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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房中,雾气弥漫。
余氏收起一缕青丝,拿着篦竹一下下梳理,再用皂荚抹在上方,为云栖揉洗着。
云栖坐在浴桶里面,双颊微红,强忍着羞赧没动。睫上洇着水珠,垂着头看水桶里的波纹,水汽上升,漫漶了两人脸颊。
两人都是安静的性子,虽已明了对方身份,却因长时间没以母女身份相处过,乍然身份转变,均不知该说些什么。
似有很多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这般小心翼翼地靠近对方。
余氏将洗完的发丝放回浴桶,看向她无法释怀的地方,手指摸向云栖背后,瘦弱的蝴蝶骨上残留几道伤疤,看着有鞭痕,也有烫伤,只是年数久了,它们淡了一些。
“疼吗?”
云栖反应了会,才意识到余氏说的是她身上的疤痕,她摇了摇头:“很多年前的,忘了。”
怎么会忘,她忘不掉带铁钩的鞭子打在身上是什么感觉,也忘不掉倒吊时几天几夜没的吃是什么感觉……可这些,何必说出来徒惹伤感。
余氏攥紧了篦竹,却被察觉到云栖握住了手,她不希望余氏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伤神。
余氏不再说什么,亲自为云栖沐浴擦净后,换上新衣。
云栖没拒绝,她知道余氏特别想一次性弥补这十几年的缺失,可缺了便是缺了,再如何都填不上那空白的年数。两人心底明白,所以她们格外珍惜相处的日子。
云栖笑着转了一圈,余氏先是满意地看了一圈,云栖容貌清丽,穿这样淡雅的裙子很合适。
余氏眼光相当好,云栖穿的也是京城有名的绣明坊做的时下最流行的月华裙,每一片褶的色彩并不重复,色系属淡色,走动间犹如月华倾洒,将京城女子的灵动与飘逸展现的淋漓尽致。如今初春,正是女子脱去厚重冬装展现自身青春曼妙的时日,不少闺阁女子或是少妇也会蒙纱或是戴着幂蓠上街。
余氏指出了几个需要修改的点让无端寻了时候就去改改,另外要让绣坊的人来为云栖做最新款的。
就像李昶一开始说的,李府的改革才真正要开始。
云栖暂居在懋南院,对她与李映月的身份,李老夫人与余氏有了分歧,各自占着理。
余氏还关着余明珠,梁府尚未来要人,只遣了管家过来询问,余氏道明了事情始末,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正巧这位梁大人与余明珠早没了夫妻情谊,知晓后更是不打算管余明珠早前做的龌龊事。
只是不知这位梁大人如何与余府说的,没几日,余府来了信,是余老爷子亲自写的,希望余氏能看在余明珠年少无知的份上,原谅她一次失误。
十一年的骨肉分离,在这些人眼中,居然只是轻描淡写的冲动之举。
似乎一点小小惩戒,就能让余明珠做的通通抵消掉。
她这辈子,自认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人之事,到头来,却要她处处体谅他人?
对她何其不公,就因她不想害人,就活该被人害吗。
余氏看完后,没有回,只将它烧了。
锦瑟惊诧的看向余氏冰冷的表情,眼角的泪都仿佛透着冷光。
夫人,像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另一方面,李老夫人虽承认云栖,却打算让李映月继续做四小姐。
如若传出去,李家的名誉必然会为这次失误受损,他人只会讨论世家那李代桃僵的八卦,以及云栖出生乡野,或成笑话,那些诗书礼仪世家修养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对李家其余女子议亲都会有影响。
李映月虚岁十二,也到了议亲年纪,不少人家曾来询问,加上选秀的名额已上报户部,虽因年龄还差一岁未能入选这一次,但也不能无缘无故的消失。
在察觉到余氏有将此事开诚布公的打算,李老夫人差人寻了云栖过来。
云栖还未选贴身侍女,余氏将无端与华年给予她暂时差遣。
云栖见老夫人避开余氏请她过去,心中有所猜测。她不是第一次到邰平阁,这里依旧飘着淡淡的的佛香,几扇窗开着,幔帘随风而起。
李老夫人还在礼佛,小佛堂隐约传来木鱼敲打的声音。
她等了一会,一群婢女如鱼贯入,李老夫人这才走了进来。
云栖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李老夫人见云栖姿势标准,甚至有些风骨,奇道:“早前就觉得你礼仪极为标准,到是省了让人来教了。”
“云栖粗苯,也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而已。”
李老夫人觉得云栖至少明面上没有太多乡下气息,进退有度不说,目前为止,礼仪方面并没有太大疏漏,她心中有些惊讶,面上不显,目光始终停留在云栖身上观察着,缓身道:“在懋南院可还习惯,有哪处想去的院落吗?若有,可要让你母亲快些清理出来。”
“尚无,云栖听从安排。”
云栖安静垂目。
“从你进门至今,还未喊我一声祖母,可是对祖母不满。”
“…………”这话就有点重了,但云栖张了张口,还是没喊出来。
她连母亲都未喊,现在改口她自己都觉得生硬,总有个缓冲期吧。
见一直回应得体的云栖首次没有说话,李老夫人身边的老妈妈正要说几句,却见李老夫人摇了摇头。
老夫人看到云栖与自己相像的唇和脸型,没再为难。
“云栖,你是我们李家的嫡小姐,但映月也做了这十来年的小姐,如今京中各个世家都知晓她的存在及面貌,有些事祖母也不想委屈你,但却不得不做。”
云栖的眼睫颤了颤,没说话,心却有些凉。
虽然已经经历过一次,但每一次都让她无法习惯。
“您希望云栖做什么?”
“你依旧是李家二房嫡女,只是你还有个姐姐——李映月。你因身体虚弱,常年住在江南,近期才被李家接回。”
云栖垂头,她想起上辈子她嫁给“无能”的魏司承,除了有李崇音的成分,其中也不乏李老夫人的推波助澜。
当年她太年轻太桀骜,又在静居那儿学了一套强悍作风。在与李映月的冲突中多次顶撞老夫人,比起乖巧听话的李映月,她的表现实在算不得好,李老夫人未必没有让她吃教训的意思。当然,能嫁给一位王爷成为正妃,哪怕只是闲散又“无能”的王爷,也是李家的荣耀。
云栖清楚,庆朝以孝治天下。李老夫人才是李府真正有话语权的人,她对这件事的处理无论对错,都没太多转圜机会。便是李昶也不能说忤逆就能忤逆的,一旦有这样的名声,他的官途不仅要到头,还会有言官参本。
前世,李老夫人并不不承认自己,余氏花了一年时间,临死之时才求得李老夫人的承认。
这辈子,李老夫人能在一开始就承认她,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了。
与各方面关系的平衡以及为往后她在李府的生活、议亲而言,她不该拒绝。
见云栖不回话,李老夫人又道:“若是你同意,府中的丫鬟与小厮会为你替换,所有嘴碎的,多言的,祖母都会为你除去,可好?”
“……”
云栖看着案几的佛香袅袅升起,大堂中鸦雀无声。
云栖慢慢抬头:“好。”
相较于将所有事大白,让李府备受非议,不如将损耗减低到最小,上辈子也无人知晓李映月的真正身份。
“映月,出来吧。”
屏风后,也不知听了多久的李映月走了出来。
原来,她一直在那儿。
她看上去比之前憔悴许多,眼白中充斥着血丝,想来是没睡好。
她走向云栖,一步步,然后在不远处,缓缓行了礼。
“见过妹妹。”
那每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
李映月已知晓前因后果,无论她如何不信,已成定局。
连老夫人都确认了,那就不可能有假。
但她怎么会不是呢,她是嫡女,她才是拥有所有嫡女该有的一切的人。
李映月不断压着心中的波涛汹涌与强烈的不可置信。
也许别人成为李家嫡女她还不会这么厌恶,独独云栖不行。
曾经,她蹂躏,蔑视的低贱之人,有一日,居然与她平起平坐。
她怎么配,这乡下来的泥腿子!
即便是真小姐,但与她这十一年来的诗书礼仪相比,云栖该是什么都不会的!
仅仅是血缘罢了,又拿什么与自己相提并论。
云栖看着李映月那堪称范本的行礼,却明明心有不甘。
她觉得好笑,也淡淡回了一礼。
却好像忘了喊那声姐姐。
没人提醒,即便老夫人也没提,装作不知。
就在李老夫人希望她们握手言和之时,逆光中,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李崇音扶着余氏,抬脚迈入大堂。
余氏路过云栖时,轻轻笑了一下。
云栖看到她的背影,挡在自己面前,哪怕瘦弱,此刻在她眼中却好像能遮风挡雨一般。
两人行礼后,余氏坐在李老夫人下首,李崇音随在她身边,问好后并不说话。这也是庆朝常态,一般男子主外,不会插手内务,不然会有闲言碎语产生。他能一同过来,像是单纯来请安,也像是为余氏撑腰。
余氏面上看不出其他情绪,与平时一样知书达理,轻声询问为何让云栖过来,怎的让李映月也一同在这里。
李老夫人也是没有隐瞒,两人家常对话般,却隐隐透着些剑拔弩张。
李映月频频望向余氏与李崇音的眼神,仿佛含着某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希望。
余氏听完李老夫人的决定后,并未立刻表态,只是笑语着问身旁倾听的李崇音:“崇儿又多了一个漂亮妹妹,可高兴?”
李崇音低低一笑:“我的妹妹只有一人。”
李映月激动地手指都在发抖,她知道一定在是在说自己,果然兄长是在乎她的!
云栖分明看到衣袖遮掩下,李映月的指甲都快抓破自己的手腕皮肤。
这母子两的一搭一唱,就像在嘲讽什么似的。
李老夫人蹙了下眉,语气也多了一份威严:“我也并非专断独行之人,这事也要你能同意才行,或者,你有其他想法?”
“清浅没旁的意见,只是映月并非我亲生,她真正的家人也在来京路上。”余氏并未看下方神色突变的李映月,只是淡淡的陈述着,“就是我们对映月有感情,也要问问云家人的想法,她们可想接回亲女?再说,映月就是真要待在府里,也无法交代,将来是以什么规格出嫁,若老夫人实在喜爱,倒是能认个养女。”
李老夫人并不赞同:“养女?怕是不妥。”
“这件事如若能一直瞒下去自然是好,只是嫂子怕是隐约听到了些,若她说出去……”余氏搬出了一直来西苑探查消息的姚氏,说的面面俱到,就是李老夫人也要再斟酌斟酌,“而且若是三年后映月要进宫选秀,被圣上知晓,就是欺君大罪。我们来京时也未说明映月身份,真说是养女,并非不能转圜。”
的确,他们一家刚回京城半年,离开十来年之久,就是李映月是养女,他们家没有明说,又能如何?
李老夫人一开始只以为余氏要不顾李家名誉一意孤行,但听到她这番有理有据的说法,而且“欺君大罪”这四个字,才是李老夫人真正在乎的,也算是被说服了。李映月简直不敢置信,与她相处十来年的母亲居然如此狠心,居然不顾念她们多年情谊,云栖是她亲生的,但自己难道不是十年相伴的吗?更想不到一直站在她这边的李老夫人,居然还赞同了这个想法。
这事并未彻底下定论,但显然结果渐渐偏向余氏希望达成的模样。
李老夫人并未明确回复余氏,余氏也不急。
李映月依旧留在邰平阁陪伴李老夫人,云栖与余氏、李崇音一同离开。
几人走过菡萏池,李崇音忽然说:“云栖想必还有些东西落在静居,可需要过来拿?”
云栖抬头,看向许久未见的李崇音,他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看着她,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但云栖对他向来了解,他有话对自己说。
余氏望了一眼李崇音,又看向云栖。
“是有些东西。”
“嗯,待你回来后,就要准备搬新居了。”
新居?
但云栖记得李府没有空的院落了,即便有,也是极为荒凉的。
云栖随李崇音回了一趟静居,两人一路无话,再来这里恍若隔世。
所有看到她的丫鬟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
她们都听说了那个传言,再看到云栖,不知该不该行礼,也不知应该怎么称呼,李家可没正式提过。
“云、云栖!?”一道略带熟悉的声音响起。
云栖望过去,居然是一段时间没在懋南院见到的胡苏,她想到胡苏说要成为人上人,没想到居然来了李崇音的院子,也不知道是她主动来还是其他什么。
但她心中也没太多惊讶,李家所有婢女都想来静居,这是她们的梦,谁能破坏这样的美梦。
胡苏刚惊叫出声,就被司棋捂住了嘴,司棋复杂地看了眼云栖,她是第一个请安的婢女。
随着司棋这位大丫鬟的动作,其余人也很变扭地朝着云栖请安,那些曾经排挤过云栖的丫鬟们,恨不得云栖从来不记得自己。
孔妈妈消息最是灵通,想到自己曾经的想法,无比羞愧。
她居然还想撮合三公子与云栖,现在这样,真是羞愧极了,幸好云栖似乎一直不知道这事。
“先来书房一趟吧。”李崇音看着蔓延尴尬气氛的院子,也不叫起,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云栖点了点头,他们丝毫没兄妹之间的默契,更没有什么亲情在其中,反而相处愈发冷漠了起来。
似乎去了那层相处融洽的主仆关系,他们一下子成了比陌生人更不如的存在。
到了书房,李崇音屏退其余人。
他走向一排书架,来到第二排,取了最上方的一个楠木盒,拍开上面的灰。
放了一段时间,又如此隐蔽的地方,平日无人清扫到。
再次走出,将这只盒子递给了云栖。
云栖不知是何物,但想来李崇音不会随便糊弄自己,当看到里面的东西,她慢慢睁大了眼。
心微微跳动了一下。
她看向李崇音,目色难辨,竟是不知用什么态度来回应。
“之前把你讨来静居时,我就问母亲要了你的身契,本来早就要给你,现在也不算晚。”
待云栖取完盒子里的身契,放入衣襟后。
她站在这个熟悉的书房,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她顿了一会,轻轻道了一声谢,就要离开。
看她毫不犹豫的背影,李崇音掀开眼皮,淡漠的说:“没其他话与我说?”
至少两人主仆一场,这期间云栖就没丝毫惦念,她是不是从未期待过有一个兄长?
待云栖离开后,李崇音坐在竹椅上。
与往常一样,收下情报后快速看完,又将暗号重新编写,由墨砚送出去。然后翻出了上一次未看完的异国志,学习詹国文字语言,翻到竹签记号那一页,目光凝视许久。
始终看不进去,他放下了书简,靠向椅背,一手慢慢捂住了眼。
“呵,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