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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栖每次来到李崇音的书房,都有种仿佛被看穿的压迫感。
李崇音将书简放在檀木桌上,亲自点了一根佩兰香柱,清凉醒脑的香雾袅袅升起,佩兰又被称作醒脑草,香气宜人。
云栖看到他的动作,手指蜷了蜷。
李崇音偶尔还会加上侧柏叶、白芷等,从医的角度来说,可去湿痹,防风寒,但这并不是云栖突然紧张的原因。
每当李崇音燃香,就代表着他手上沾了一次血,他燃香仅仅为淡化身上的血味。
果然看到他头发还沾着一些湿气,他方才曾沐浴焚香过。他说过生命是宝贵的,需尊重对待。
而且每每这个时候,他都显得异常沉默冰冷,这种时候云栖一般不招惹他。
可现在来都来了,随意离开是不现实的。
他有些疏懒地靠在竹椅上,翻看刚新增到书架上的一本兵法书,目光扫了一眼云栖,眼神在她头上的桃木簪子上略微停顿了几下。
“你也算是稀客,说说吧。”若不是亲眼看到,李崇音以为这小姑娘恨不得离自己越远越好,把他当做猛禽似的,一直避着。
所以每当遇到这个小姑娘,李崇音都会稍稍收敛,以免将人推得更远。
他虽坐着,却给云栖一种俯视的错觉。
云栖深吸一口气,将发生在东苑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你想救她。”李崇音陈述着。
云栖沉默了会,也不否认。
“你做不到,就想到找我,但你怎么确定我就能行?”李崇音好整以暇得望着她。
“我只是想试试。”你当然行,只是你若不愿,有一万种理由能拒绝我。届时我就为紫鸢选个好的殡葬处,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若我答应,你能给我什么?”
“……再做一碗长寿面?”
李崇音一整天紧绷的脸,噗地一下笑了出来。
打破了整个书房宛若被冰筑起的高墙。
李崇音不置可否,但答应会跑一趟。两人之前有亦师亦友的相处,后又有一面之恩,于情于理李崇音都不会拒绝。
“这事我还未了解清楚,仅听你一面之词,我也做不了任何保障。”
“我知道的,这便足够了。”
“云栖。”
“是。”
“你还未喊过我兄长吧。”
“……”两世加起来都没喊过几次,实在是他们两之间完全没那情谊,云栖酝酿了一下,打算喊一声。
李崇音却挥了下手拒绝:“不是发自内心的承认我,便不喊。”
离开前,他忽然回眸道:“你选择不自己扛,而是来找我,这点很不错,总算没白教你。”
不逞强一些自己不擅长的地方,是云栖的优点,但也同样的,有些无趣。
他很期待什么时候,这个进度有度的小姑娘,能出现意外。
一直稳着,有什么意思。
他这话中,伴随着一丝笑意。
其实他很少笑,特别是这种真心实意的。
云栖垂了目光。
这人是妖魅,少看,便能守。
李崇音离开,屋内就剩了云栖一人。
烛光晃了晃,云栖才如梦初醒,他居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太过顺利,让云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进来时,全身都是紧绷着的,并未细看书房。
此时却发现悬挂在墙上的书画,被换成了一副精心装裱的书法。
云栖觉得有些熟悉,不由自主地走近。
越近,越慌乱。
是……她写的!
在静居的那段时间,时常被要求练习行书,这是其中他最为满意的一副。
但云栖怎么都想不到,他会留下它,还装裱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云栖真实地被吓到了。
如果她真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也许会再次迷恋上他。
无论他有什么用意,都有可能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心神荡漾。
他总是无声无息得占据他人的思想,令人不由自主地去猜测他的用意。
李崇音先去了云栖说的事发地,原地已经没了那婢女的踪影,只有地上一滩血以及瑟瑟凉风中打扫的粗使婢女,看到那么多血,她们吓得都要哭出来。
也是姚氏实在恨透了,这才没彻底灭杀紫鸢,还打算慢慢折磨着。
余氏还在安抚哭得不能自已的姚氏,姚氏脸上的妆容也全哭花了,平日看惯了余氏笑话,没想到有一日会被人看自己的笑话,还在余式面前,多重打击下彻底没了形。
看到他来,余氏还讶异了一番,平日里倒不是她拘着李崇音不让管事,而是他本身要处理的事很多,也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这些事他是连打听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今日是什么西北风把他给吹来了。
李崇音说自己略通医理,想来看看。
这也不是假话,李崇音的确会不少东西,单单是云栖的药理能力就是他亲自教的。
李嘉鸿半生不死地躺在那儿,低低吼叫几声,偶尔清醒也是目眦欲裂的,几个大夫看过后都摇了摇头。
说来也奇怪,李达处处风流,但女子却极少能受孕,就是与自己夫人也只有一嫡女。
所以对于这个庶子不能够人道,异常在意。
李崇音发现李嘉鸿那处并未完全断裂,还半断不断的续在哪儿,若是有对经脉接合术高明的大夫倒是可以试试,但这只是纸上谈兵,没几个这样的大夫。接不好,这块东西依旧会坏死……
与其想办法怎么去修复,倒不如破而后立。
李崇音拿了一方帕子盖住,嫌弃地皱着眉头,在郝大夫等人的目光中,直接将那要断不断的地方给——割掉。
李崇音躲开,鲜血将那吓得禁口不言的郝大夫飙得满身。
李嘉鸿直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翻了个白眼晕死过去。
“您…”郝大夫曾是太医,看的事儿也多,可没见过这么狠绝的。
“没用的,放着做甚?”李崇音笑了笑。
手起刀落后,那带着血的刀也嫌脏,直接扔到了一旁火炉里。
李崇音出来时,姚氏哭花了妆,涕泪横流地想要请求他帮忙,李崇音不想处理这些后宅的麻烦事儿,直接越过了她,与愁眉不展、满身郁气的李达行至一旁。
李达知道李昶身边有个李崇音在,渐渐扭转了他在京城的窘迫处境。
所以对于李崇音,他还是相当重视的,甚至是当做平辈来看待。
听到李崇音的打算,李达也被他的想法给惊到了,想都不想就是拒绝。
“你要让嘉鸿进宫?这怎么可以!”
“他那处已是无药可医,与其行遍名医,花下无数银两与精力,结果还未可知,不如放手一搏。”李崇音直接忽略了是自己下的最后那一手,像是一个单纯出谋划策的好人,“他过去当然与普通阉人不同,有李家在,料想也能与其余人不一样,这是一条青云路,皇上身边也少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可远比他在李家能走远的多。”
其实古往今来,真正非自愿成为宦官的人只是非常少的一部分,其中大部分都是穷苦人家被买卖进宫的,这一批往往是懵懂的,要经过很长的岁月才能习惯宫中生活,另外还有一小部分是为利为权而来,这批人后期时常会用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伎俩钻营上位。
宦官是一群很特殊的人,他们距离权力最近,又偏偏无法人道,被世人不耻。
每一代皇权最终的掌控者,最担心的是权力旁落,对皇权威胁最大的是官员与有皇位继承权的人,而太监是一批什么样的人,他们是没有子孙后代的一群人。
不能延续后代是古人最忌讳的事,但对皇权来说,偏偏是相对能放心的一群人。
这就催生出一批不想走漫长科举路,但又想尽快获得权力的人,这里头狠的也可能会自行阉割。
“去了势,已是废人。与其让他在这里苟延残喘,不如变废为宝。而且,如今这情况,何人能指摘我们李家?”
宦官的确名头不好听,一般世家不会与这类人走近,家中出这样的人其余人要退避三舍。但李家出了这样的事,已是没有退路了。现在摆在面前有一条更好的路,为何不走。再说李达不是不知道李嘉鸿被姚氏宠得无法无天,本就派不上大勇,不然哪里会出今晚上的事。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一共就两庶子,李嘉玉早就废了,唯一健康的也就一个李嘉鸿。
这“变废为宝”几个字,仿佛让李达看到了另一条康庄大道。
“崇音啊,你是不知道,没了嘉鸿,我们大房一脉必定要……”李达原本也不是这么容易推心置腹的人,更何况还是二房的,可李崇音无论神态还是语言都透着全为你着想的姿态,很难不让李达共情。
“这事也不是不能解决,自古求子就是一大难题,但总有数不尽的偏方,说不定您再试试就成了,再说我听闻蜀南有一位神医,在这方面造诣颇深,我有位同僚便是那边的,到时为您去问问。”
成不成,是不清楚,但大房经过这一次元气大伤,是必然。
这是李崇音乐于见到的,他既然决定沉寂三年,能少点阻碍也是好事。
李达想想也是,说不定他努力努力,就又有儿子了,心下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刚才都是想着怎么让李嘉鸿恢复,完全没想到还有别的路可走,现下也算是走到山头必有路了。让李崇音必要为自己问上一问,目前也只有这个期望了。
见李达渐渐被说服,两人又聊了好一会,聊到庆朝整个宦官体系,聊到圣人的态度,聊到哪些出名的宦官,聊得多了,李达原本的不情愿和顾虑更少了,反而有点期待李嘉鸿未来的日子。当然他也知道,这事儿必定要暗中进行,不然光是老夫人那边就过不去。
见火候差不多,李崇音才提出了一个要求。
“另外,还请大伯能为崇音在大伯母面前美言几句?”
李达立刻听出了点猫腻:“哟,我就说你今日怎会突然过来,原来是醉温之意不在酒啊,这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你也是一样。”
李崇音这话,让原本对他忌惮的李达顿时放松了,到底是个少年,对于美色还是抵挡不来啊,这才是正常的情况。
李崇音似是羞于启齿,只低着头道:“希望您能做主将那紫鸢调配到静居。”
“这丫头做了这丧尽天良的事,我实在是……”别说姚氏,就是李达自己都恨不得扒掉那丫头的皮。
李崇音凑过去轻声说了几句。
李达神色一紧:“当真?”
“不确定,只是有这方面传闻。”
李崇音说的是近来大理寺卿会查近几年的邢狱案,其中有问题的都会被重新提审。李达做了那么多年的右寺丞,自然有许多行贿后改判的事儿,真弄出来他这官职都要不保。
比起这顶乌纱帽,李嘉鸿的事都不算什么要紧事。
李崇音一个软棒,一个硬棒,说的都是李达最在意的事,双管齐下,让李达不愿再管已经毫无用处的李嘉鸿。
李达狠心起来,可比李昶要严重的多,他本就是被李老夫人独宠的,更多时候是利己的思维。只要自己的官位在,不会管其余人。
下了命令后,姚氏就是再哭天抢地,也阻止不了紫鸢被带走。
紫鸢是被从柴房拖出来的,全身是血,早已昏迷。
云栖还在书房等着,司棋已经为她上了第二壶茶了。
李崇音态度模棱两可,她其实不确定他会不会帮,而且,这事是个困局,她就没听过那处断了还能接上的,紫鸢几乎是必死的结局。
外头一阵骚动,云栖出去时发现院门口,一群人围着那木架上的人,虽然全是血色,但能肯定紫鸢还活着。
人群的间隙中,架子上伤痕累累的紫鸢仿佛有感应般,睁了下眼。
看着云栖的方向,无声得诉说着什么,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滑落。
云栖提着的心情,也终于稍稍放下。
云栖迎来了李崇音,他直接入了书房,云栖默默跟了上去,酝酿了一会,额头冒了一层细汗:“谢谢……”
她以为李崇音就算帮忙,也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出结果,未料到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将人从一必死局中带了回来。
“怎么,想知道?”李崇音转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他突然低头,几乎要碰到云栖的发梢,“不告诉你。”
“呃…”
对着李崇音眼底的促狭笑意,云栖愣了一下,原来他少年时期,居然是会捉弄人的。
云栖上辈子到李崇音身边,已是一年后,那时候的他经过真假身份的洗礼,比现在要阴郁和难伺候多了。
“好久没见你习字了,去那边练一练予我看吧。”
“好。”
栖无有不从,只是去桌案边时,看到上方的笔墨纸砚,脸孔瞬间爆红。
羞耻得恨不得钻到桌案下面,云栖捂着脸,一句话都不想说。
上方那有着特殊印记的笔墨纸砚,正是李崇音曾经给她,又被她卖到书斋里的,他居然还重新买了回来。
李崇音欣赏够了云栖的窘迫,那可比对着李达那张纵欲过度的脸要舒坦多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道:“送人的东西,我不会收回,拿走吧。”
云栖耐着通红的脸,潦草得写了几个字交差,就将剩余的一同抱在怀里。
像是后头火烧了似的,埋头就要往外冲,却被李崇音拉住了衣角。
那人稍稍一使力,她整个人向后仰,快要靠到他身上时,他又从后将她肩膀扶正,把她肩头落到的花瓣揭走。
这是玉兰花开的时节,树上偶尔飘落,为静居增了不少美丽景象。
他看着云栖因为他的靠近,神色从爆红慢慢变白,仿佛西域船只刚送来的琉璃,在光线下精致细腻,透出一种罕见的,让人想要狠狠将她欺负的脆弱感。
妹妹……
李崇音缓缓闭上了眼,极浅的闷痛感始终存在,不严重却绵密悠长,蔓延在胸中。习惯地将它压制下去,埋在最深处,待它腐烂直至虚无。
云栖不敢回头,抓着宣纸的手指收紧,行礼后镇定地离开。
“谢礼就别做面了,你该有些诚意,好好想。”李崇音缓缓说道。
“……是。”
看了会云栖强作冷静的僵硬的背影,李崇音转身将这花瓣夹在书册里。
另一只手拿起刚才靠近时,被他顺手解下来的锦袋。
一个很不起眼的外观,一般人不会注意。
但李崇音是个相当细致的人,善于观察。之前云栖落水时被他带上来,手里捏着这只东西。她刚才与自己说话时,又不自觉得摸了四次……
说明这是在她心里相当重要,甚至是能安抚她的东西。
李崇音早就意识到它的特殊,只是礼仪教养让他并未查看。直到前些日子,在书院外偶遇魏司承,发现了用同样布料做的一根墨玉腰带,看着只是偶尔穿戴,毕竟众所周知,端王更喜爱鲜亮的颜色、鲜亮的女子,这腰带色泽过于暗沉了。
李崇音将锦袋打开,里面只有一颗色彩瑰丽,表面光滑如镜的紫色珠子。
没有味道,但李崇音看过的杂书相当多,其中就有有关传说中的追踪神物千里追的描写,只是记载上说的是有一丝淡淡香味,他手里这颗,是无味的。
无论如何,试一试便知。
李崇音直接……捏碎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