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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次看似温馨的家宴上,横野下二曾对弥光说过这样的话。
“在日本,女人要温柔顺从,要对男人尊敬和崇拜,事事以男人的意见为先,你们中国也讲究三从四德,更有《女书》,讲究夫为妻纲……”
横野下二的话只说到这里,特意留了下半段给弥光以回味,只是弥光不大理解横野下二的用意,是嫌自己对他这位义父不够尊重还是如何?弥光懒得去弄清楚,更何况就算能弄清楚,也未必会照办。
在弥光的家中,她从小便看着家中女眷对男人们畏首畏尾,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男人可以游手好闲百无一用却理直气壮,女人勤勤恳恳操持家务,甚至还要考虑生计吃穿,而男人只需一句“大丈夫心不在田园而在家国”就可以蒙混过关。
男人们做不成大事儿,却要以自己是要做大事儿为借口而逃避眼前最需要面对的小事儿,什么柴米油盐在他们眼里是如污垢般的鸡毛蒜皮,生怕沾染一些便会玷污了自己的大志向,可是口口声声的志在四方呢?又只是一句空谈。
这样的男人,到底哪里需要被尊重?说什么要事事遵从父命、夫命,弥光找不到这样做的因由。
但是,关于叶休仪和袁兢的事情,弥光却是特意向叶休仪问过她的意见。
“你去住在陈啸风府上的事情,是不是应该告诉袁兢?”
弥光并非是秉承着女人就该听信男人的心念,她是真真切切地知道袁兢对弥光有多关心。
“要的,”好在叶休仪的答案并未让弥光担忧,只是,她的眉眼稍稍一转后,轻声道:“不过,等我去了之后再告诉他吧。”
如若被袁兢知道,是断然不肯让叶休仪去的,可又要告诉他,免得两人本是为对方考虑,却因消息不灵通,反倒好心办了坏事儿。
叶休仪是做事儿的女人,她知道此刻要对待的事情不是什么情情爱爱,而是关乎生死。
二楼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是中岛江沿手下的司机已经买好了愧古所需的东西,急匆匆返回,紧跟着,弥光隐约听到那位愧古先生发号施令的声音。
趁着家中上下乱作一团的时候,弥光带着叶休仪出了门。
与横野宅邸一样,陈啸风家中也是一团大乱,弥光进门的时候,正见几名青帮弟子推搡着两三位身着长衫马褂、带着瓜皮帽、留着白须长髯的郎中出门,那几名郎中脸上又是惊慌又是恼怒,还带着些许委屈,几人拎着衣摆,走得踉踉跄跄,背后仍有青帮弟子鄙夷的咒骂声。
“都是群废物,就该让洋大夫把你们那些破医馆全都取代了!一个个加在一起好几百岁的年纪,就没有一个中用的!”
有一名郎中一步三回头,一边担忧地望向内宅,一边轻声辩解道:“后生,话可不是这样说,陈老爷这毛病生得奇怪,是,我们几人加起来足有几百岁,可是几百年也没见过这样的怪病啊!别说是我们,你倒是请西医来看看,保管也是手足无措,你不能因这怪病就辱没我们的医术啊……”
“行了,别说了,”一低眉顺目的郎中跟在旁边轻轻拽了拽这人的衣袖,“这事情啊,咱们管不了,管不了,这是……”
郎中脸色惨白欲言又止,在这三两人中,似乎是唯一一个看出了门道的,可许是正因为看出门道,反倒是越发不敢再管这事情。
弥光没有吭声,拉着叶休仪从几人身旁经过,两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一脸心知肚明的样子。
别人不知这是蛊术作怪,但她们知道,这也是两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越过两道跨院直至深宅之中,便是陈啸风的内室了,连三间的房子,中间是正堂,左右两侧各是书房和卧房。
陈啸风是老派人物,经常对弥光讲起一些老一辈儿的规矩,比如他这房子,虽然是整座院落中最大的一间,光是卧房就足有其他偏房的正屋那么大,可陈啸风特意命人打造了一张带顶帷幔床,每每说起这张床,他的表情都甚是莫测高深--
“老祖宗讲究一口气,房子太大,住的人太少,这气便散了,就像个火炉,放在空落落的房里,火烧得再旺也暖不起来。你再看这带顶帷幔床,就好似个小房间,睡的时候就把气给聚拢起来了,有了气,人才有精神头儿,气散了,人的精气神也就散了。”
弥光不懂陈啸风那套老规矩究竟有什么佐证,她只知道,那间平日里总显得空落得有些过分的内室此时看起来拥挤不堪,人来人往之中,个个都是凝眉抿唇面色沉重,尤其是那几房姨太太,此时都挤在睡房的那张床旁边,一个个捏着手帕哭得梨花带雨。
暗红色绣龙凤的帷幔垂着,帷幔下面摆着陈啸风的两只鞋,来的郎中多了,不知是谁将那鞋踢落下去,又被谁给踩了两脚,此时歪歪扭扭地在床榻旁苟延残喘。
管家正立在帷幔旁,对着身旁的伙计低声问了一句道:“郎中呢?”
“都被赶走了啊!”
管家眉头紧锁道:“陆半仙呢?还有姚神医?不是已经差人到城隍庙去接了吗?”
“是啊,一大早就去了,也不知道怎么还没来……”
伙计只知道在门口盼着郎中,可他们哪里知道管家口中的什么陆半仙和姚神医其实早就出门,可是快到巷子口的时候正碰上被赶出门的老几位,一听是从未见过的疑难杂症,干脆连那赏银都不要,立马掉头打道回府了,而且不仅这两人,整个上海滩已经传扬出去,说陈啸风生了翻遍医书也找不到根由的怪病,郎中们生怕被砸了名声,已经都统一口径,但凡是陈家人来请,都假称抱恙闭门不见。
“不知道、不知道!你就会说过不知道!人没来,你就不会跑一趟去找找?”管家将邪火儿往伙计身上撒,两撇小胡子抖了三抖,挥手将伙计推出去后,掉头对着那几房姨太太道:“几位太太还是回去休息吧,守了这么长时间,身子也顶不住,别回头老爷没事儿了,您一位位都病倒了,岂不是惹老爷着急?”
管家是觉得几人碍眼,哭哭啼啼惹人心烦,可太太们却很是执着。
昨个晚上,四姨太听人说老爷突生怪病,怕是要熬不过去,四姨太立马慌里慌张就直奔内室而来,这话又由去打水的丫环传给了二姨太的大丫头,再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后院几位姨太太立马都慌了起来。
去,必须得去,谁知道老爷是不是今晚就得死,当然要去守在床边,否则,老爷若是在弥留之际分了家产,自己不在身边岂不是要吃大亏?
女人们并不大关心那位老丈夫会不会死,她们只关心人若是死了,自己的后半生能不能落得个保障。
弥光早在小时便看腻了这些将一生温饱都托付在男人身上的女人在类似时刻涌现而出的小心机,她懒得理会,进门之后从几人身边经过,直接到了陈啸风床边掀开帷幔。
天气并不算冷,但也不暖,只是这帷幔刚一掀开,立马就有一股子炎炎夏日烂肉腐败后生发而出的臭味儿,那几位刚刚还满脸关切不舍的姨太太们也不擦泪了,攥着手绢儿捂住鼻子,眼里的嫌弃再也遮掩不住,还有一个捧着手帕作势便要吐。
“几位夫人,还劳烦各位都回自己的宅子里等着吧,”弥光回过头来,冷眼望着众人道:“这里暂时还用不着你们哭丧。”
姨太太们的脸色有些难看,人人都捂着帕子,不知是谁尖声道:“不行!老爷是最疼我的,走的时候若是看不到我,定然要凉了心……”
“你们放心,大阿爸死不了,现在也没到分家产的时候,”弥光嫌烦,干脆使劲儿一拽,将整个帷幔都扯了下来,臭味立马好似爆炸般在房中蔓延开来,她不耐烦地望着不肯挪动屁股的姨太太们道:“我要给大阿爸瞧病了,你们会看病么?不会的话,就让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