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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渭是甘肃的一个县。我去的时候正是五月,途经关中平原,到处是麦浪滚滚,成批成批的麦客蝗虫一般从东往西撵场子,他们背着铺盖,拿着镰刀,拥聚在车站、镇街的屋檐下和地头,与雇主谈条件,讲价钱,争吵,咒骂,甚或就大打出手。环境的污杂,交通的混乱,让人急迫而烦躁,却也感到收获的紧张和兴奋。一进入陇东高原,渐渐就清寂了,尤其过了会宁,车沿着苦丁河在千万个峁塬沟岭间弯来拐去,路上没有麦客,田里也没有麦子,甚至连一点绿的颜色都没有,看来,这个地区又是一个大旱年,颗粒无收了。太阳还是红堂堂地照着,风也像刚从火炉里喷出来,透过车窗玻璃,满世界里摇曳的是丝丝缕缕的白雾,搞不清是太阳下注的光线,还是从地上蒸腾的气焰,一切都变形了,开始是山,是路,是路边卷了叶子的树,再后是蹴在路边崖塄上发痴的人和人正看着不远处铁道上疾驶而过的火车。火车一吼长笛,然后是轰然的哐哐声。司机说:你听你听,火车都在说,甘肃——穷,穷,穷,穷……
我就是这样到了通渭。
通渭缺水,这在我来之前就听说的,来到通渭,其严重的缺水程度令我瞠目结舌。我住的宾馆里没有水,服务员关照了,提了一桶水放在房间供我洗脸和冲马桶,而别的住客则跑下楼去上旱厕。小小的县城正改造着一条老街,干燥的浮土像面粉一样,脚踩下去噗噗地就钻一鞋壳。小巷里一群人拥挤着在一个水龙头下接水,似乎是有人插队,引起众怒,铝盆被踢出来咣啷啷在路道上滚。一间私人诊所里,一老头趴在桌沿上接受肌肉注射,擦了一个棉球,又擦一个棉球。大夫训道:五个棉球都擦不净?!老头说:河里没水了嘛。城外河里是没水了,衣服洗不成,擦澡也不能。一只鸭子从已是一片糨糊的滩上往过走,看见了盆子大的一个水潭,潭里还聚着一团蝌蚪,中间的尾巴在极快地摆动,四边的却越摆越慢,最后就不动了,鸭子伸脖子去啄,泥粘得跌倒,白鸭子变成了黄鸭子。城里城外溜达了一圈,我踅近街房屋檐下的货摊上买矿泉水喝。摊边卧着的一条狗吐了舌头呼哧呼哧不停地喘,摊主骂道:你呼哧得烦不烦!然后就望着天问我那一疙瘩云能不能落下雨来?天上是有一疙瘩乌云,但飘着飘着,还没有飘过街的上空就散了。
我懦懦地回宾馆去,后悔着不该接受朋友的邀请,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通渭,但是,我又一次驻脚在那个丁字路口了,因为斜对面的院门里,一个老太太正在为一个姑娘用线绞拔额上的汗毛,我知道这是在“开脸”,出嫁前必须做的工作。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她即将要做新娘了吗?姑娘开罢了脸,就站在那里梳头,那是多么长的一头黑发呀,她立在那里无法梳,便站在了凳子上,梳着梳着,一扭头,望见了我正在看她,赶忙过来把院门关了。院门的门环在晃荡着,安装门环的包铁突出饱圆,使我联想到了女人成熟的双乳。“往这儿看!”一个声音在说,我脸唰地红起来,扭过脖子,才发现这声音并不是在说我。一个剃着光头的男人脖子上架了小儿就在我前面走。光头是一边走一边让小儿认街两边店铺门上的字,认得一个了,小儿用指头就在光头顶上写,写了一个又一个。大人问怎么不写了?小儿说:后边有人看着我哩。我是笑着,一直跟他们走过了西街。
这天晚上,我见到了通渭县的县长,他的后脖是酱红颜色,有着几道褶纹,脖子伸长了,褶纹就成白的。县长是天黑才从乡下检查蓄水灌溉工程回来,听说我来了就又赶到宾馆。我们一见如故,自然就聊起今年的旱情,聊起通渭的状况,他几乎一直在说通渭的好话,比如通渭人的生存史就是抗旱的历史,为了保住一瓢水,他们可以花万千力气,而一旦有了一瓢水,却又能干出万千的事来。比如,干旱和交通的不便使通渭成为整个甘肃最贫困的县,但通渭的民风却质朴淳厚,使你能想到陶潜的《桃花源记》。
“是吗?”我有些不以为然地冲着他笑,“孟子可是说过:衣食足,知礼仪。”
“孟子是不知道通渭的!”
“我也是到过许多农村,如果哪个地方民风淳厚,那个地方往往是和愚昧落后连在一起的……”“可通渭恰恰是甘肃文化普及程度最高的县!”县长几乎有些生气了,他说明日他还要去乡下的,让我跟着他去亲眼看看,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真的跟着县长去乡下了,转了一天,又转了一天。在走过的沟沟岔岔里,没有一块不是梯田的,且都是外高内低,挖着蓄水的塘,进入大的小的村庄,场畔有引水渠,巷道里有引水渠,分别通往人家门口的水窖。可以想象,天上如果下雨,雨水是不能浪费的,全然会流进地里和窖里。农民的一生,最大的业绩是在自己手里盖一院房子,而盖房子很重要的一项工程就是修水窖,于是便产生了窖工的职业。小的水窖可以盛几十立方水,大的则容量达到数千立方,能管待一村的人与畜的全年饮用。一户人家富裕不富裕,不仅看其家里有着多少大缸装着苞谷和麦子,有多少羊和农具衣物,还要看蓄有多少水。当然,他们的生活是非常简单的,待客最豪华的仪式是杀鸡,有公鸡杀公鸡,没公鸡就杀还在下蛋的母鸡,然后烙油饼。但是,无论什么人到了门口,首先会问道:你喝了没?不管你回答是渴着或是不渴,主人已经在为你熬茶了。通渭不产茶叶,窖水也不甘甜,虽然熬茶的火盆和茶具极其精致,熬出的茶都是黑红色,糊状的,能吊出线,而且就那么半杯。这种茶立即能止渴和提起神来,既节约了水又维系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
我出身于乡下,这几十年里也不知走过了多少村庄,但我从未见过像通渭人的农舍收拾得这么整洁,他们的房子有砖墙瓦顶的,更多的还是泥抹的土屋,但农具放的是地方,柴草放的是地方,连楔在墙上的木橛也似乎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厨房里大都有三个瓮按程序地沉淀着水,所有的碗碟涮洗干净了,碗口朝下错落地垒起来,灶火口也扫得干干净净。越是缺水,越是喜欢着花草树木,广大的山上即便无能力植被,自家的院子里却一定要种几棵树,栽几朵花,天天省着水去浇,一枝一叶精心得像照看自己的儿女。我经过一个卧在半山窝的小村庄时,一抬头,一堵土院墙内高高地长着一株牡丹,虽不是花开的季节,枝叶隆起却如一个笸篮那么大。山沟人家能栽牡丹,牡丹竟长得这般高大,我惊得大呼小叫,说:这家肯定生养了漂亮女人!敲门进去,果然女主人长得明眸皓齿,正翻来覆去在一些盆里倒换着水。我不明白这是干啥,她笑着说穷折腾哩,指着这个盆里是洗过脸洗过手的水,那个盆里是涮过锅净过碗的水,这么过滤着,把清亮的水喂牲口和洗衣服,洗过衣服了再浇牡丹的。水要这么合理利用,使我感慨不已,对着县长说:瞧呀,鞋都摆得这么整齐!台阶上是有着七八双鞋,差不多都破得有了补丁,却大小分开摆成一溜儿。女主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图个心里干净嘛!
正是心里干净,通渭人处处表现着他们精神的高贵。你可以顿顿吃野菜喝稀汤,但家里不能没有一张饭桌;你可以出门了穿的衣裳破旧,但不能不洗不浆;你可以一个大字不识,但中堂上不能不挂字画。有好几次饭时我经过村庄的巷道,两边门口蹲着吃饭的老老少少全站起来招呼,我当然是要吃那么一个蒸熟的洋芋的,蘸着盐巴和他们说几句天气和收成,总能听到说谁家的门风好,出了孝子。我先是不解这话的意思,后来才弄清他们把能考上大学的孩子称作孝子,是说一个孩子若能考上大学就为父母省去好多熬煎;若是这孩子考不上学,父母就遭罪了。重视教育这在中国许多贫困地区是共同的特点,往往最贫穷的地方升学率最高,这可以看作是人们把极力摆脱贫困的希望放在了升学上。通渭也是这样,它的高考升学率一直在甘肃是名列前茅,但通渭除了重视教育外,已经扩而大之到尊重文字,以至于对书法的收藏发展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疯狂地步。在过去,各地都有焚纸炉,除了官府衙门焚化作废的公文档案外,民间有专门捡拾废纸的人,捡了废纸就集中焚烧,许多村镇还贴有“敬惜字纸”的警示标语,以为不珍惜字与纸的,便会沦为文盲,即使已经是文人学子也将退化学识。现在全县九万户人家,不敢说百分之百家里收藏书法作品,却可以肯定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家墙上挂有中堂和条幅。我到过一些家境富裕的农民家,正房里、厦屋里每面墙上都悬挂了装裱得极好的书法作品,也去过那些日子苦焦的人家,什么家当都没有,墙上仍挂着字。仔细看了,有些是明清时一些国内大家的作品,相当有价值,而更多的则是通渭县现当代书家所写。县长说,通渭人爱字成风,写字也成风,仅现在成为全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的人数,通渭是全省第一,而成为省书协会员的人数,在省内各县中通渭又是第一。书法有市场,书法家就多,书法家多,装饰店就多,小小县城里就有十多家,而且生意都好。我在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里,见到了其中三家挂有于右任和左宗棠的字,而一家的主人并不认字,墙上的对联竟是“玉楼宴罢醉和春,千杯饮后娇伺夜”。在另一家,一幅巨大的中堂,几乎占了半面墙壁,而且纸张发黄变脆,烟熏火燎得字已经模糊不清。我问这是谁的作品,主人说不知道,他爷爷在世时就挂在老宅里,他父亲手里重新裱糊过一次,待他重盖了新屋,又拿来挂的。我仔细地辨了落款是“靖仁”,去讨教村中老者,问靖仁是谁,老者说:靖仁呀,是前沟栓子他爷么,老汉活着的时候是小学的教书先生!把一个小学教师的字几代人挂在墙上,这令我吃惊。县长说,通渭有许多大的收藏家,收藏的东西那确实是不得了的宝贝,而一般人家贴挂字是不讲究什么名家不名家的,但一定得要求写字人的德行和长相,德行不高的人家写得再好,那不能挂在正堂,长相丑恶者也只能挂在偏屋,因为正堂的字前常年要摆香火的。
从乡下回到县城,许多人已经知道我来通渭了,便缠着要我为他们写字,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来的有县上领导也有摆杂货摊的小贩,连宾馆看守院门的老头也三番五次地来。我越写来的人越多,邀我来的朋友见我不得安宁,就宣布谁再让写字就得掏钱,便真的有人拿了钱来买,也有人揣一个瓷碗,提一个陶罐,说是文物来换字,还有掏不出钱的,给我说好话,说得甚至要下跪,不给一个两个字就抱住门框不走。我已经写烦了,再不敢待在宾馆,去朋友家玩到半夜回来,房间门口还是站着五六个人。我说我不写字了,他们说他们坚决不向我索字,只是想看看我怎么写字。
在西安城里,书画的市场是很大的,书画却往往作为了贿品,去办升迁、调动、打官司或者贷款,我的情况就是如此,我也曾戏谑自己的字画推波助澜了腐败现象。但是在通渭,字画更多的是普通老百姓自己收藏,他们的喜爱成了风俗,甚至是一种教化和信仰。
在一个村里,县长领我去见一位老者,说老者虽不是村长,但威望很高。六月的天是晒丝绸的,村人没有丝绸,晒的却是字画,这位老者院子里晒的字画最多,惹得好多人都去看,他家老少出来脸面犹如盆子大。我对老者说,你在村里能主持公道,是不是因为藏字画最多?他说:连字画都没有,谁还听你说话呀?县长就来劲了,叫嚷着他也为村人写几幅字,立即笔墨纸砚就摆开了。县长的字写得还真好,他写的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写毕了,问道:怎么样?我说:好!他说:是字好还是内容好?我说字好内容好通渭好,在别的地方,维系社会或许靠法律和金钱,而通渭崇尚的是耕读道德。县长就让我也写写,讲明是不能收钱的,我提笔写了几张,写得高兴了,竟写了我曾在华山上见到的吉祥联:太华顶上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船。
这天下午,一场雨就哗哗地降临了。村人欢乐得如过年节,我却躺在一面土炕上睡着了,醒来,县长还在旁边鼾声如雷。
几天后,我离开了通渭,临走时县长拉着我,一边搓着我胳膊上晒得脱下的皮屑,一边说:你来的不是好季节,又拉着你到处跑,让你受热受渴了。我告诉他:我来通渭正是时候!我还要来通渭,带上我那些文朋书友,他们厌恶着城市的颓废和堕落,却又不得不置身于城市里那些充满铜臭与权柄操作的艺术事业中而浮躁痛苦着,我要让他们都来一回通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