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欺欺人

折火一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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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再回首,在我十三岁至十八岁的五年间,那场青涩而又幼小的所谓暗恋,那些所有那些自以为是的喜欢,也许的确可以称得上感情清白纯净,却同时也许并不能称得上是最真诚的喜欢。

    那时候所谓的喜欢,也许只是一场依赖。只是在我的世界里,在一个恰好的时间,堪堪出现了一个恰好的人。他有一张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好看的面庞,他的眼睛深邃,睫毛深长,他对待我的态度,教过我的东西,领我见识这世界的流光溢彩,他为我做过的一切,都温柔,新鲜,而滴水不漏,超过其他人所有。

    我只是想霸占这样一种感觉。不想被其他人分割掠夺。却不曾多加考虑过,真正的喜欢,需要相互付出。

    十八岁之前的我,不曾想过这许多。直至十八岁之后成年,才慢慢有所察觉。曾经那些不成熟的暗恋,其实说到底,与一个渴望控制与独立的青春期小孩,和一个大人之间产生的那些别扭与纠结,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只是那些初中高中时候的年纪,根本产生不了这样复杂的想法。我固执地认为自己喜欢顾衍之,并且认为是超过所有人那样的喜欢。觉得自己的感情就像蠢蠢欲动的火山岩浆,时刻都有可能失控,稍一不留神就要喷薄而出。

    可与此同时矛盾的是,我又不敢告诉顾衍之,我心里的秘密。

    我将这个秘密在光阴交错中密不透风地守住多年,这期间只若无其事地做着一件事,努力学习。

    我的成绩因此有了长足进步,按照叶寻寻的形容词,我不停跳级的姿态堪称华丽。从十三岁五年级期末考试的吊车尾,到后来的中游,上游,以至于直接跳级到初中一年级,然后是参加中考,最后在十五岁就读高中一年级。这样的速度,连老师都觉得是个奇迹。而我想说,我的成绩可以快速发展到这步光景,一半归功于顾衍之的补课,另一半则只归功于顾衍之的美色。

    顾衍之无意中提供的补课的借口,被我利用得淋漓尽致。语数外样样没有落下,但凡上课以及作业中不会的题目,全都跑去请教顾衍之。这样就导致顾衍之身边经常穿插有我这样一个移动背景。以及顾衍之在顾宅和办公室他的书桌旁各添置了一张小书桌,单独放置我的课本和练习册。每天他去公司,或者在书房读书的时候,我总是会抱着练习册蹭过去,假装聚精会神地做数学题。

    我这样刻苦,有一天连语文老师也发觉。一次家长会上夸奖我,说没有见过一个孩子这样喜欢学习。我站在顾衍之身边,攥着他两根手指,本来就听得心虚,跟我一起跳级到初中部的叶寻寻正好跟在叶家父母身后经过,又冲我特别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让我终于负荷不住,一下子把头低了下去。

    语文老师在一边笑着打趣:“杜绾还不好意思了。”

    我抬起头来,说:“老师,你听说过一首诗没有。中间有句是什么红衣佳人白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之类的。”

    语文老师说:“没有。怎么了?”

    我扬起脸问顾衍之:“你呢,你听说过吗?”

    他说没有,又笑微微地看着我:“所以?”

    “啊,也没有什么。”我轻描淡写着说,“就是我跟叶寻寻打了个赌而已。她说这首诗流传得特别普遍,老师跟你一定都听说过。我说那可不一定。结果你们看,我就赢了啊。”

    打赌实在是再好用不过的借口。即使是不擅长说谎的人,练习一两次,也能表演得臻于成熟。我被叶寻寻蒙骗过两次后,便开始拿相同的方法蒙骗别人。

    那首诗其实很长,我并没有全部记得。叶寻寻最不耐烦的就是背诗,自然更不记得。所以我们之间根本没有打赌过。叶寻寻甚至不知道我还这样随手利用她过。而我在语文老师面前之所以念出这莫名其妙的两句诗,也不过是因为紧跟其后的那两句说不出口罢了——

    红衣佳人白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

    这样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恰如我这样的努力学习,哪里是我真的喜欢学习,不过只是想离顾衍之更近一点罢了。

    有关于跳级的事,我曾经在十八岁还剩下一个尾巴的时候,打电话给时在国外出差的顾衍之。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我打算跳过高中三年级的上半学期,直接跟着下学期的学生一起参加中考。

    顾衍之沉默了一会儿:“绾绾。”

    “什么?”

    “这是你突然下的决定,还是深思熟虑过的?”

    我说:“我都想好了。”

    “昨天我在T城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样大的事,我们应该当面谈。”

    “……”

    我总不可以说,我没有勇气,我不敢。

    只好找借口:“我觉得这不是很大的事。”

    他在那边沉默良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平淡:“你这样着急跳级的原因是什么?”

    我的心口不可抑制地一跳。

    隔着电话,我仿佛都可以看到他说这话时的神情。

    顾衍之的眼睛墨黑,注视着人的时候总是温凉深静。语气总是温和,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像这样一种平淡语气,并不常见。却每每总是很慑人。我跟他相处这样久,也只见过两次。皆是在顾氏大楼,顾衍之在会议室中主持会议的时候。我本不该进去,两次却都被他的秘书往手里塞了只茶杯给推进去。第一次一进去就见顾衍之坐在主席位置,脸上不见笑容,也是这样极度平淡的语气:“我什么时候给过你们这样随意罢免的权利?”

    在那之前,我从未听过顾衍之用这样的语气讲话。座下的人皆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一下。我的手心一抖,有点烫的红茶便洒在手背上。

    我一手拿着水杯,一手尴尬停在半空,不抬头也能感受到众人齐刷刷扫过来的眼神。不知道下一步怎样做才合适。很快有熟悉的声音响起来:“绾绾,过来。”

    我抬起头,顾衍之的面容已经恢复平静,朝着我遥遥伸出手:“过来。”

    我迟疑了一下,慢慢走过去,疑似听到有人长长呼出一口气。把水杯放在顾衍之面前,小声说:“你的秘书让我把水端给你。”

    顾衍之握着我的手腕,用手帕把我手指上的水一根根擦干净。一面问:“她还说什么了?”

    所有人都静默看着这里,顾衍之慢条斯理地这样做,让我觉得后背快要被众人目光戳穿。挺了挺脊背:“……没说什么啊。我能出去了吗?”

    他抄着手,显出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来:“难道她没叫你一句小祖宗,让你顺便在这里说几句好听的,才方便救人救到底的么?”

    “……”

    叶寻寻曾经就鄢玉顾衍之楚煜江燕南几人的强势与弱势对我进行过深度剖析。其中指出,在他们这群人里,顾衍之是最不容易被蒙骗住的人。这主要的原因是在于他从小就是他们这圈人里最会蒙骗别人的人。正所谓佛看人皆慈悲,魔看人就都邪恶,顾衍之旁观其他人耍手段的时候,大抵心里都在揣着悠悠一种这都是我玩剩下的怀旧感觉。因此如叶寻寻这般比较会蒙骗别人的人,也只敢蒙骗蒙骗鄢玉,轻易不在顾衍之面前动手脚。并且她还严肃建议过我,指出我最好不要动心思,若是不得不动,需瞻前顾后,徐徐图之。并且最关键的是考虑好失败后可能承受的所有后果。

    只是有些事情可以承受后果,有些事情即使考虑后果不周到,也必须硬着头皮圆下去。比如十四岁时候的我,面对顾衍之有关跳级的询问时,仿佛若无其事地回答:“就是觉得现在学的东西太简单了,浪费我时间。你不是以前也跳级过吗?应该能体会我的感受啊。”

    他沉吟片刻,这次语气有些调侃:“不是因为有你喜欢的人在高年级?”

    我的语气仍然平静:“你想得太多了。”

    我总不可以跟他说,我只是想快点长大而已。

    来到T城之后,我的身量从曾经刚刚抱到顾衍之腰身,到如今在他身边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他翘起微微唇角的位置。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可在顾衍之眼中,大概就算长到二十岁的我,也与十一岁的我没有什么分别。

    我和他之间相距遥远。不管是小学还是初中,乃至高中,这些都属于他遥远的怀旧范围。我但凡还在这区间,就摆脱不了小孩子这三个字。我在一天夜里认知到这件事,那一整晚都辗转难眠,泄气得不是一星半点。十年的光阴固执横亘,我毫无办法,想来想去所能做到的,就是只有尽自己可能努力成长得快一些。

    现在想想,那段时间是多么励志的一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可以精神奕奕地学习到九点半睡觉之前。后排同学都在睡觉的时候,我在老师有气无力的讲课语调中大睁着眼。我满怀愿望地希望自己可以像顾衍之那样将该学的东西压缩性快速学完,然后快速成长为一个大人的样子。也许等到我也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公司事务或者其他工作以赚钱的时候,顾衍之可以把他对我一贯持有的小孩子看法消除一点点。

    一度我的想法都这样单纯而充满功利性。

    进入高中,课业就无法再像初中时那样轻松。高二的暑假更是以高三学业繁重为由被校方直接吞并。进入高三,就更是苦行僧一般的修行。我们在高考前的一百天时全年级集合,将手举起来百日誓师,又去礼堂听本校的去年市高考状元讲高考心得。好容易出来,正好碰上就读于高一年级,刚从学校超市买火腿肠回来的叶寻寻,一把拉住我,同时挤开隔壁班前来跟我攀谈的李相南,对我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这样不好。”

    “什么不好?”

    叶寻寻说:“你这样痴心妄想不好。”

    我说:“……拜托你讲话的程度轻一点行吗。”

    被她挤得蹲在旁边的李相南立刻插嘴:“什么痴心妄想?”

    叶寻寻拿他当空气,托着腮,有点郑重而忧郁地看着我:“你看,杜绾,要不你就等高考之后表白吧。”

    我一口水呛到,和李相南齐齐地瞪着她:“……啊?”

    “我觉得现在你需要的是冷静和理智。杜绾。”叶寻寻说得慢吞吞,“你看看你,你喜欢顾衍之喜欢了这么久。这么久的时间,就已经不叫喜欢了,你这应该叫盲目的迷恋。”

    李相南急问:“那人叫什么?什么知?”

    叶寻寻说:“我觉得一个女生,喜欢一个人固然没有错,可要是你的喜欢给你造成灾难,那就不好了。你不要变成第二个叶矜。你看她为一个顾衍之浪费了多少青春,从差不多你这个年纪开始,在见到顾衍之第一面起惊为天人,到现在叶矜二十三岁,整整十年的时间,就为了一个男人。并且到现在被顾衍之甩了都还执迷不悟。这太可怕了。所以我觉得,你最好是快点表白,然后尽快被顾衍之拒绝掉。你死心得早一点,总比死心得晚一点好,你觉得呢?”

    我看了她一会儿:“你这是劝人的态度?”

    “我是觉得,你何必非要喜欢顾衍之呢。他有什么好的,不就是长得好看了一点,性格温柔了一点,会做点好吃的东西罢了。可是这就像是一朵花,你在公园里看见了,觉得好看,就要死要活非要把他带回家吗?不带回去你又能怎样?一个男孩子最要紧的又不是他自己多好,而是他能对你多好。顾衍之就算现在对你不错,可是比他还要对你好的男子以后也不是没有。你何必就栽在他身上了呢。你说呢?”

    我说:“我觉得你的理论是正确的。可是你再给我找个和他差不多的试试。我觉得有点不容易。”

    李相南在一旁立刻信誓旦旦地开口:“我就可以啊。”

    叶寻寻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问:“李相南,你喜欢杜绾多久了?”

    蹲在地上的李相南看了看我,说:“两年了。我给杜绾写的情书都已经能铺满整个操场了你知道吗?”

    叶寻寻说:“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个。我最鄙视写情书的男生了,写情书是最低级最没用的事了。你就才喜欢杜绾喜欢到这个地步啊?”

    我站起来:“你们继续,我去那边坐。再见啊。”

    叶寻寻一把抓住我衣角,李相南在身后说:“你以为情书很好写吗?我每天绞尽脑汁花样翻新很不容易的好不好,我又不是那些幼稚的男生,随便找本书抄一抄就好了。那里面每句话可都是我发自肺腑的你知道吗?我现在都能把两年前我写的情书倒背出来你信吗?杜绾要是看了我任何一封情书,都能知道我喜欢她喜欢到什么程度。我一直都是非常有诚意的好不好。”

    叶寻寻拿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审视了他一会儿,扬了扬下巴:“那说说你最近五年的期末考试都排过年级第几啊?哪门功课最好?”

    李相南哦了一声:“我数学学得最好,语文差点。至于期末考试,这五年成绩依次是年级第一、年级第一、年级第一、年级第一、年级第一。你还想听以前的吗?其实都差不多,也就是这四个字而已。”

    “杜绾,他居然排名在你前头。”叶寻寻朝我说完,又朝着李相南扬了扬下巴,“你除了学习还会别的吗?我们杜绾可不喜欢书呆子。”

    我忍不住说:“哎叶寻寻,你问这些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李相南说:“我还会拉小提琴来着。我还能教杜绾学游泳呢。而且我家世也还行,T城李家你听过吗?就是在城西那边,承蒙祖上荫庇积了一点财富,至少家族的人能一生不愁吃穿。”

    叶寻寻上个星期还指着街边报亭的一本财经杂志跟我大讲特讲T城城西李家的发家史,可现在她一脸平静地哦了一声:“没听过。”

    李相南说:“没关系。也不是很有名气。等我以后继承家业,到时候你再听说也不迟。”

    叶寻寻单手掐着腰,端详了他一会儿,突然说:“人道海水深,下面一句是什么?”

    李相南毫不犹豫作答:“不抵相思半。”

    叶寻寻说:“直道相思了无益。”

    李相南说:“未妨惆怅是清狂。”

    叶寻寻说:“相思相见知何日。”

    李相南说:“此时此夜难为情。”

    叶寻寻说:“人生自是有情痴。”

    李相南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说:“等等叶寻寻,你古诗什么时候背得这么好了?”

    “这些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叶寻寻的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扭过头来看我,“看起来李相南真挺喜欢你的。据我所知,男生一般情况下绝对不沾这些酸里酸气的东西。除了写情书的时候才用一用。李相南能背诵到这份上,也算不容易。可见他给你写的情书确实挺用心的。你等到被顾衍之残忍地拒绝以后,可以靠他治愈一下试试。”

    我说:“我没早恋的打算。”

    “我也没叫你早恋啊。”叶寻寻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这么多男生喜欢你,等你高中毕业进入大学,还会有更多的男生喜欢你。你稍微喜欢他们一点,他们就欢天喜地到天上去。俗话说,喜欢别人不如被别人喜欢来得幸福,顾衍之既然一直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那就让他继续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下去吧。何必非要喜欢他呢,难道你要学叶矜那样为情所困吗?”

    我说:“为什么我觉得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这样奇怪呢?”

    李相南在一旁说:“你要是觉得她不方便,你来找我啊,我也会挺高兴的。”

    叶寻寻瞥他一眼,转过头来对我继续讲:“而且,你不要忘了你现在在顾衍之眼里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虽然一贯不受重视,但小孩子同时也有个好处,就是所有的错误都有被原谅和改正的机会。你的迷恋是场错误,说不定等被拒绝以后就心寒了,心寒以后就清醒了,也就不迷恋了。你看,这样不是很好?”

    我说:“你再让我好好想想。”

    叶寻寻说:“有什么好想的啊,就这么定了。”

    我说:“可是你一口咬定我只要告白就会彻底失败,这种情况下你还让我冲上去,不能不说让我产生了一种扛着炸药包去堵敌人枪眼的感觉。你这样也太残忍了点吧。”

    “总归是长痛不如短痛么。我这也完全是为了你好呀。”叶寻寻掐起手指算了算,“对了,高考前几天不就是你的18岁生日嘛,这样,为了防止你高考发挥失常,你就在高考考完当天给顾衍之告白好了,当你的成年礼。这样的成年礼也算得上是惨烈悲壮,对得起多年来不知所起的一往情深。凤头豹尾嘛,总比虎头蛇尾心有不甘强,你觉得怎么样?”

    我木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我觉得你太损了。”

    高考前的最后一百天,残酷的程度是惨不忍睹的。

    这段时间会觉得时间这个东西极为飘忽和扭曲。有时候会觉得非常短暂,这是在你考场上答题的时候;有时候又觉得特别漫长,这是在你等待每次模拟考成绩的时候。因此这个时候的学生产生什么心理都是正常的。而我的心理表现就是暴躁。这种暴躁表现在每次叶寻寻放学从高中一年级学部跑来找我的时候,都会遭遇我的怜悯,嘲讽和冷暴力。比如有一次她好心好意为了安抚我而跟我说:“我们这两天也搞考试了呀,大家都一样。你就淡定一点,高考就是纸老虎,不算什么事的。”

    我觉得当时我看着她的眼神应该是非常怜悯的:“没经历过高三的小孩子就是单纯无知啊。”

    “……”

    我能看出她在努力忍耐我的嘲讽,并且最终成功地忍耐了下去,接着劝我说,“上次状元回校讲座不就讲过,觉得烦躁的时候就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默念自己是最强的。这就好了呀。”

    我继续怜悯地看着她:“没经历过高三的小孩子就是单纯无知啊。”

    叶寻寻终于暴怒:“杜绾,我们绝交!”

    叶寻寻声称绝交,短时间内就确实是真的绝交。每次下午放学后我都特地从高一学部的教学楼绕到大门口,为的就是给叶寻寻赔礼道歉。然而叶寻寻每次都是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就这样一直到高考结束,叶寻寻与我绝交了整整四十五天。

    伴着初夏的南来好风,以及几声低低哑哑的知了叫声,我的高中时代,与我的十八岁生日,一同随风而逝。

    以现在二十二岁的眼光来看,高考仍然能担当得起紧张刺激。却并不是主宰内心活动的唯一。我至今仍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我高考完毕的当天晚上,坐在卧室中苦思冥想的,并不是我那些考场上答过的题目,而是叶寻寻在百日誓师那天同我说的那些话。

    即使她那天字字戳心,也不可否认她说得的确是有道理的。

    时间越久,就越消弭掉希望。我那时像个自缚的蚕,困在丝线中完全看不到希望。怎么想怎么都觉得顾衍之确实不会答应我的表白,不管是现在,还是在以后的未来。就这样想到快要窒息的地步,迫不及待地想要破茧而出,甚至不惜立刻死亡。

    我这样想了许多天,连顾衍之提出去旅游都兴致索然。最后的结果就是我终于在一天晚上不堪忍受地做了噩梦。梦到的是我为了表白准备了很久,最后穿着崭新的白色连衣裙,在顾宅中向顾衍之表白。我心跳如鼓,却看到他的脸色本来微微带笑,到后面便渐渐冷下来。一直等到我说完,忽然一抬手,拎起我的后衣领,将我从二楼窗户毫不犹豫地丢了出去。

    我猛然醒过来。

    我坐起来,勉强拉开床头的灯光,觉到口干舌燥的恐慌。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忽然听到有人敲了敲我的卧室门。

    下一刻有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点不紧不缓的温柔:“绾绾?”

    我忽然镇定下来。

    门外的顾衍之再次唤了一遍我的名字。我定了定神,下床开门。

    卧室内昏黑黯淡,只一开门,便有走廊柔和如金丝绒般的光线铺展进来。顾衍之站在门外,一只手维持着要敲不敲的姿势,在我开门的一瞬堪堪停住;穿一件浅色休闲衬衫,两颗领扣解开,有几分慵懒的意味在。

    他身上有淡淡酒意,可见刚刚才从外面回来。另一只手中握着块呜蜩一般大的碧玉,明黄色的流苏自手心垂下来,衬得手指愈发修长莹润。我未与任何人说过,我其实一直很想摆弄一次顾衍之的手,无论弯曲微蜷,皆是优美好看。

    顾衍之低头看了看我,嘴角有点笑容,睫毛深长,在柔和灯光下显得模糊而温柔:“发噩梦了?”

    我说:“你是喝醉了吗?”

    他笑微微地看着我:“我看起来像是喝醉的人?”说完又问,“你做了什么梦?”

    我仰头望了他一会儿,说:“梦见一个英文单词,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说:“什么单词?”

    “幻想,错觉用一个英文单词怎么说?”

    他的眉毛轻轻一挑。他做这个样子,平时便比常人好看许多。此刻眼角眉梢带了两分春意,更是远较往日的好看。可我一直最着迷的是他的英文发音,端正方圆的牛津腔,每一个吐字都优雅得恰到好处,婉转起承之间仿若母语一般:“fantasy.”

    他将每一个字母都给我缓缓拼了一遍,然后又将发音重复了一遍:“fantasy.记起来了?”

    我自然记得。我根本没有忘。只是随口问一问罢了。

    将一个单词重复发音两遍,这是顾衍之自给我补习英语以后养成的习惯。一开始单纯是因为要纠正我的每一个单词发音,然而就像这世上的许多事,初衷和结果总是阴差阳错。等到我已经将音标模仿得很清楚了,我仍然一度故意将单词念错,这回所想的,只是存了心要听顾衍之再念两遍。

    我有些失神,没有提防额头被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我回过眼,顾衍之看着我的眼神里带着好笑:“究竟怎么了?”

    我小声说:“前几天是我的生日,你说过会在高考之后给我补上。”

    “是这样。”他的手拨弄着流苏,脸上有点笑容,“你想什么时候补呢?”

    “……”

    “还有,”他垂下睫毛来,流动着某些温柔意味,“这次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呢?”

    “……我要什么你会肯给呢?”

    “这个要先你说一说才行。”他仍是清清淡淡的笑容,“总要是我可以办得到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他说成这样,每次的礼物却总是超出预期的贵重。只是顾衍之从来都将这些东西送得很轻松。前年生日宴会,他在牵着我下楼前,将一颗小拇指大的浅紫色透明石头系在我脖颈上。那块石头璀璨剔透,灯光下稍微转一转,就晃得令人移不开眼。我问他这是什么,他随口说:“玻璃珠子,好看么?”

    以至于我当真就戴着那颗玻璃珠子下了楼。然后在不知所谓中差点被一众目光尖锐刺穿。后来找到食品区的叶寻寻,她正在那里奋战焦糖布丁,抬眼看到我脖子上的项链,差点将布丁呛出大半。

    过了一会儿她恢复镇定,指着我脖颈说:“这就是顾衍之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我捻着那串项链:“啊。玻璃珠子,好看么?我个人觉得还是挺好看的。”

    她剩下小半布丁也差点呛出来,半晌面无表情道:“那你把这颗玻璃珠子送给我行么?我拿我所有项链给你换。我还有一串正宗红珊瑚呢。”

    我说:“你喜欢?”

    叶寻寻冷冷地说:“我当然喜欢。整个T城的女人都没人敢不喜欢。你知不知道这是上个月香港拍卖会上的压轴珠宝,这么一颗粉钻,颜色还透着紫,简直是要价值连城的好么。”

    ……

    我看看顾衍之,这样英俊的眉眼,在灯光氤氲下,衬得愈发犹如冠玉一般。我突然生出一点勇气,低声说:“顾衍之,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他说:“为什么这样问?”

    我说:“我就是在想,你这个年纪也该有女朋友了啊。你看楚煜和江燕南,两三个月身边就有不同的美人换一换,旁人看着都挺赏心悦目的。”

    “那是他们。”他说得漫不经心,尔后又笑了笑,“鄢玉不是也一直单身?”

    我说:“可是那总有你喜欢的类型呀。你是喜欢强硬一点的,还是喜欢温柔一点的呢?叶寻寻说男人只喜欢长得漂亮的,你也是这样的吗?”

    我这话其实问得有点不抱希望。因为往常每次碰到这种话题,总是会被他不动声色地岔过去。可是这一次他看了看我,脸上有点笑容:“大概我挺喜欢可爱聪明的那种。”

    我的心口又跳了跳:“是像叶寻寻那样的吗?”

    “嗯?她那种小丫头聪明过头,还是去祸害其他人比较妥。”他随手将手中的流苏晃了晃,像是想起来什么,将手里的玉呜蜩递给我,“喜欢吗?小玩意儿。”

    “这如果就是你准备的生日礼物,”我抄着手,斜眼看看他,“那我不是挺喜欢的。”

    他笑着说,“你又不讲你想要什么。”

    初春夜晚凉意料峭,我站在门边这么久,终于察觉出赤脚跑出来的寒冷。眼前这个人丰姿挺拔,举手投足间有漫不经心的傲慢味道。可同时又温柔,还带着一点小捉弄。或许很会算计人心手腕深沉,可是在你面前,他总是有点笑容,从未对你展现过那些凉薄时候。

    我认识他认识得不是很久。只是短短七年。可又觉得已经很长,长久到我已经尝遍酸甜苦辣的滋味。他值得,而我心甘情愿。

    我的眼眶酸疼。突然有点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

    当我还在大山的时候,曾有几个羌族的男孩来镇上与我们一起读书。他们信奉白石神,与我们的规矩略有不同。羌族村寨最高处筑有羌雕,每座房子都有四个尖尖的石头做成的白角。篝火晚会是男孩女孩定情的时候,当一个男孩喜欢上一个女孩,会趁跳舞的时候凑过去,逗留在女孩子身边攀谈讨好。如果女孩没有排斥,男孩会试探握住对方的手,再轻轻勾一勾女孩子的手心,来表达爱意。

    羌族的男孩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这样告诉我。恰巧被父亲在讲台上听到,本来平板的面容上突然露出几分微笑。镇上的孩子都敬畏他,只有我胆子最大,抓住他眨眼间的变化大声问:“父亲你笑什么?难道以前你就是这么做的不成?”

    他推了两下鼻梁,笑着看我:“也可以这么说。”

    我身边的羌族男孩突然出声道:“老师你摆明了是在打掩护嘛,我家隔壁老人说的跟你完全反着,明明是当年很多女的都暗暗追你,可只有杜绾的母亲胆子大,敢拿手指去勾你的手心才对!”

    父亲的手按在课本上,依然微笑:“这又有什么区别?如果她不勾我的手心,现在杜绾还不知道在哪里。总归杜绾的母亲跟我都觉得挺幸福,庆幸当时发生过这么件事就对了。”

    那天放学我跑回家,向母亲求证这件事。母亲轻描淡写:“你不知道我嫁给你父亲的时候,寨子里有多少女孩眼红得要扑上来。那时候你父亲才到镇上,长相很好,又是个大山外面来的汉族人,他就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一只凤凰,立刻把镇上跟我差不多岁数的女孩子全都给迷得要死要活。可一直过去两年,所有人都自己觉得配不上他,跟他表白的人没有一个。直到我长到可以嫁人的岁数,篝火晚会上蹭到他身边,主动去勾他的手心,跟他说,我喜欢你,想嫁给你,你怎么说?”

    “父亲怎么说?”

    母亲的脸色突然变得温柔:“他啊,他当场就回了我两个字,行啊。”

    我曾经数次想将这样的一幕照搬到顾衍之和我的身上。然而叶寻寻总是告诉我,那是羌族的规矩。在汉族的文化里,没有女孩子主动这一说。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女孩子就不能主动,只是类似的情况可以用喝毒药来形容。没有人会在活得好好的时候去喝毒药。但这也不意味着你喝毒药就是犯法的。因此喝毒药也是你的自由,但这同时也就意味着你是在自寻死路。

    因此叶寻寻才在发觉我无可救药地喜欢上顾衍之以后,严肃而认真地建议我不妨考虑一下告白,从而快速地自寻死路。

    可是即使她不建议,我也已经觉得我的那些情感像是变成了一只不停往里灌水的气球,沉甸甸地坠在心上,越涨越满,眼看就要兜不住。

    我埋在他的衣襟里,鼻尖有淡淡的醺意。隔着薄薄的布料,可以感受到顾衍之的温度。就像他整个人,温和得恰到好处。我已经很久没有离得他这样近。心里装得越满,越是胆怯,就越不敢离得太近。小心翼翼地捂住我那点心思,又暗暗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察觉。这样复杂。

    我抱着他不想放手。眼前是他细腻的衣料纹理,我心跳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咚咚声。感觉到他的一只手落在我后背上,轻轻抚摸两下。头顶上方一个温柔声音:“怎么?”

    我不敢抬头,小声说:“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你能不能先不要说话?我有点紧张。”

    他轻笑了一声,很快不再言语。他的右手随意搭在身侧,被我抓住。我找到他的手心,在那里轻轻勾了两下。

    他没有动。我深吸一口气,紧紧闭上眼,终于将死死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我喜欢你,会一辈子都对你很好。你能也喜欢我吗?”

    我感到面前的人有片刻顿住。

    我的心因此而吊到极高处。潜意识觉得后面将是不好的回答,更加紧地抱住。过了一会儿,我被顾衍之握住手臂,他微微用力,将我轻轻推开。

    我脑中嗡地一声陷入空白。

    那一瞬过得仿佛十足漫长。我感觉到从头到脚的冰冷,脸颊却是火辣辣的热。仿佛被无形扇了一耳光。死死盯着地上铺就的米色地毯,夜晚十点的顾宅,安静寂然。过了片刻,我听到头顶上平静的口吻:“绾绾,抬起头来。”

    我没有力气抬起头来。

    告白花掉我全身的气力,现在我只想挨着墙边蹲下身去。觉得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又一片一片扎进血肉里。却根本没有眼泪掉下来。我在恍恍惚惚中听到顾衍之停顿片刻后的声音,仍是冷静:“我更希望你在更清醒的时候再考虑这些话。”

    不知又隔了多久,我终于缓缓抬起头。看着他在灯光下好看的眉眼,说:“哥哥,你不喜欢我,可以直接说。不用找这样的借口的。我已经考虑了很久。”

    他低头看着我,眼神深邃得不可捉摸,没有开口。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仿佛很平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才说:“事情总是有迹可循的。”

    我说:“你有没有觉得看着我在那边一个人纠结,觉着很好玩很可笑?”

    “……”

    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自爱?”

    他打断我,眼神变得有些严厉:“绾绾。”

    我不理他,语速越来越快:“你是不是考虑过,如果我一直不说,你也就一直装聋作哑下去了。可是我现在说了,你就只好打断我的幻想了。你有没有在心里嘲笑过我的不自量力呢?你有没有在心里想过,当初你费劲力气从杜程琛那里拿到这个小孩的监护权,可她现在却竟然产生了这样不齿的想法,让你觉得当初你的做法实在是一件失误的事呢?你有没有在心里后悔,其实就应该把我丢在杜家或者是大山村寨里自生自灭,也就没有如今的麻烦了?”

    我仰头望着他,觉得有滴眼泪从眼角掉下去:“你有没有,哪怕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呢?”

    眼泪就像开闸的水源,迅速爬满整张脸。我眼前的人影摸出手帕,试图将我的眼泪擦干净。我往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将眼泪随便抹了一把:“你不回答,也就是说,一点也没有了。”

    他看着我,最后轻声说:“绾绾,你这么小,只是刚刚成年,还什么都不懂。”

    叶寻寻曾经说,原则只是针对那些你想针对的人来使用。大人们的借口,永远完美得让你失望,又不会戳中你最痛的地方。我喜欢他喜欢三年,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发展成为哲学家的趋势,可是在顾衍之的话中,我仍然无知懵懂。

    只是他已经如此讲,我便再说什么都没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