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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静月愣了下。太子萧景瑞说完捂着唇咳嗽起来。他的咳嗽很费劲,像是胸中有一个风箱,呼啦啦的。这个声音是怎么都装不出来的。
“你……”她欲言又止。
萧景瑞好不容易停了咳嗽,用帕子擦了擦唇,这才哑着声音讥讽:“你放心,暂时死不了。只是这个病让我算是看明白了,就算用了炎龙玄寒根也不过是多苟活几年罢了。小时候我便脾胃不好,后来得了喘症,现在又是咳嗽又是半夜头痛欲裂……这病反反复复折磨了我三十多年,死了也罢。”
他说得心灰意冷,浑然不是当初那个千方百计逼着自己去偷炎龙玄寒根的人。沈静月想起端仪长公主的话,顿觉得萧景瑞当真是聪明至极。
沈静月斟酌着道:“谁让你非要逼着我去。实则你若是计划周全,现在这胎毒早就解了。”
萧景瑞恹恹道:“我倒是想后悔,但想来想去那要药方只有你懂得写出来,毒又下到你身上,自然是你去偷最合适。左右我若是想杀人你死了便可以。谁想到半途杀出个江墨轩。只能说天意。”
沈静月沉默。的确是这样。若不是江墨轩她现在早就是尸体了,哪儿还能在这儿与萧景瑞废话?
想着,她冷笑:“现在太子殿下后悔也来不及了。”
萧景瑞忽然抬起头来,定定看着沈静月:“来得及。”
他眉眼深深,眼底有什么是她看不懂的情愫,令人心慌。
沈静月犹豫问:“什么来得及?”
萧景瑞下定决心似的,慢慢道:“我思来想去许久,其实只要你愿意,我们就来得及。”
沈静月越发听得糊涂了。她冷了脸色:“太子今夜大费周章将我引到此处就是为了与我打哑谜还是说废话?”
萧景瑞任由她说,半日不吭声。两人相对而坐,各怀心思,外面秋风簌簌越发显得阁子安静。
他慢慢道:“我知道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与你交换。你什么都不缺,哪怕男人你都不缺裙下之臣。他们一个个为了你都可以豁出性命。呵呵……真是可笑……”
沈静月听得面上浮起羞恼:“什么裙下之臣,太子殿下慎言!”
萧景瑞呵呵冷笑了两声,继续道:“我冷眼旁观觉得他们可笑,可是到头来却十分羡慕。”
沈静月愣了下。
宫灯烛火下, 萧景瑞眉眼染上了红光不再那么苍白。不知为何,沈静月看出他眉间意兴阑珊,十分萧索。
她心中微动:“太子殿下到底想要说什么?”
萧景瑞垂眸看着自己修长瘦削的手。他的手比常人更加瘦削,上面青筋隐隐暴出。
他慢慢道:“我思来想去,我看似什么都有,实则却什么都没有。江山不是我的,东宫空空如也,膝下也没有皇子。文无慕云卿的才华,武又不如江墨轩的一枪定乾坤。我还有什么呢?”
他轻笑,眉眼染了烛光,红彤彤之下有种生机绝断的黯然。
“我唯有这条命。”他轻声道,“我活不久。若是你嫁给我,不管如何,将来必是皇后,再将来必定是太后。以你的聪明才智将来整个周朝都是你的。”
沈静月怵然而惊,猛地站起身来:“太子你不要说了!”
萧景瑞今夜竟然是向她剖析心意!她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一起涌上脑中,嗡嗡的。她不是没听过男人表白情意,可眼下看着太子萧景瑞说的话,她竟然荒唐地觉得有几分真心意在。
她不怕他阴狠刻毒也不怕他暴戾残酷,更不惧他以死相逼。她唯一怕的就是他拿出真心意捧到她的面前。
她见不得,听不得。她会觉得自己残忍至极。
萧景瑞见她如此,轻轻笑了笑:“你不信吗?”
沈静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不能说自己信也不能说自己不信。她忽然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说什么都是错的。
萧景瑞恹恹道:“你为何不说话?是厌恶至极了我吗?我知道我曾经伤你利用你,甚至想要杀了你。可……这些日子这病越发折磨我,我忽然想起在明宫发病时人人畏我如蛇蝎,只有你扶着我为我遮掩,你明明白白知道我这么坏,你还是伸手来扶我。……”
“我这些日子便想这个世间那么冷,人人阿谀奉承却无一字真心。人人看我不过是在看那东宫太子之位。他们心中笑话我,鄙夷我。只盼着我从那地方狠狠摔下来。这三十几年,我笑是假的,哭是假的,甚至有时候自己都是假的……我则三十几年用尽全力苟活着却像是活成了笑话一样。”
他抬起头来,总是带着讥讽嘲弄的眼中俱是绝望。
沈静月忍不住退后两步。
太子萧景瑞看着她戒备的神色,失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
沈静月道:“殿下其实拥有很多,不需要这般自怜自艾。”
“可是这个天下我享有不了多少年。我有它才是负累。可是你不一样……”萧景瑞站起身慢慢靠近沈静月。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若嫁给我,这个天下都是你的。我只要死了的那一刻你在我身边,你爱我也好,恨我也好,我都不在乎。都给你,什么都给你。”
沈静月浑身一震。
眼前的太子萧景瑞眼中俱是情意。这也许是他这辈子说过最真切的话。她相信只要自己点头,这周朝将来的天下必是她的,只要她愿意,命不久矣的太子萧景瑞必定愿意给她一切甚至不计较任何回报。而以自己的美貌与才智,一定会母仪天下,并能长长久久固守这万万人之上的位子
他唯一的回报便是她在他身边,是不是爱他都无所谓,恨着也行,只要做戏到了他死的那一刻……
可是……
她缓缓摇头:“多谢太子抬爱,我不想要……”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太子萧景瑞的眼神黯了下去。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睛是这样暗下去,像是里面有一堆火,突然间熄灭了火焰,慢慢变冷,最后只剩下冷冰冰的无尽黑暗与冰冷。
暖阁中似乎一下子也变冷了。
萧景瑞慢慢放开沈静月。他平静得过分。沈静月不自然动了胳膊。她忽然不敢面对眼前的萧景瑞,她知道自己刚刚在他心上扎了一刀。
“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他问,“你说吧,怎么才肯将炎龙玄寒根给我?”
沈静月张了张口,半天才道:“炎龙玄寒根可以给太子,不过太子拿一样东西来换。”
“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换?” 萧景瑞讥讽笑,“天下都要给你,你不要。你还要什么?”
“殿下最重要的东西。”沈静月眼眸深深,轻启红唇,“太子的东宫印玺。”
“啪”萧景瑞手中的茶盏一下子碎成了粉末,茶水四溅,他身上的素色锦袍茶渍点点。
沈静月看着他的脸色,继续道:“东宫印鉴很重要,储君继任后必须出示,验明真伪之后继承皇位,所以我要这个印鉴。”
萧景瑞额上青筋暴跳:“是不是将来我登基为帝,你还要我的玉玺?”
沈静月摇头:“我不要你的玉玺,我只要保这几年我与我在乎的人安全便可。”
萧景瑞猛地一把抓住沈静月的胳膊。他那么用力,五指几乎深深嵌入她的肉中。他眼中赤红,几乎要喷出怒火来。沈静月与他对视,毫不示弱。
“你在逼我……”他一字一顿道,“我要给你的你不要,这江山也不要。沈静月,你是铁石心肠的女人吗?你……你是真的要逼死我才甘愿?”
沈静月面色平静:“我不是。我只是不爱你。”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萧景瑞脸上的愤怒统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好,你只是不爱我。我明白了。”萧景瑞轻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东宫印鉴你拿走吧。”
沈静月心中松了一口气,但却隐约觉得悲哀。她竭力撇去这感觉,低声道:“我会让人做一块一模一样的印鉴,你把真的给我。”
“不需要。”萧景瑞冷冷道,“东宫印鉴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怕被偷,早就做了一个。真的给你便是。”
沈静月不知该说什么。
萧景瑞坐在蒲团上,背对着她看着窗外。他冷冷下逐客令:“你回去吧。一手交印鉴,一手交炎龙玄寒根。”
沈静月低声告辞。萧景瑞头都不回。
她犹豫了一会转身就走。
“沈静月,你当真不要我?”
身后好像是他的声音。
沈静月顿住脚步。她回头却发现萧景瑞一动不动。她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她在阁前站了站,最后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良久良久,萧景瑞捂住唇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声声撕心裂肺。突的,一抹嫣红出现在他的掌心。
“殿下!”闻声而来的贴身内侍惊呼,“殿下您怎么吐血了?”
他要过来,萧景瑞已一把将他推开。他眼神阴沉,森冷得可怕。他冷笑:“沈静月……”
……
沈静月回到了沈府中心头还在震颤中。太子萧景瑞的话令她无法平静。他像是一个无形的黑洞不断要把她吸进去。而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挣脱出来。
炎龙玄寒根不能留了。
她第二日匆匆入宫,进了明宫,将这件事告诉了端仪长公主。端仪长公主叹道:“这孩子……”
她想说什么却终究是无言。
沈静月道:“我拿他东宫印鉴,他没有真印鉴就不能继承皇位。这可保我们几年平安。”
端仪长公主道:“你的心思我明白。炎龙玄寒根我们留着也没用,如今景王已逃了,太子储君稳固,你拿着便是祸事。连同药方也一起给他。”
沈静月点头:“是。”
端仪长公主轻抚她的面容,目光深深:“你啊,长得与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可千万不要情路坎坷才是。”
沈静月心中一动想要问。端仪长公主却没了说话的兴致。
炎龙玄寒根与药方交给了萧景瑞,那日萧景瑞亲自送来的是一个普通的木盒子,木盒子打开,一方晶莹玉润的印鉴就静静躺在里面。端仪长公主收了下来。
萧景瑞看看端仪长公主,再看看一旁低眉顺眼的沈静月,冷笑一声便走了。
端仪长公主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更恨了。”
沈静月心中惊了惊,不过这是她的选择,她不会选择留在宫中与萧景瑞一起,哪怕给了她那尊贵无比的位子,她都不会要。
……
茶王赛结束,沈家茶行的茗香雪名头一炮而红。京城十八家茶行有十七家遵守了先前的约定与沈家茶行签了行销契约。他们约定在自家茶行中匀出三成专门卖沈家的茗香雪。当然这也不是无偿帮忙售卖,沈静月吩咐易富与其他掌柜们与他们谈时都给了丰厚的抽水。
景王的事渐渐平息,京城中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许多茶客忽然发现平日里那些各卖各家茶叶的茶行中竟然都摆上了茗香雪的新茶。一时间人人议论,人人竞买。很快,第一批茗香雪售卖一空,各家茶行连夜找沈家茶行再订货。
沈家茶行日夜不停从茶园中运茶入京,再分销开去,如此这般,所获颇丰。
……
沈家慈和堂中,几位族中长辈们笑意晏晏地围坐在一起。这月是沈家茶行对账的日子。沈家茶行各家掌柜们把账目交给了族中,然后由族中人派人去结算盈亏。
慈和堂的另外一边几位账房先生们正在忙碌着整理账本,算盘噼里啪啦打得山响,那边几房族中老者们神情悠然自得地喝茶聊天。
沈太公坐在最上首。这些日子他逍遥自在,每日不是找旧日好朋友叙旧聊天,就是去山中找陆有先生下棋。他满脸红光,气色比从前的更好。
他看了一眼忙碌的账房先生们,笑道:“按我说,我们这些老头子不要折腾小辈了,然袁掌柜这人信得过,他底下徒子徒孙也都个个人品好,将来我们这些账就给他们专门算。 这样我们省心多了。”
几房老人们都点头。袁掌柜是珍宝斋的账房总掌柜,后来被沈静月借用过来算沈家茶行的亏空。袁掌柜带着几位账房先生算了大半月算得一清二楚。沈家也算是见识了他的厉害。
再者袁掌柜算账厉害在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底下的徒子徒孙都恪守规矩,有不少商铺的账房先生都是袁掌柜门下。是以沈太公才会这么随口提起。
沈家旁支,沈玄德呵呵笑道:“其实我们都相信大姑娘的人品,今年茶行能这么红红火火都是她的功劳。现在京城中提起我们沈家茶行都是竖大拇指的。我们可是茶王啊!”
另一位沈家旁支,三房沈琮笑道:“茶王倒是其次,前日礼部让我们茶行去报贡茶新茶,我们沈家又多了两种贡茶。茗香雪的特品可是钦点的。这可不得了。”
“沈家今年喜事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
“……”
那边算账噼里啪啦,这边沈家老人们聊天越发热闹。不一会账终于算出来了。这茶行安三月扣掉耗费,总盈利为十一万两有余白银,而且是京城这十家茶行。
堂上人喜气洋洋,因为这才是茶行的收入罢了,还有茶园,运行,其余等小商铺。这每月下来十万两雪花银是有的,分下来按着每房的份额,一两万两是必定有的。
沈太公看着眼前众人笑眯眯的神色,轻咳了下。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道:“这里有大姑娘给我写的关于族中子弟的一些安排……”
众人愣了下,旋即紧张起来。难道这个好日子才刚开了头就要削减各房的银钱吗?沈太公拿着纸慢慢说了起来,众人才慢慢放下心来。
原来沈家茶行如今势头好,沈静月与几位掌柜商议决定在苏杭一带再开几家茶行。新茶行人手缺,便想从京城中调人过去,她打算从沈家子弟中带一批去苏杭那边安家落户。第二件事便是沈家适龄孩童必须得进族学,男童女童一视同仁。
读书好的继续资助上学,不愿意读书的便去沈家茶行做学徒,学本事,以免好吃懒做,养出一堆的米虫。
沈太公慢慢念着,众人纷纷点头。这是沈家百年大计,沈静月想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