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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铜川往北数百里,全是赤裸裸的荒山秃岭,到了桥山,出奇地却长满了柏树。一棵树一个绿的波浪,层层叠叠卷上去,像一个立体的湖泊。天放着晴的时候,湖泊纹丝不动,绿得隐隐透蓝;逢着刮风下雨了,满山就温柔地拂动,绿深起来,碧碧的,青青的,末了,似乎欲晶莹了,在这黄褐褐的世界里,像一颗偌大的绿宝石,灿灿地要映照出一切。
山上有一条小路,曲曲折折爬上去,山顶就有丘土堆,活脱是一个山上的山:这便是黄帝陵了。站在陵墓往下看,才知满山没有一眼流泉,也不见飞禽走兽,柏籽在倏忽落地,簌簌地如洒起细雨,满鼻满口都是柏的荃香了。最有趣的,那柏全都枝叶瑟瑟缩缩,如一根一根桩的模样,肉肉的,依山而微微趋身,似乎是向陵墓肃然静默,立即使游客失去了轻狂和浮华,刹那间入了庄重、虔诚的境界,再不敢有了言辞,只提了脚步儿在厚厚的落针上悄悄起落。
我三次上过桥山,每次都在这寒窣和柏林里静观,一待半日,于是看出柏的好多妙事。回来用笔记下,归类十多余种,竟成了一册柏谱。
柏谱这么记载:
山下柏:阴面少枝无叶,阳面枝叶却繁极密极,腰身弓弓的,如负重载。顶端是一丛柏朵的三角形状,似乎是拉长了脖子,向山上仰望着什么;下边的柏枝便垂垂下来,又像在做着无可奈何的手势。它奋命地向上长着,但终没有山上的一棵草高,于是,寄希望于后代,枝头累累的,都是些柏籽。
伞柏:这柏如伞一样,光光的身子上,突然顶一蓬枝叶,圆圆坨坨的。从上看不见干,从下望不着天;树下从不见雨,亦不见光,数丈之地,不长出一棵小草。一早一晚,山风拂来,伞顶嘎嘎作响,如雷电爆裂。
坡坎柏:它处在险恶之中。似乎永远没有安全感,但却正如此十分的安全。根从坎壁上横出,然后突然崛上,形成一个直角,每一条枝,每一根节,都表现着十分的努力,以致全扭歪了。柏叶却很丰腴。临风袅袅浮动。如悠悠的云,日光下泻,倩影便款款落地;如动画一般,显出如狮、如虎、如隼的万般形象。
平地柏:因为得天独厚,身一出地,便肆意横生,杆少而叶多,不为高大,但求雍容,风很少刮过来,雨水却得到满足,每一弱枝,必结柏籽,籽小花大,瓣裂四片五片,但却不能发芽:大半被松鼠拉去,小半被麻雀叼走。
风头柏:分明是一座塔的形象,经营着庄严,建筑着气势。枝叶全相对展开,一朵一朵,呈薄扇状;在四面来风之中,执着八方盾牌,步步为营地向空间进军。
屈柏:如弓一样俯在地上,背上暴露着一个接一个的疙瘩,似人的脊骨,身下却裂开来,是蚂蚁的天国。似仅几朵枝叶,落地时却平面伸来,做求拜状,游客便以其身为椅,男者,女者,全骑上去,一压一摇,做晃板的快乐。
桩柏:枝叶于它是多余的,全然一个赤身,数十丈高,纹沟从上到下,不弯不屈,头顶三丝四丝柏朵,宣布着自己并未死去,安详得却如停驻的云。
朽柏:只剩下半个身子,其实仅仅是半圈空空的皮壳,被护林人用石头砌起,补了缺,毛老鼠便拉来了大量的柏籽,在那石头的穴孔里做起一个仓库。
挤柏:它们存心是来拥挤的,目标就在天空,比试谁第一个到达,狭窄的面积,刺激着它们生存的竞争;生存的竞争,使它们一起成为山上最高最直的代表。
孤柏:太富裕了,使它养成东拐西歪的懒散习气;太自在了,左顾右盼地尽长了岔枝。
石缝柏:实在没地方了,就到石崖上去,只要有一条细根伸进去,便要石崖挤出缝来,再抱住它,把根织成了密网。用力太过度了,根如瘀了血的手指,青而黑,黑如铁。虽然比别人长得慢,浑身却成了油心,摸摸粘手,敲之叮叮,投一块石子砸去,立即反弹过来,身上不留一点儿痕迹。
柏中柏:一棵小柏长在一棵老柏的空心里。老者已断上身,小者一身浅绿,风里便做媚态。
夹石柏:也许是一块石头突然从山上滚下,将它砸断了,石头就永远坐在疤坑里,宣告着它的死亡。但疤沿一愈合起来,就又从四周一起往上长,竟抽出新枝,死死将石头夹住了。从此,再不能取下,或许夹成碎末,或许就成了它身体里的一部分。
山顶柏:以为是最高的了,其实不过三尺,又都秃了顶。
芽柏:一个什么动物的头骨,用什么力量也不能使其分开,被遗弃在这里了。一颗小小的柏籽落下来,静静地躺在头骨里,一场雨后,它发芽了。那么一小点儿绿,但它迅速地从骨缝里长起来,头骨竟神奇地分裂了。它似乎是与生命开个玩笑,以暂短的生存证明了它的无比的力。
默默地从这无数的柏中走过,我总要站在黄帝陵前肃立片刻,作我的幼稚而荒唐的遐想,最后那次上山,是在夜晚,月亮就在天上,林中远影幢幢,近处迷离,陡然间,产生异样的感觉:我站在这里,也是一棵柏吗?面对着我民族的始祖,我会是一棵什么样的柏呢?
1983年5月写于黄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