩咐人将张参和刘起忠押下去,待到案情查清之后再行处置。
二人惊慌失措,嘴里大喊着梁祯的名字,梁祯未有回头,也没有人敢上前求情,那二人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了下去。
祝云瑄不再多言,直接宣布了散朝。
御书房。
梁祯单独留下,祝云瑄处理着手头的政事,并不搭理他,直到梁祯主动开口问他:“臣御下不严,陛下为何不将臣一并处置了?”
祝云瑄并未抬头,依旧在翻阅着手中的奏疏,淡道:“昭王说笑了,昭王虽统领京畿防务,但终归不是南营之人,犯事的是南营的总兵和副总兵,怎好牵连了昭王,再者说,从来都是昭王拿捏朕,朕哪敢处置了昭王你。”
梁祯的眼瞳微缩:“此事臣之前并不知情。”
祝云瑄停了笔,终于抬眼看向他,眼中带着几分并不明显的嘲讽:“是吗?昭王手眼通天,什么人私底下做过什么龌龊事,你都一清二楚,口口声声要帮朕肃清朝堂,怎么轮到你自个的亲信,就不知情了?”
“……臣有许久未去过南营了。”梁祯没有过多解释,越是亲信之人,越容易对之放松警惕,确实是他疏忽了,这一点没什么好多辩驳的。
“那昭王以为,朕该如何处置此二人?”
“陛下心中早就有了主张不是吗?”梁祯望着祝云瑄,“若查清了他们的所作所为,陛下依律处置便是。”
祝云瑄轻哂:“昭王不替他们求情吗?”
“求情了陛下就会从轻发落吗?”
祝云瑄不再说了,梁祯又安静站了一阵,心下一叹,告退离开。
不出十日,刑部与都察院就将张刘二人所犯之事查了个清楚明白,他们是去年才开始做这事的,拖延军饷本就是军中惯例,他们也十分小心,做的虽是空手套白狼的无本买卖,挪用的钱收回来之后却都会按数发下去,甚至会以各种名目作赏多发一些,也因此,从未有军中将士对饷银迟发表示过不满,还十分拥戴他二人,才能让他们一直瞒天过海。
刑部大牢里,张参与刘起忠跪在梁祯面前,声泪俱下地恳求他:“王爷,只有您能救我们了,看在我等一向对您忠心耿耿、誓死效忠的份上,求您救救我们吧……”
梁祯黯下目光:“本王救不了你们,陛下应当会给你们判流刑,待到你们上路时,本王会派人给你们多送些银子来,去了外边你们好生改过自新吧。”
张参激动道:“王爷,我等都是为了您啊!”
梁祯冷声提醒他:“本王从未要你们为本王做这等事情,是你们自己见财起意,犯了国法,陛下要治你们的罪,本王还能如何救你们?”
“末将不服!当初、当初若不是王爷您命我等调动兵马,按下这京中心怀叵测的各方势力,陛下他如何能顺利得到大位?!如今他皇位坐稳便要卸磨杀驴!他不但要处置我等,更是要对付王爷您!王爷您又何必再处处维护他!”
刘起忠扑到梁祯面前,拳头攥得咯咯响,瞠目欲裂:“王爷您为何要让?!那个位置就该是您的!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等便追谁您反了那忘恩负义的皇帝又如何?!”
“闭嘴!”梁祯厉声呵道,神色更冷,“本王今日来,是念在与你二人昔日同袍之谊,望你们能悔过自新,他日若有机会,你们或许还能再回来,若是你们继续说此大逆不道之言,日后去了流放之地,是好是坏,本王都再帮不了你们。”
张刘二人面如死灰,再多的不平不甘都无济于事,张参呐呐道:“王爷,您明知陛下他针对的人是您,他处置我们不过是想要剪除您的势力,难道您就打算这样坐以待毙吗?”
晦暗目光中滑过一抹苦涩,梁祯沉声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不需要旁人质疑。”
半月时间,在雷厉风行地将张参与刘起忠二人流放之后,祝云瑄又命兵部与吏部将新的南营总兵人选提上来,二部一致推选的,都是那位去年才从参将擢升上来的,南营另一副总兵蒋升,祝云瑄没有立即同意,而是将梁祯传召来,问起他:“昭王觉得蒋升此人如何?”
“有勇有谋、守正不阿,虽资历尚浅,然可堪大用,”梁祯坦然回视着他,“若是陛下信得过他,自可用他。”
祝云瑄冷淡道:“两京大营都在你手中,就算没了张参和刘起忠,这位蒋副总兵,也是昭王你一手调教培养起来的亲信,换了谁都一样,朕信不信得过又有何意义?”
“既如此,陛下又何必问臣?”
“这个提名,早就过了昭王你的眼的吧?”
梁祯并不否认,祝云瑄轻眯起双眼:“你这样,是打定主意,不打算将两京大营的兵权交出来了是吗?”
梁祯不言,深深看着他,片刻后忽而笑了:“陛下,臣说过了,您想要兵权,便自个想办法来拿,但臣绝不会主动给,不然臣今日将兵权给了您,明日便是第二个张参与刘起忠了。”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提醒他:“张参与刘起忠至少保住了一条命,昭王若是愿意现在放手,做第二个张参、刘起忠未尝不好。”
梁祯笑着摇头:“陛下想要赶臣走吗?可臣还真舍不得陛下您。”
祝云瑄冷下目光:“昭王既执意如此,朕与你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南营总兵的人选?”
祝云瑄在提名的奏本上画下红圈,再将之狠狠砸向梁祯:“你最好叮嘱这个蒋升一辈子别出错,别叫朕抓到他的把柄!”
梁祯弯腰将奏本拾起,放回了御案之上,柔声提醒他:“方太医说,陛下您不能动怒,腹中胎儿……”
祝云瑄起身,拂袖而去。
梁祯没有跟上去,望着祝云瑄远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去,轻闭了闭眼睛,转身离开。
回到内殿,祝云瑄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才渐渐松开,满手心都是汗,脸上却止不住地笑,笑到最后眼睛都红了。
高安扶着他坐下,将信递给他,小声道:“陛下,国公爷的来信。”
祝云瑄撕开信封,是祝云璟的回信,再有一个多月,他就会来京中,贺怀翎在外这么多年都未回过京城,这次会护送他一并回来述职。
“来得正好……”
祝云瑄低声喃喃,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终于看到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