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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洛轩里,静悄悄的。
因为沈荼蘼刚刚过世,即便到了中秋节,这宅子里依旧没有张灯结彩。再者,老爷子近来爱静,听不得嘈杂。那个叫雪峰的新管家,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又令人不寒而栗。所以,下人们谁也不敢大声说话,连走路都蹑手蹑脚。
晚饭一共就三个人一起用,白熙湖、白一尘和董咚咚,连桌子都不曾坐满了。虽然小菜精致,黄酒醇厚,但董咚咚味同嚼蜡,食不下咽。
白熙湖与白一尘一边浅酌,一边说着家常话。前者总有意无意的,讲起一些多年前的往事,可惜后者微笑点头,并不多言。场面难以避免的冷清和尴尬。
吃过晚饭,也不过六点多一点,天色都没黑起来的意思。
雪峰便命人在小院里布置了一桌茶果,请几位主子赏月。
茶几上,有御茶膳房应景的月饼,特别是一种叫“自来红”的点心,以白糖、冰糖渣、果仁为馅,外皮上打一个红色圆圈,圈内扎着几个小孔,是老帝都人的最爱。剩下的还有葡萄、樱桃、石榴之类的节气水果。
雪峰扶着白熙湖,坐在躺椅上,他静静的站在老人身后,面无表情。
白一尘和董咚咚坐在白熙湖左手侧。
董咚咚悄悄打量着雪峰,那人身材高大,面貌青春,颇有几分美男的风貌。只不过,他的眼眸虽然大却并非纯黑,而带着一点儿琥珀色,微微转动起来时,让人想起了伺机而动的冷血动物。对,艳丽、冷酷、以及隐匿不住阴毒的毒蛇。
雪峰也察觉了董咚咚的暗中打量,他眼风一转,就盯住了她,声音低哑:“董小姐,您还需要些什么?”
董咚咚微愣,他的举手投足都让她有股黏糊糊的恶心,但还未开口,她已经被白一尘挡在身前。
两个男人的目光交错,暗中较量着。
“雪峰,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白一尘红艳艳的唇瓣,旋起浅浅一抹冷笑。
雪峰蹙眉,对面那艳丽的魔王,遂黑的桃花眸,有着迷宫一般的深沉与吸引。然而,靠得太近,会被里面突然茂盛的寒冷之光,灼伤心神。当他凝视住你,你会有种遁地无形的挫败感。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那人道行,深不可测。
雪峰自觉难以抵挡,他最终败下阵来,额头上泛着冷汗。
他却不得不恭敬躬身,客气道:“我以前,在极光集团做过法律顾问。极光集团和KING一直有合作。看来,您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实在令人佩服。”
“你接过,白亭颂的案子。”白一尘优雅的错开眼神,顺便把手中把玩的奶油金富士,准确的扔回了瓷白的食碟。
董咚咚长眉一挑,心中一动。
白熙湖微微蹙眉,疲惫的挥挥手:“雪峰,这里没你的事情了。让我们自己人,聊聊家常就好,有事情,老夫自然会叫你。”
“老爷,您的身体……我还是留在这里,伺候吧。”雪峰目光犀利,他偷偷瞄了一眼喝茶的白一尘,似乎心有余悸。
“下去!”白熙湖斩钉截铁,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雪峰咬紧牙关,只能躬身后退。于是,诺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三个人。
白熙湖望着院子里那棵老腊梅树。自从它梅开二度后,又突然枯萎了,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颇有几分萧条之意。
他拿起一颗自来红,咬了一口,微微蹙眉:“都说这御茶膳房的月饼,是帝都最好吃的……可比起来云鹤当年的手艺,却差远了,哎……”
“咚咚也在学着做点心,可惜还拿不出手,就没敢送过来让爷爷见笑。”白一尘浅笑着,他也拿起一块,只是端详,依旧不曾入口。
“不好吃,我看你也没少吃啊?”董咚咚耸耸鼻尖,奚落着:“本来我是做了一些糕点,想带过来让爷爷品尝,可全都被他偷吃了。连我给小姑娘烤的无糖饼干都没放过。这么大人了,还跟狗争口吃的,好意思吗?”
白一尘实在没忍住,被茶水呛得咳嗽起来,恰好掩饰了眉目之间的尴尬。
“分明是你逼我试吃……再说,给狗做的饼干,比给我做的还用心还精致,不然我会吃错吗?爷爷,这丫头明显被我惯坏了,您别介意……等我回去好好教训她。”白一尘朝着董咚咚眨眨眼睛,语气凶狠,眼神宠溺。
“你试试?”董咚咚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连在一旁看热闹的白熙湖,都忍不住被两个人的打情骂俏,逗笑了。
“看到你们如此亲密,老夫甚为欣慰。想当年,老夫与云鹤也是一双璧人,夫唱妇随,众人羡煞。如今,老夫形单影只,实在令人唏嘘。岁月不饶人,老夫老矣,时常回想起以前的事,故去的人。”他叹了口气,手中的自来红也咽不下了。
白一尘和董咚咚都没有接话,白熙湖有些尴尬,只能坐直了身体,戚戚然喝着茶。
“你们,可知道嫦娥奔月的缘由?”他似乎在刻意,寻找着话题。
“我知道,传说里,是这样讲的。嫦娥是远古时候,一个名叫后羿的妻子。后羿是个大英雄,当时十日齐出,非常炎热,人类和动物都无法忍受酷热,眼看就要被热死了。后羿为民除害,射落了九日,留下一个太阳,人们才能活下来。”董咚咚快言快语。
“后羿非常宠爱他的妻子,嫦娥也是人间最美的女人。她听说昆仑山西王母那里有种“不死药”。这种药,一人吃了可以升天成仙,两个人分吃,就可以长生不老。嫦娥爱美,后羿为了两人能长相厮守,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西王母那里讨得一颗不死药。”
“本来,两个人相约一起同吃。但后羿有个叫逢蒙的徒弟,是个奸佞小人。他趁着八月十五那天,后羿出去打猎,就威逼嫦娥交出不死药。嫦娥无处躲藏,情急之下,便将丹药吃掉了。结果她身轻如燕,身不由己就飞向了月宫。”
“后羿打猎回来,苦寻不到妻子,最后发现装着神药的瓶子,被打碎在地上。他就明白了。可惜,他再也求不到新的不死药,也无法追随心爱的妻子。所以,每年十五那日,思念心切的后羿,便在院子里设下供案,摆上一种圆圆的糕点,和妻子爱吃的水果,对月遥念嫦娥,祈祷婵娟。所以,月饼又被成为团圆饼,有婵娟团圆的吉祥之意。”
董咚咚娓娓道来,白熙湖和白一尘都听得仔细。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白熙湖低垂了眼眸,沉声道:“做了神仙又如何,不如在人间和心爱之人,做平凡的夫妻,茶米油盐,生老病死。此时此刻,嫦娥一定悔不当初吧。哎,若世人都有宽容之心,让后羿与嫦娥,千里婵娟,破旧重圆,该有多好?”
“胖妞儿,你还真信这种骗小孩子的故事,童话都是骗人的。”白一尘伸手,轻轻弹了下董咚咚的额头。
“我倒听过另外一种说法。”他撇撇嘴,意犹未尽。
他身后,月影初现,轻轻撒了这俊美的男人,一身缥缈的光华。
董咚咚与白熙湖同时望向了他,神情各异。
“嫦娥从来没想吃什么不死药,成为神仙。逼迫她吃下神药的人,正是那个大英雄后羿。因为,他疑自己的妻子和徒弟逢蒙有私。”
“他的弟子逢蒙,少年英俊,性格温婉,颇得少女芳心。他年轻,家中尚无妻子照顾,是善良的嫦娥怜惜他,时常为他做些点心果腹,缝补衣衫,嘘寒问暖。逢蒙便视嫦娥为长姐,爱护尊重。”
“可惜这些情景都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众人都传两人背着后羿有私情。那日,郁闷的后羿酒醉,在窗下见到两人倒影重映,便认定两人狼狈成奸。”白一尘缓缓站起身来,踱着步,徐徐讲着故事。
“一怒之下,后羿杀了逢蒙,投入深潭。为了不让家丑外扬,他又苦逼嫦娥吃下了不死药。嫦娥含泪饮恨,被迫飞向了广寒宫,自此远离人间纷杂。后羿给吃瓜群众,讲了一个深情款款的故事。于是,后羿依旧是众人眼中,铮铮铁骨的大英雄,被世代传颂。可惜,每每十五月圆,他便惶惶不可终日,只能向月祭奠,以求心安。”白一尘走到白熙湖面前,微微躬身,为他斟茶。
白熙湖的神情阴晴不定,他犹豫着接住茶盏:“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总之,他后悔了。难道,就不能给他一个重新改过的机会吗?”
“广寒宫里,哪有故事中那么好?”白一尘起身,语调清冷:“那么黑,那么冷,嫦娥生不如死,独自孤单,辗转难眠。什么金桂树,与月兔,什么神仙生活,逍遥日子……不过都是骗人的。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这就是所谓背叛的赎罪吗?可怜可叹,究竟是谁,背叛了谁呢?”
哐当一声,茶盏终于从白熙湖颤抖的手掌中跌落,一地茶水,粉碎淋漓。
站在外面的雪峰,听到响动便带人冲了进来。董咚咚冷冷的望着几个彪悍的黑衣人,暗中握紧拳头。
雪峰逼近白一尘,他的手摸进了西装的暗袋中,但后者根本却不为所动,反而笑吟吟望着雪峰,眸光蔑视。
“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都给老夫滚出去!”白熙湖艰涩的嘶吼着,眸子都爆出了血红色。
“老爷子,他……”雪峰不甘心的,用手狠狠指向白一尘。
风驰电掣间,白一尘伸手就攥住雪峰的指头,他用力拽住,稳稳下力。那人便不由自主的顺着他的方向,倒下来。
只听咔吧一声骨响,雪峰拼力嘶吼着,挣扎着。白一尘顺势松了手,雪峰的食指和中指,已经完全折向了手背方向,角度十分悍然。应该,是断了。
十指连心,剧痛之下的雪峰怒吼着,从内袋里拔出一枚冷钢匕首,恶狠狠劈过去。
“叔叔,小心!”董咚咚情急之下,抓起面前的茶壶,狠狠就砸向雪峰的后脑。
“住手!”白熙湖也同时怒吼着。
董咚咚扔出去的茶壶并没有砸中雪峰,但那人也重重的摔在青石地上,痛苦的蜷曲了身体。
白一尘傲慢的掸了掸衬衣的衣袖,微微摇头,慨叹道:“爷爷,你身边的人越来越差了。”
雪峰摔得满脸是血,他被身边的黑衣人扶起来。此刻,他们都洞悉了面前这个,瘦削的男人内敛着可怕的实力。没人再敢轻举妄动。
“都给老夫滚出去。”白熙湖气急败坏,抓起茶桌上的茶盏,朝着唯唯诺诺的黑衣人扔过去,可惜力不足,也都摔在了石地上。
黑衣人们搀起满头是血的雪峰,跌跌撞撞就朝外面踉跄而去。在经过白一尘身边时,他们颤颤巍巍的,生怕他会再蓦然出手伤人。
“陪女人睡睡,你还行。其他的……”白一尘笑望着满头是汗,尽力忍痛的雪峰背影,他摇着头,低声调侃。
“一尘,你没事吧?”董咚咚抓住白一尘的手指,把干净的手帕递给他,此刻担心是认真的。
白一尘舔舔唇角,忍不住又弹了下她的额角,调侃着:“以后,看准了再扔兵器,知不知道……差点儿砸到我?还好我躲得快!”
她咬牙切齿,低低道:“嘚瑟,你就嘚瑟吧。”
他挽住她的细腰,回身朝着气喘吁吁的白熙湖,笑容浮现:“爷爷,这戏演得也差不多了,有什么话,您不妨开门见山。”
“别再试探我了……你不累,我们都累了。”白一尘拉着董咚咚,缓缓踱步,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白熙湖低垂了眼眸,疲惫的靠在躺椅里,沉默了许久。
白一尘终于不耐烦了,他正欲起身,只听身后的老人,用老态龙钟的声音,颤声道:“她……她还好吗?老夫想去见她,去落羽山的小木屋,见老夫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