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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栖从未见过这样不修边幅的他。
在她眼中的李崇音绝情与优雅并存,所有狼狈不堪都与他无关。与现在看到的这个,仿若两人。
也许,跳脱出固有印象。
他目前,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十几岁少年,他也会迷茫、痛苦、不安。
云栖本来只是因看不过李家人处处焦虑,加上这辈子还欠着落水之恩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事,出于良心也要过来寻一寻。这样随意的心态在看到如此自暴自弃的李崇音时,也有些淡定不了。
或许她错了,或许会后悔,但此刻她只想跟着心走。
“李崇音,大家都很担心你。”
“这样的你,变得不像你了。”
“你是个永远自信,从未被打败过的李崇音。”
云栖看不下去,因为这个人是她曾经的信仰。
她就像一个卑微的信徒,不想看到他的自我毁灭。
李崇音还是丝毫未动,仿佛没意识到这里还有人。
那么,李崇音该是什么样的。
“李崇音。”
“李崇音!”
云栖提了声音,又喊了几声,始终没得到回应。
她推了推他的手肘,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比平常高了些。
又加大音量喊了好几声。
近在咫尺的距离,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
为何到哪里我都格格不入。
为何连母亲都会疏远我,我不可怕,你们为何这般怕我。
也许我还不够优秀,我可以做得更好……
空虚、迷茫、无措、渴求,被无边无际的孤独与黑暗吞噬。
“多余”这个词,承载着他从小到大的时光,他曾以为是做的不够多不够好,原来只是因为,他是个罪孽之子,无人期待的孩子。
他留着被人厌弃的血液。
真相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将多年来的坚持打破。
碎裂一地。
他这样不被期待的人,有何资格留在李家。
他除了仓惶离开那个培育他的温土,还能如何。
越陷越深,无人会拉他一把。
不厌其烦的呼喊声,打破重重迷雾,撕开了一道口子,直达心底深处,将他拉扯了出来。
叫嚣着苛求的内心得到了回应,血液在刹那间沸腾,所有的肮脏与黑暗冲破了枷锁,都在那一刻,被释放了出来。
他猝不及防拉住了声音的主人,将她扣在自己怀里,仿佛要将她揉碎,入骨子里。
如若所有人都抛下了我,那么你呢。
他在颤抖。
因为她的全身心抗拒,反而拥得更紧。
他带着雨水、冰凉的手指,触碰着她脆弱的颈脉命门。
云栖终于安静了。
他心安理得地拥着。
你应该乖。
就这样,不要动。
雨越下越大,周围瓦砾遍布、杂草丛生,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向地面,溅起无数晶莹水花。
断了线的雨滴,从残片中簌簌落下。
阻隔了外界所有声音。
魏司承来不及穿油衣,循着云栖快要消失的脚印,终于在漂泊大雨中看了这座破庙。
他栓住马,就看到了里面相拥的人。
他就像被铁榔钉在原地,脑海中疯狂叫嚣着应该离开,脚却一动不动。
那日中了药后,他失控时,云栖对他有多抗拒。
他耗费内力,损害自身修为保下了她。
魏司承长久以来建立的防线,似崩塌了。
他想到自己送去的甘草糖片,被德宝发现都送给了山下的乞讨者。
又想到自己甚至没碰她,她却对他冷漠无视。
为什么李崇音就可以,李云栖……你忘了他是你的兄长吗魏司承回到外面,在大雨中骑着马离开。
到了中途,又停了下来,雨水几乎让他睁不开眼,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着。
李崇音已经很久没合眼了,在抱着云栖的时候,仿佛卸下了所有心防,闭上了干涩的眼,慢慢地从云栖肩上滑落。
感觉到李崇音高热的体温,云栖一模,他发热了。
这个号称金刚不坏一样的人,居然生病了。
云栖一把扛过他的肩膀,吃力得将他拖出去,他的情况不能再拖下去。
云栖刚走出庙门,就赫然看到外头正在栓缰绳,似乎要进来躲雨的人。
那人依旧戴着面具,看上去风尘仆仆,完全没注意到这里的云栖。
“李嘉玉!”云栖颇为惊喜地喊道。
哪想到,能在此处偶遇,他怎么会来这里?
那人回头,看到云栖的装扮愣了一下,云栖立刻回归自己正常的声音,又喊了一声,这才确定眼前这个男装扮相的人是李云栖。
“你怎么在这儿?”魏司承特意戴上了李嘉玉的面具,装作恰巧来到这里的样子。
“我还想问你呢,你去了哪里?”
“我不是留字条给你了,我要去云游四方。”
“什么时候的事?”她去的时候,禇玉院人去楼空。
“先别说这个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啊…你有办法吗,帮我抬一抬他。”看到李嘉玉太高兴,差点忘了她还驮着一个人。
两人几经周折,终于在山下寻到了一辆马车。
只是在下山的时候,云栖偶然瞥见一个身影,那姑娘撑着伞上山,这人怎么有点像杜漪宁?她来此处做什么。
还不待云栖多想,魏司承已然充当起了车夫,他们将昏迷的李崇音带到城中客栈休息,李崇音如今的状态,也不适合立刻回李家,对云栖来说也是个麻烦。
魏司承去外头找伙计寻大夫,让云栖先去隔壁他订的房间换衣服,他已经让人准备好替换的。
云栖看到自己湿透的衣服,也很是尴尬,幸而她包裹的还算严实,没透出什么。
她换下衣服,看到魏司承为她准备的女装,居然是她平日喜爱的霜色以及水绿色,不由感叹他的细心,这都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待换好后,云栖才意识到,这套裙装刚刚好,为何…李嘉玉会知道她的尺寸?
云栖只能归咎于巧合和李嘉玉的犀利了。
云栖来到李崇音的客房,他依旧躺在那里,虽然发着热,但他的神情安稳,并没有刚才的那种与世隔绝的味道,云栖多少是放下了心。
如果不是那双放在颈脉上的手,她定然会推开他。
上辈子他们唯一的一次相拥,是她出嫁前。
她激动心酸,他却平静冷淡:傻姑娘,我不该给你希望。
坚持了许久的云栖,在上花轿的那一刻,泪如雨下。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是,你不该爱慕我,而我,不会给你想要的。
待反应过来时,她的手不知何时被昏睡中的人握住。
也许是昏睡前,对云栖的气息很熟悉,李崇音本能得要抓住这个误入领地的小动物。
魏司承带着大夫进来,推开门就看到两人交握。
面具后的嘴角微微一撇,冷笑一声。
云栖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魏司承大步向前,抓住他们的手,将李崇音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彻底与云栖分离。
然后神态自若地说:“劳烦大夫帮忙看看他,你,随我出去。”
云栖与魏司承一同出门,立刻道:“刚才谢谢你了,还有大夫,诊金是多少。”
“你我相识已久,谈诊金?”
“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感觉到李嘉玉气息越发冷,云栖不敢再提,“他发生了一些事,我……”
“不必向我解释。”不想听,不想看,不想知道。
感觉到李嘉玉的冷漠,云栖想是不是因为他们许久未见,他才态度变化得这么快。
一时间,他们之间气氛冷若冰霜。
“你离家后去了哪里?当时看到你突然离开禇玉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魏司承一想到那日不慎中招,和一系列后续,就连这话题都不想说。
他甚至透着恶意道:“你感兴趣,可以问问你们家老夫人,做了什么。”
“什么叫你们家,这也是你家。你在外怎么样,缺银子不?”
“缺了你就给?”
“给啊!”云栖毫不犹豫道。
魏司承一怔,语气稍稍缓和:“倒是你,快回去吧,你也不想看到李家乱套吧。”
云栖也觉得自己出来时间有些长了,道:“那他…”
“有我在,死不了。”
再说,李崇音这人生命力顽强,哪是轻易能打到。
说着,魏司承又到云栖方才换衣的房间,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可能是刚才他仿佛下去放的。
魏司承抽出一张宣纸,开始写信。
云栖看着他俯身书写时的姿态,仿若与记忆中的人有所重叠。
她狠狠甩了甩头,李云栖,你别老把差不多身材的人都当做那人。这可是天底下,对你最真诚,绝不会撒谎骗你的李嘉玉。
魏司承很快写好,将信交给她:“拿给你家人,当做保平安,过个几日他应该就会回府了。”
李崇音这类人,只要能想通,就能很快恢复,根本无需多余的担心。
“你写得好像,怎么学的。”
“他这字,能有什么难度。”魏司承略带不屑。
这倒是,为了不让人发现字迹,对外时,李崇音用的都是方方正正的楷书,那是什么棱角都没的,虽然工整,但实在少了文人气质。
云栖想把自己换下的湿衣服带走,魏司承却道:“都湿了,放这儿吧。”
“行,你记得帮我扔掉,他就麻烦你了。”
魏司承已经备好了马车,云栖出门时,凉风卷着细雨吹来,魏司承解下身上大氅披在她身上,大氅好似还带着他的体温,云栖脸微微一红,幸好他是我家亲戚。
见云栖欲言又止,魏司承:“怎么了?”
“你是个绝无仅有的人。”如此心细如发。
魏司承可不想听云栖的糖言糖语,她很甜,但这甜里面裹着砒霜。
李崇音这边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道,毕竟魏司承要关注的人太多,不可能时刻注意,再说李崇音从头到尾也瞒得很严实。不过大致猜一猜也能猜出一些,定然是让李崇音大受打击的事,这让云栖这般担心。在魏司承看来,李崇音生活富足,李家人、外人谁敢小瞧他,他从小受着李昶的全心栽培,生活上有余氏的无微不至。
越想,越不是滋味。
哪像自己,从小就要步步为营,失了母妃,在最诡秘残酷的地方长大,无人可以信任,无人敢信,连喜爱都不能随意宣之于口。
云栖只看到了李崇音,遇到自己,却连眼神都欠奉。
是他不够好吗?
魏司承心中的苦涩蔓延,她只是不喜欢你,而已。
将云栖送上马车就要离开时,云栖忽然道:“李嘉玉,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魏司承转头,并未回话,只示意她直接说。
“如果…我是说一个假设,这件事在现实里并未发生,但假设有一个像以前的我那样,发热很严重的小婢女,你完全不认识对方,但她快要死了,悄声无息地死在无人的角落,你在有能力的时候,会不会帮她?”
前世今生,她一直想亲耳听他回答。
魏司承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么奇怪的话,但还是考虑了一下。
雨变得淅淅沥沥,像一根根细针,在天光下泛着璀璨光泽。
隔着两人,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
“若不影响自身,可能会帮。”魏司承设身处地代入自己扮演李嘉玉时的样子,其实扮演的时候,大多是他本性,“毕竟我只是动一动口,干系不大。”
这话说的自私,有先决条件,算不得好回答。
但云栖两眼一弯,一个让魏司承在很多年后,都记忆犹新的微笑绽放在他面前。
这是一个纯粹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也是迄今为止,李云栖对他展现的,最令人动容的一幕。
直到马车行远,魏司承都久久没有回神。
随即低了头,头疼地扶着额。
李云栖,你太卑鄙了。
让我,死灰复燃。
再燃起来,可就浇不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