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人命至重

凤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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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人命至重

    精绝骑兵杀至红日平西方才回师。此战侥幸获胜,精绝人损兵折将死伤过半,尽管凯旋,人人均无喜色。风怜随留守族人迎上来,强要做出笑脸,但终于忍耐不住,扑进铁哲怀里大声痛哭。

    欧伦依下令收殓族人遗骸。族人们在山谷中掘出一个个剑形浅坑,将族人尸身摆成剑形,额头贴了草叶剪成的小剑,向着昆仑山的方向掩埋。梁萧暗奇,问道:“这葬礼有何含义?”风怜道:“精绝族以剑为神,死后也向往与神剑为伴。”梁萧猛可想起,精绝的帐篷、盔甲上均刻有剑形标记,不由生疑,问道:“但为何精绝人都是用刀却无人用剑。”风怜道:“剑为神明,只有一把,但爷爷说,精绝族中没有配使它的人。”

    梁萧本想问神剑何在,忽见一名老者抱着一副盔甲走上来,颤声道:“西昆仑,这副盔甲是我亲手锻造送给我的儿子阿古,只要铁甲覆盖的地方,最锋利的长矛也无法刺穿,可是……可是蒙古人射中了他的眼睛……”说到此处,老泪纵横,将盔甲推到梁萧怀里,道,“我把它送给你,愿剑神佑你平安。”梁萧无奈收下,其他人陆续过来送上马刀、长矛,均是死者遗物,梁萧只得一一收下,放在身旁积成一堆,正自凄然,忽听远处传来小孩柔嫩的哭声,转眼望去,一个小女孩孤零零站在山坡上,张着嘴迎风哭泣。风怜落泪道:“她的爸爸战死了,妈妈也中箭去了。”

    梁萧默然半晌,爬上山坡想摘一朵花儿给她戴上,可是草木狼藉,找不到一朵完好的野花,他只好摘下一根草茎,随手编了一匹小马递给女孩,小女孩呆了呆,扑进他的怀中痛哭。梁萧心如刀割,仰望满天星斗,寻思:“人与人为何总是自相残杀,难道天下之大,就没有消弭战争的法子么?”他百思难解,心中越发痛苦。

    欧伦依与铁哲商议已定,召集众人道:“我们打败了花斑豹,海都不会甘心,他有铁骑十万,我们无力抵御,只能明日前往剑谷。”众人自去收拾,次日告别亲人坟冢,牵羊赶牛,向西北而行。梁萧与铁哲率军断后,铁哲沉默少言,梁萧心事重重,两人并行无语,一路上十分沉闷。

    走了二十余日,也不知穿过多少山谷,翻过多少山梁,这一日,忽见远处一座白塔直指云天,精绝人不分老幼,齐声欢叫:“剑塔!剑塔!”欧伦依遥望白塔,感慨道:“一百年啦,没想到我们还是回来了。”

    转过山坳,只见一条铁索大桥悬在千尺断崖上,桥北是一条峡谷,中有河水汹涌流出,抵达断崖,化瀑落下。

    众人纷纷下马,牵马步行,铁索锈迹斑斑依然坚固如初,人马行走其上,也无些微晃动,足见当年造桥的大匠手段高强。穿过峡谷,一个巨谷横亘眼前,四面青峰翠嶂,高低参差,流瀑飞落,在谷心汇成湖泊。梁萧瞧得神逸思飞:“人道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用在这里才算贴切。”

    精绝人在湖边草地上搭建帐篷安顿下来。抵达安全之地,众人分外高兴,是夜大开盛会,男女老幼来到白塔之下,燃起篝火,载歌载舞。梁萧推脱不过,被风怜拉去喝酒,只听诸般乐器吹打一阵,场中一静,梁萧侧目望去,铁哲满脸严肃越众而出,众人一呆,欢呼起来。风怜拧住梁萧,欢喜道:“阿爹要唱歌呢!阿妈去世后,他从没唱过歌!”

    铁哲立在场心,高大的身躯映衬白塔,仰望星空,放开嗓子唱了起来,声如雄鹰在空中盘旋,高扬低飞,撼人心魄,梁萧不觉赞道:“好嗓子。”

    铁哲所唱的曲子雄浑高昂,充满穆穆敬意,似在称颂某人。精绝人神色肃穆,不少人压低声音随他哼唱。铁哲所唱的是精绝古曲,言辞佶曲梁萧全不明白,只听铁哲唱到“昆仑”二字,歌声一扬,冲天而起。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梁萧投来。梁萧一时愕然,忽见铁哲冲这方微微欠身,缓缓退入人群。精绝人齐声欢呼,乐器又响亮起来,曲调活泼流丽,明快动人。风怜忽地起身,步入场中,众人鼓掌欢笑。

    风怜嫣然而笑,纤腰一拧应节起舞,她左旋右转,急蹴环行,舞至急处几乎足不点地,仿佛飞蓬翩转,回雪飘摇,奔轮不及,旋风犹迟。瞧得众人眼花缭乱,一叠声喝起采来。梁萧瞧得舒服,心想:“这该是我妈说过的‘胡旋舞’了,千旋万绕,名不虚传。”一想起母亲,忽又意兴阑珊,叹了口气,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正要抽身离开,忽见风怜一阵风舞了过来,眸中水光莹莹,牵住他的衣袖。梁萧一怔,场上忽地安静下来,人人盯着二人神色十分怪异。风怜俏脸通红,酥胸微微起伏,咬了咬唇,低声道:“你呆着做什么?与我跳呀!”

    梁萧本欲推辞,但见她目光切切又不忍拂逆她意,只得随着踏出,人群中稀稀落落响起三两声欢呼,瞬间又低落下去。梁萧但觉气氛有异,停下脚步,忽见捷苏钢牙紧咬腾地站起。风怜一咬牙,催促梁萧道:“快呀。”

    梁萧已觉出不妥,犹豫间,忽听捷苏叫道:“慢着!”他手提两柄马刀,大步走来,将一柄掷于梁萧脚下,朗声道:“西昆仑,我向你挑战!”一时众皆哗然。

    原来,精绝族有择郎之俗,女子邀男子共舞胡旋,男子若是答应,一曲舞罢便可择地幽会结为夫妇。梁萧猜到几分,微微皱眉。只听风怜怒道:“捷苏,花斑豹号称昆仑山下第一勇士也挨不住一矛,你打得过他吗?”捷苏咬了咬牙,惨笑道:“没了你,我宁愿死在他的刀下。”

    场中人人屏息,死寂一片,只有湖上风来吹得呼呼作响。欧伦依也不觉站起身来,但是捷苏身为战士,依精绝风俗,战士挑战不得阻拦,欧伦依有心无力,露出焦灼神色。众人尽知梁萧骁勇无敌,捷苏刀法虽强,却也相差太远,风怜见捷苏如此固执,莲足一顿,气得眼中流出泪来。

    梁萧默然片刻,俯身拾起马刀。一时间,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风怜秀眉微颤,欲言又止。捷苏死死攥住马刀,虎目微微泛红,直勾勾盯着梁萧。梁萧凝视马刀,忽地叹道:“你为爱人而战很了不起,不用比,算我输了。”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呆住,风怜娇躯一时僵直,目光涣散开去。梁萧将马刀嗖地掷入土中,飘然转身去了。

    远离人群,梁萧攀上一处山峰,放眼眺望,夜幕下山影逶迤,他的心情也如这山势起伏难平。忽听身后传来足音,梁萧并不回头,苦笑道:“欧伦依族长,你也来了?”

    欧伦依笑了笑,抛给他一个酒囊,两人对饮片刻,欧伦依忽地唱起歌来,歌声洪亮,正是铁哲唱过的曲子。欧伦依唱罢,笑道:“西昆仑,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梁萧摇头说:“听不明白。”

    欧伦依一笑,说道:“用汉话说来,便是:草木青青,远来友人,山花绽笑,明月开怀;春光过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谊,可传万载;白云悠悠,只是须臾,你我情谊,千秋如恒;草木青青,远来佳宾,心如金玉,振振有声,佳人绽笑,少年开怀,友人是谁,说与你听,西方巍巍,大哉昆仑!”这一番话用汉语说来,字正腔圆,一咏三叹。

    梁萧苦笑一下,叹道:“族长早已猜到了么?”欧伦依拍手笑道:“你是汉人吧?”梁萧摇头道:“也不算。”欧伦依皱眉道:“还是没猜对?”梁萧饮一口酒,叹道:“是蒙是汉,管他作甚?只要把我当作友人,那便够了。”

    欧伦依笑道:“听你一说,老夫矫情了。”顿了一顿,叹道,“西昆仑,你为何不与捷苏交手,不战而退可是极大的耻辱。”梁萧漫不经意地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欧伦依叹道:“话是如此,只委屈了风怜那孩子,我看得出,她是真心爱你。”梁萧摆手道:“我心有所属,不能误她。”二人都是磊落之辈,寥寥数语便知对方心意,欧伦依长长一叹,再不多言。

    二人对着山风,默默喝了阵酒,欧伦依忽道:“西昆仑,老夫想好了,要为你铸一把剑。”梁萧一怔,想起风怜说过的话,忙道:“万不敢当?”欧伦依笑道:“你当得起,比起穷儒公羊羽,你更当得起。”梁萧奇道:“族长认识公羊先生?”欧伦依叹道:“你果然与他有些关联。唉,想起来,中土顶尖儿的人物就那么几位,寻常的也**不出你这样的高手。老夫穷尽半生,铸剑六柄,铸一剑,断一剑,而今只剩一柄‘青螭’,就在公羊羽手里。”

    梁萧惊道:“铸一剑,断一剑,莫非您是……”欧伦依不待他说完,接口笑道:“伦依二字,在精绝古语中作‘神龙’解,我当年行走中土,仰慕先贤欧冶子,妄号欧龙子。”梁萧肃然起敬:“晚辈早有所闻,欧前辈铸剑之术,无双无对。”欧龙子笑道:“也不与你谦逊,我自认第二,谅也无人敢认第一。只不过这二十年来,我再未铸过一剑,或许技艺已荒疏了。”梁萧道:“这是为何?莫非‘青螭’剑登峰造极再也无法超越?”

    欧龙子摇头道:“剑各有主,若无剑主,铸出神剑也是枉然。剑为有灵之物,人铸剑,剑亦择人,无剑之神气,岂能驾驭我精绝族的神剑?”他望着梁萧,微微笑道,“你身上剑气浓烈,我倒看得出来。”梁萧被他盯得大不自在。忽听欧龙子哈哈一笑,拍地而起,说道:“没料到,哈哈,我欧龙子垂暮之年还能遇上配使‘天罚剑’的人杰。”梁萧奇道:“天罚剑?”欧龙子道:“不错,天罚天罚,代天行罚,世上恶人无数,杀之不尽,须以恶人颈血,祭我利剑神锋。”

    梁萧听得心头一颤,却听欧龙子又道:“自明日起,我与铁哲将在剑塔铸剑。不过,精绝一族以剑为神,新神一出,旧神当灭,你须得用这把‘天罚’断去公羊羽的‘青螭’。”梁萧摇头道:“望前辈三思,只恐晚辈力有未逮!”欧龙子笑道:“我这双眼珠子不仅会相剑,更会相人,我说你行,那便不错。”他寻到剑主,心中欢欣莫名,忽地纵声长笑,阔步走下山去。

    梁萧望着欧龙子的背影怔忡良久,心生寒意:“我罪孽滔天,哪儿配代天行罚?刀剑造出,只为杀戮,欧前辈说我剑气浓烈,莫非是指我一身杀孽、两手血腥么?”一瞬间,他心中苦涩难言,对自身起了莫名厌恶,恨不能纵下山崖一了百了,可抬头一望,明月清圆,光华温柔亮白。他对那明月凝望片刻,忽地死念尽消,走下山去,将剑谷抛在身后,茫茫然向西方走去。

    望日落处走了二十余日,牧草渐渐稀少,商人骑骆驼,操回回语。梁萧询问行商才知此处已是伊儿汗国。伊儿汗国是忽必烈之弟兀烈旭破灭哈拔斯王朝所建,幅员辽阔,东至尼泊尔,西及大马士革。

    梁萧苦行数月抵达马拉加,时值大雨,白雨粗似牛筋,刷刷泻落,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梁萧浑身漉湿,脚下泥水哗啦作响,乍一抬眼,极远处的高塔浑圆及天,依稀在雨中耸立。

    梁萧叩开塔门,通告姓名。门卫见他衣衫破败,大是狐疑,嘀咕了两句,关上大门。过得一阵,梁萧正觉不耐,忽听脚步声响,大门轰然中开,兰娅披着一袭纱衣奔了出来,看见梁萧,眼里满是惊喜。梁萧也想一笑,可心口发堵,怎么也笑不出来。对视许久,兰娅眉眼泛红,走进雨里,涩声道:“你才来么?”梁萧听出责备之意,不觉一愣,忽听兰娅哭出声来:“老师去世啦,他已经死啦。”

    天上雷霆迸发,乌云翻滚,大雨如注,梁萧望着兰娅,一腔热情也随这瓢泼大雨一点一滴地逝去。

    兰娅哭得有气没力,缓缓抬起头来,忽见梁萧脸色苍白,摸摸他手,其冷如冰,不觉心头一慌,抹泪道:“你……你怎么了?”梁萧摇了摇头,猛可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梦中醒来,仿佛置身洪炉烧得浑身难受,双眼肿胀无法挣开,偶尔觉出一片凉意沁在身上,耳边人声低小,似乎说什么“冰块”之语。

    梁萧挣扎片刻清醒了一些,运气走了两个大周天,一时汗出如浆,不消片时身体渐渐冷却,忽觉有人按着自己心口,睁眼望去,只见一个金发如瀑的美貌少女,一手按着自己胸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梁萧心头一动,低眉一瞧不禁大惊失色,敢情他身无片缕躺在一张绣榻上面。梁萧慌忙捂住下身挣了起来。少女见他突然坐起也吓了一跳,跟着喜道:“你到底醒了?”

    梁萧窘道:“怎么会这样?”少女笑道:“你病倒了,浑身比火还烫,幸亏兰娅大人从大汗那里讨来冰块,敷在你身上才略略好些。”梁萧若有所悟,前些日子他自恃内功,餐风饮露,眠沙卧雪,从不顾惜身子,但这寒暑天成终非人力所及,况且他内心抑郁,邪气自然趁虚而入。

    沉吟片刻,梁萧问道:“兰娅呢?”少女笑道:“兰娅大人守了你三天三夜,困倦极了,我来替她一会儿。”她忽地诡秘一笑,“要不,我去叫醒她!”梁萧忙道:“我这模样怎好让他瞧见?”少女笑道:“这有什么?这三天我们天天瞧的!”

    梁萧脸上微微发烫,低声问道:“这位妹子,我一身臭汗的,有地方洗澡吗?”少女笑道:“有呀,浴室在楼下。”梁萧道:“你把衣服与我,我自去洗来。”少女笑道:“你的衣服呀,又脏又臭,早就扔啦。”梁萧无奈,只得道:“你拿几件男子衣服敷衍敷衍吧。”少女笑道:“这是女人住的地方,哪儿有男人衣服。”

    梁萧大病初愈,脑子不免糊涂,无奈之余,只得扯了一块地毯裹住下身。那少女一边带路,一边咯咯说笑。一时间,走廊两侧探出许多人头。马加拉天文台是伊儿汗国贤哲聚居之地,这时出门观看的都是闻名遐迩的学者,望见梁萧无不莞尔。有人笑道:“安吉尔,你这小魔鬼又在捉弄人啦?”

    梁萧听了这话才知受了少女捉弄,一时羞怒交迸,恨不得钻地而入。他进退两难,只得在众贤哲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走进浴室。安吉尔回头笑道:“要不要我服侍你洗澡?”梁萧沉着脸说:“不用,姑娘请自便。”少女嘻嘻一笑,径自去了。

    梁萧胡乱洗了一通,稍事振作。不一阵,有侍从送来衣裳,梁萧穿上,一出浴室就见金发少女候在门前,笑道:“兰娅大人在房中等你!”梁萧按捺怒气,冷冷道:“相烦姑娘带路。”少女歪头看了看他,笑道:“兰娅大人说得对,你是好人,我这么捉弄你,你也不生气。”这么一说,梁萧纵使生气也只好作罢。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一间厅房,地上铺满波斯地毯,搁满水果肉食。兰娅静静独坐,衣衫素净,肌肤白嫩,眉如新月,眼光生动。她见梁萧脸色红润料已康复,不觉笑道:“我的使女安吉尔是法兰克人,被我宠坏了,就爱捉弄人,若有得罪,你可别在意。”

    梁萧皱了皱眉,侧目看去,金发少女从门外探出头来,吐了吐舌头,飞快缩了回去。屋中二人对视半晌神色十分古怪,兰娅忽地忍耐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梁萧心想自己允称古灵精怪,惯于作弄他人,今日却在一个异族小姑娘手下栽了筋斗,想来滑稽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年余光景,他几乎从未开怀笑过,这一笑,郁积之气去了大半,嗅见烤肉香味,顿觉饥火中烧,绰起一把小银弯刀,割开烤得焦烂的羊腿,一阵狼吞虎咽。

    兰娅瞧他吃得贪婪,眼中莫名酸楚,身子前倾,轻声道:“你走来的么?”梁萧点了点头。兰娅叹道:“干吗那样苛待自己?嗯,阿雪呢,她怎么没来?”梁萧手中弯刀一顿,涩然道:“她过世啦!”兰娅秀目圆睁,纤手捏紧了膝上的袍子,厅房寂静如死,唯有安吉尔的笑声轻烟般袅袅远去。

    兰娅还过神来,盯着梁萧,迟疑道:“你的脸?”梁萧淡然道:“被仇家划的。”兰娅心口隐隐作痛不便多问,叹息道:“不管怎样,你来了,就很好!老师临去时留下了一道题,你若有兴致,不妨一解。”

    梁萧自负算学一道,除了纳速拉丁天下再无抗手,怎奈迟了一步这位大智者早已去世,心中沮丧自不消说,听得这话起身问道:“什么题?”兰娅瞧他神态急切,不觉笑道:“你还是烈火样的性子,也罢,随我来吧。”是时天色向晚,通天塔中甚是晦暗,兰娅掌起如豆灯火领着梁萧沿圆梯上行,进入一间宽大的圆厅。兰娅点燃壁灯,房中明白如昼,向壁处架设一座天平,高及一人,左方搁一块大石,以致天平左倾。天平本是回回星学者炼金时所用器械,如此巨大者却十分鲜见。天平后两扇石门闭合严密,上面刻了一行回文。兰娅遥指回文:“那是题目!”

    梁萧低声念道:“天平左边有大石一方,镌刻生命之痕,勿得移动;房中砝码,挑选一块,置于右方托盘,务使左右均衡。”梁萧本以为纳速拉丁一代智者,出题相难必为高明算题,谁知竟是如此题目,一时望着石壁愣在当场。

    兰娅肃然道:“梁萧,这是一道锁钥之题,你若能令天平均衡,后方的石门就会打开。”梁萧道:“打开石门做什么?”兰娅反问:“你来马拉加又是为什么?”梁萧苦笑道:“我要向西方的智者挑战,但纳速拉丁已经不在人间了。”兰娅低头半晌,眉眼微微泛红,叹道:“既然如此,你更须解开此题。只不过,砝码选错一次你便输了。”

    梁萧见她目光闪烁,言语古怪,心中大为诧异:“纳速拉丁已死还能向谁讨教学问?”踌躇时许,举步上前,那方大石削痕犹新,刻有一行回回文字:“我之生命”。墙角摆放各种砝码,大小百枚,质料无一相似,除了金、银、铜、铁、锡,还有诸般合金,木材陶瓷。每块大石都刻有回文,或是“国家”,或是“族类”,或是‘财富’,或是‘胜利’,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梁萧看得入神,忽听兰娅道:“你看!”梁萧回头一瞧,她的掌心多了一盏玻璃沙漏,兰娅将沙漏转过,微微一笑,说道:“而今开始计时,若不能在沙漏尽时得出答案,也算你输。”

    梁萧心思敏捷,若论运筹方圆,穷天极地,弹指立就,不在话下。怎料纳速拉丁不论算术,却留了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怪题。梁萧微感气恼,但瞧沙粒泻得飞快,不敢怠慢,摒除杂念,寻思:“砝码所刻回文莫不是迷魂阵,砝码份量才是关键。但眼下砝码众多,质料各异,这一盏沙漏时光如何称得出份量?”恍然间,他明白了此题的厉害,额头微微渗出冷汗,梁萧为人倔拗,若非道末途穷绝不轻易认输,于是蹲下身子在砝码中反复拣选,揣摩份量。

    沙漏一泻如注,瞬间逝去大半。梁萧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烦乱,抛下手中一枚白石砝码站起身来,抱肘沉思,但觉如此拣选,等到沙漏泻尽也难寻出足量砝码。这场斗智,自己怕是输了。他想了又想,叹了口气,回望兰娅,待要认输,忽见她大张美目,微启朱唇,神色既似期盼又似叹息。梁萧正要开口,一个念头闪过心头,他浑身一震,定眼望着兰娅。兰娅见他目射奇光,心头一怯不禁倒退一步,突然之间,梁萧走上前来,兰娅身子一轻被他搂在怀里。

    兰娅惊叫道:“你做什么?”欲要挣扎,但与这男子胸膛一碰便觉四肢绵软,有气无力,手中沙漏坠地跌成无数碎片。梁萧抱起兰娅,大踏步走到天平前方,将她放入托盘,天平倾转过来,左右持平,格的一声,前方石门嘎吱敞开。

    梁萧瞧着门洞,叹道:“原来如此!”兰娅惊奇不胜,问道:“梁萧,你怎么猜出来的?老师说你一定猜不出来?”梁萧苦笑一下,叹道:“换作两年之前,我决计猜不出来。不过,适才我在砝码中拣选,砝码上面刻有许多字迹,但唯独少了一样,那就是生命。”兰娅道:“那已经刻在石块上了。”

    梁萧摇头道:“中土有一句话,叫做‘人命关天’。家国易亡,财富易逝,一代王者也会成为冢中枯骨,唯有人口滋繁,永无穷尽。”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只有生命,才配与生命匹敌,这里除了我,就只有你了……”兰娅连连点头。梁萧说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涩声说道:“也许尊师想说的是,如果人们明白生命相若之理,彼此珍惜,这世上将仇怨消弭,永无战争。”

    兰娅盯着他微微出神,忽地叹道:“梁萧,你赢了!”她直起身子,手指石门,“那里是安拉永恒的宝库,汇集了先哲们的智慧。”梁萧定睛望去,门中摆放一排排书架,迎面飘来羊皮卷的气息。

    兰娅望着门中,敬畏道:“老师说过,唯有尊重生命的人才配学习它们。梁萧,你解开了锁钥之题,不妨进去瞧瞧,挑战先哲,解答他们的难题。”梁萧内心一阵恍然,苦笑道:“兰娅,尊师不但学问出众而且胸襟过人,梁萧与他缘吝一面,可谓抱憾终生。”兰娅苦笑道:“这也是他临终前的明悟,可惜晚了些。”梁萧幽幽一叹,望着黑黝黝的门洞,一时不由痴了。

    梁萧在马加拉住了下来。他研读先哲遗著,东西之学豁然贯通。兰娅得见梁萧,心意已足,朝夕看顾,不忍相离。有时入夜,梁萧登上塔顶看罢天上星斗,便向东方眺望,一望一夜,直到启明星起,他才带着一身露水回来。兰娅心中奇怪,却又不好开口询问。

    通天塔中日月短促,一晃过去三年。这一日,晨曦初露,兰娅照例捧了早点,推开石门,惊觉屋内书卷整齐却无半个人影,遥见石壁上刻了数行汉字,字字入石半寸:“光阴寸箭,一发三载。吾性拙驽,穷先人之智,耿耿依旧,落魄西行,以求解脱。朝夕得君眷顾,惶惶无以为报。人生聚散,譬如朝露,洒泪相别,望君珍重,梁萧再三顿首,不知所言。”

    字迹跳脱正是梁萧手迹,兰娅怔怔瞧了半晌,手一松,那张瓷盘随着那颗心儿在地上跌成了粉碎。

    梁萧折道向南,行走月余望见大海,迎面的海岛上一座灯塔高入云端,累经战火,破败不堪。他凭海临风,望塔兴叹,生出兴废难知之感。

    灯塔残破,不耐细看,梁萧渡过红海,几日后深入戈壁,只见许多尖顶石塔矗立于沙海之间,四面凄风惨惨,狂沙袭人。梁萧拣了一块沙石,取刀刻成一尊人像,却是一个圆脸细眉的女子,他痴痴凝望石像,将其置于塔前,任由风吹流沙将之慢慢湮没。

    在埃及住了数月,梁萧乘船出海,经过罗得斯岛,不知哪两国的舰队正在鏖战。这里的海面与中土不同,平静少风,千余战船百桨起落,仿佛一条条巨大的虫豸在紫色的镜面上蜿蜒爬行。商船为避战火在岛上歇了几日,直到战事平息才又重新起航。

    次日傍晚,梁萧终于抵达雅典郊外。他登上一处矮岗眺望卫城,却见一片废墟,折断的大理石柱恍若战死的巨人,颓倒在荒凉的山坡上。落日正如火球西沉,山岗下的牧童哼哼有声抽打着晚归的牛群;一个吟游者怀抱唯吟我,边走边唱,歌声悠扬。梁萧聆听良久,直待歌声消失,一阵失落涌上心头,不觉长叹一声,一振青衫走向更远的西方。

    韶华掷梭,日月飞箭,弹指间又过七年。

    烈日当空,沙海无垠,天地间热浪滚滚好似无色的火焰。风儿时大时小,卷起缕缕细纱扑在一个褐发汉子脸上。那汉子牵着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地驻足眺望层叠起伏的沙海,暗自发愁。他身后一个金发白脸的少年也随之停下,扯开革囊,咕嘟嘟大口喝酒。

    褐发汉子忍不住回头叫道:“卢贝阿,少喝些!咱们被困住啦!知道吗?被困住啦!”少年一抹嘴,闷声道:“喝了这口,再也不喝啦!”随手将酒囊丢上驼背,怎料一没搁稳,啪嗒掉在地上,囊中的红酒一泻而出,瞬息渗入沙里。

    褐发汉子眼中喷火,吼道:“该死的小鬼。”卢贝阿脸色发白转身便逃。褐发汉子怒骂一声,拔出一把弯刀撒腿追赶,嘴里叫道:“你逃,小鬼你逃?”沙地松软,两人一步一陷走得分外艰难,卢贝阿忽地一脚踩虚摔倒在地,褐发汉子一把揪住,雪亮的刀锋架上他白嫩的脖子。卢贝阿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

    褐发汉子用刀把在他臀上狠顶两下,啐道:“宰了你,少一张嘴抢水。”卢贝阿痛得龇牙,但见他口气虽狠,眼中的怒火却已淡了,便笑道:“杀了我,就没人陪你说话解闷啦,被刀砍死痛快,活活闷死才叫难过。”褐发汉子哼了一声,刀插入鞘,冷冷道:“冒失鬼,再犯错,我一刀……”他手掌一挥露出威胁神气。卢贝阿吐舌笑道:“你才舍不得砍我脑袋。”

    褐发汉子冷笑道:“不砍你脑袋,就不能阉了你这小狗子么?”卢贝阿面红过耳,啐了一口,褐发汉子瞟他一眼,笑道:“那么一来,索菲亚可要守活寡啦!”边说边瞟卢贝阿的下身,卢贝阿被他瞧得心里发毛,叫道:“混蛋!闭嘴!”

    褐发汉子嘎嘎怪笑,忽地咦了一声,手指远处:“卢贝阿,你瞧。”卢贝阿闷头生气,怒冲冲道:“瞧个鬼。”偷眼一瞧,滚滚流沙中一个黑点忽隐忽现飞逝而来。卢贝阿奇道:“那是……”?话没说完,褐发汉子按住他头伏了下来,低声道:“是沙盗!”

    黑影逝如飞电越来越大,一个男子形影依稀可辨,卢贝阿一颗心突突乱跳,涩声道:“只来一个,怕他什么?”褐发汉子怒道:“别废话。”卢贝阿屏住呼吸伏在骆驼后面死盯来人。

    那人越逼越近,却是一个身披银狐坎肩的灰袍汉子,低头弯腰,脚踩一件古怪器械,状似雪橇,中有杠杆相连,外有铁皮包裹,两侧有细长铁管,被那人双手握着,向后一扳,铁皮便骨碌碌一转,带得铁橇蹿出丈余。二人从未见过如此怪物,一时心子狂跳,掌心渗出许多汗水。

    汉子双手扳动铁管,乍起乍落,衣发飘飞,宛似流沙飘行,不多时到了骆驼之前,直起身来。卢贝阿定眼细看,来人修眉凤眼,顾盼神飞,双颊浓髥如墨,下面隐约藏了一道疤痕。

    卢贝阿看得发呆,忽觉身畔飒然,褐发汉子弯刀破风直劈那人面门。灰衣人似乎没料到骆驼后伏有人手,咦了一声,身子稍侧,褐发汉子一刀劈空匆忙横刀旋斩。那人却不理会,大大踏出一步,褐发汉子再度斩空,忙一掉头,忽见灰衣人拾起卢贝阿弄丢的酒囊,嗅了嗅,咕噜噜喝起囊中的残酒来。

    褐发汉子心中骇异,挺刀前扑,忽来一把弯刀,当的一声将刀格住。褐发汉子怒从心起,叱道:“卢贝阿,你又犯傻了吗?”卢贝阿脸一红,摇头道:“我瞧他不像沙盗啊!”褐发汉子怒道:“你懂个屁。”二人这边争执,灰衣人却只顾饮酒,褐发汉子也觉疑惑,弯刀慢慢垂了下来。

    灰衣人鲸吞牛饮喝光酒水,把酒囊一扔,笑道:“还有吗?”褐发汉子道:“没了。”灰衣人转眼瞧他,笑道:“听口音,你们是从热那亚来的?”他初时说的回回语,这时已变为拉丁语。

    褐发汉子一愣,冲口而出:“没错,我们是热那亚的商人,去中国做生意,途中遇了盗贼,伙伴们都被冲散啦。好了,这里没酒,你快快走吧。”卢贝阿忽地插嘴:“塔波罗你撒谎,咱们还有三袋酒,够喝两天……”

    塔波罗不料他拆穿自家谎话,一时气结,恨不得奋起老拳狠狠揍他一顿。此时困于大漠,饮水贵于黄金,为了点滴水浆害人性命那也不足为怪。灰衣人来路蹊跷,一旦心存歹念可是大大不妙,塔波罗一边喝骂,一边紧攥刀柄偷瞧灰衣人的动静。

    灰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叫塔波罗么?我拿水换酒,你答不答应?”塔波罗见他衣衫平坦,铁撬空空,并无藏水之地,冷笑道:“这沙漠里哪会有水?你骗人吧?”灰衣人道:“圣徒摩西不也在西奈的沙海中找到水吗?上帝怎会背弃他的仆人?”塔波罗肃然道:“你也信奉我主?”一时心生亲近。

    灰衣人笑了笑,看看日头,又瞧了瞧脚下的阴影,掐指算算,忽地躬下身子挖出一个深坑,而后探手入怀取出一束线香,捻动食中二指,红光闪处,轻烟袅袅。灰衣人将线香插入坑中,脱下狐皮坎肩盖住坑口,不令烟雾渗出。

    二人见他举止古怪均感好奇。塔波罗见多识广,心中疑窦丛生:“这人举止怪异,莫不是哪儿来的异教徒?这些古怪举动是他杀人前的仪式吗?”一时越想越惊,背脊冷汗渗出。

    踌躇间,远方沙堆上升起了细细白烟。灰衣人笑道:“有了。”提起革囊,几步赶到冒烟处,双手便如两把小铲在沙中掘起坑来,不一阵,他停下挖坑,放入革囊,似在汲水。不一会儿,他走了回来,将革囊交给卢贝阿,笑道:“沉一下便能喝了。”

    卢贝阿但觉入手沉实,微一摇晃传来汩汩水声,不禁喜道:“是水,是水!”塔波罗劈手夺过革囊,凑近一嗅,湿气扑鼻,不由瞪眼叫道:“你……你是魔法师?”灰衣人摇头笑道:“这不是魔法,只是中国人的一点儿小把戏。那边还有水,你不怕我暗中下毒只管去取!”

    塔波罗被他道破心曲,颊上发烧。卢贝阿年少轻率,二话不说,抓起几个空革囊抢到坑前,只见坑内一汪泥水杂着沙子不断渗出,他汲了些许,坑底又冒出许多,似乎永不枯竭。卢贝阿灌满革囊欢喜折回。塔波罗接过水囊喝了两口,这才深信不疑,从骆驼上取了一囊酒,递给灰衣人道:“生意人说话算数,咱们以水换酒。”灰衣人笑了笑,接过便饮。

    卢贝阿心头佩服,翘起大拇指道:“先生,你能找到水,了不起。不过……你能带我们走出沙漠吗?”灰衣人笑而不语,只是喝酒,过了一会儿,一袋酒尽才缓缓说,“出去不难,你们拿什么谢我?”

    塔波罗暗服其能,应声笑道:“你带我们出了沙漠,我把货物分你三成!”灰衣人淡淡说道:“我要你的货物做什么?你给我酒喝,我给你带路。”塔波罗不料如此便宜,生怕对方翻悔,忙道:“一言为定。”

    灰衣人也不多说,解下酒囊边走边喝。那二人吆喝驼马跟在后面,脚下忽浅忽深,踩得沙子嘎吱作响。灰衣人步子极大,落足处却悄没声息,他时不时掐指望天,走了半个时辰,天气向晚,由热转冷,狂风锐如利箭,夹杂沙尘,凄厉如啸。夜空澄净无翳,恰似一块硕大无朋的黑色琉璃,月亮嵌在其中,圆大光洁,映得沙海微微泛蓝,宛如深沉梦幻。

    卢贝阿手牵骆驼一步一陷,眼看灰衣人三步一饮,一袋酒转眼见底,忍不住问道:“先生,你是东方来的旅行家吗?”灰衣人嗯了一声。卢贝阿笑道:“你的酒量真好!这酒是报达人酿的,不算地道,我家乡的红酒才叫好。”灰衣人笑道:“热那亚我去过,酒好,小牛肉也挺鲜美。不过,大漠里饮酒的滋味却非别处可及!”卢贝阿一拍额头,恍然道:“是啊,饥饿时吃黑面包比饱足时吃小牛肉快活。沙漠里喝酒,自也比平日快活得多。”他只顾说话,足下绊了一跤,一头栽进沙里,抬头看时,一个骷髅头龇牙咧嘴,黑洞洞的眼窝与他对视。少年背脊发凉,惊惧之余又生恼怒,出脚将骸骨踢出老远,他出了这口气,拍手啐道:“让你绊我。”

    灰衣人冷眼瞧着,心想:“到底是孩子,不知人间愁苦。若非遇上我,只怕你小小年纪却要与这骸骨为伴了。人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行商苦楚又有几人知道?在这沙海之中又埋了多少商人骸骨?”

    他想起几许往事,神色黯然,仰天叹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辛稼轩的词是好的,人却迂腐了,一醉方休岂不痛快得多。”

    卢贝阿不解其意,怪道:“先生,你说什么?”灰衣人淡淡说道:“随便唠叨几句。是了,卢贝阿,你小小年纪,干吗背井离乡来做行商的勾当?”卢贝阿面皮一红,忸怩道:“我……我赚了钱就能娶索菲亚啦!她家里很有钱,我配不上她。”灰衣人皱眉道:“此来万里迢迢,路途艰险,在家中做些生意岂不更加稳妥?”卢贝阿道:“家里赚大钱不容易,若将中土货物带回去,卖了大价钱才够娶索菲亚。”灰衣人心想这一来一去,累月经年,那女孩子正当华年,未必待到这少年回去。他心中寻思,嘴里不忍说破,叹了口气,寂然而行。

    走了半晚,天光渐白,一眼望去,一片沙粒中生出寥寥几丛稀疏草茎。两个行商见了,情知出了沙漠,不由欣喜欲狂,塔波罗扑通跪倒对天长笑,双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卢贝阿欢喜得大翻筋斗嗷嗷怪叫。

    灰衣人笑而不语,看二人欢喜过去,说道:“此处向东北走,当是水草丰美之地,所谓聚散无常,咱们就此别过。”正要抽身离去,塔波罗已一步抢上,叫道:“先生,您救了我们性命,叫我们如何报答?”右膝一屈便要行礼,灰衣人大袖一拂,塔波罗只觉一只无形巨手将自己托住,怎么也跪不下去。

    灰衣人屡显奇迹让人见怪不怪,饶是这样,塔波罗仍觉不安:“这人真会魔法?他是上帝的仆人还是异教的魔鬼?”正自惴惴不安,忽听灰衣人笑道:“说过了,你给酒,我带路,一来一往,公平之至,你我两不相欠,何须多礼?”塔波罗自知三袋红酒不过小惠,能出沙漠才是性命交关,二者之间遑论公平?但见对方落落不羁,也不好俗套,称谢一番直起身来。

    卢贝阿少年心性,与灰衣人相处一晚,见他气度恢弘心生亲近,想到便要分别,眼中酸楚,低头不语。灰衣人瞧出来了,心想这孩子重情重义却是我辈中人。微微一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正要转身,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狼嚎,侧目望去,远处山丘上冒出一头黄狼,衬着惨白落月,怪眼中透出无比乖戾。卢贝阿呆了呆,倒退两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灰衣人眉头一皱,忽见塔波罗面白如纸,张嘴瞪眼,死死盯着黄狼,仿佛化为一尊石像。灰衣人心中诧异,拾起一枚细石,欲要射出,忽见黄狼转过身,一溜烟跑了。塔波罗身子一软坐倒在地,牙关得得直响:“来了……恶魔来了……”卢贝阿也扑在地上,浑身发抖。

    灰衣人奇道:“什么恶魔?”塔波罗沮丧道:“就是杀死咱们同伴的魔鬼。从撒尔马罕城出发,我们有三百多人,哪知半途中遇上狼……”灰衣人道:“那么多人,还怕几个畜生?”

    塔波罗哆嗦一下,摇头道:“来得太多了,四面八方都是狼嚎,也不知来了几千几万。恶狼一群一群扑上来,人、马、骆驼,见什么吃什么。我带卢贝阿逃进沙漠才算抛下它们,卢贝阿的堂叔却不知死活……”他咽了一口唾沫,费力道,“没料到它们还是来了。”卢贝阿跳起来,咬牙道:“跟它们拼啦!”

    灰衣人沉吟一下,笑了笑说道:“刚才不过一头狼,何苦怕成那样?”塔波罗连声道:“难说,狼虽一头未必不是探子。”灰衣人道:“狼又不是人,哪儿来这么多规矩?”塔波罗双眉一沉,压低嗓子道:“你有所不知,听说狼群的头领是一个人。”灰衣人皱眉道:“有这等事?人狼有别,如何共处?”塔波罗说道:“听说那人将灵魂卖给了魔鬼,得到驾驭狼群的本事,专一打劫客商,残杀生灵。”灰衣人摇头道:“传说未必可信。这样吧,咱们同行一程彼此多个照应。”二人得他引出沙漠,心底信服:“这人来历古怪可本事很大,有他相伴或能摆脱危机。”

    三人走了一程,牧草渐丰。日中时分,忽见前方出现一拨人马,塔波罗看清来人,喜上眉梢,高叫:“弗雷德,弗雷德!”卢贝阿也满脸惊喜,招手道:“堂叔,堂叔。”那边一骑人马如风奔来,马上骑士髥须火红,腰粗背阔,额头布着三道爪痕鲜红刺眼,他跳下马来,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搂住卢贝阿,眼里流出泪来,叫道:“我以为你们死啦,以为你们死啦……”叔侄二人劫后重逢抱头痛哭。

    哭过一阵,各叙别情,弗雷德沮丧道:“我是阿莫老爹带着逃出来的,不过货物大半丢了。”塔波罗安慰道:“货物丢了不打紧,人死就不能复生了。”弗雷德点头称是,这时一行人马开过来,弗雷德指着一个老者道:“这是阿莫老爹,突厥人,要不是他,咱们都活不了。”塔波罗一眼望去,那老者缠着花布头巾,面色红润,白髥如雪,个子短小,精神却很矍铄。再瞧一旁,不过寥寥十人,想及出发之际,伙伴数百,驼马千数,相形之下好不伤感。

    难过一阵,塔波罗打起精神,将灰衣人引荐给对方,众人听说这人在沙漠里掘出水来都感惊奇。阿莫盯了灰衣人一会儿,插嘴道:“山泽通气,沙中取水是汉人道士的秘法,你从哪儿知道的?”他以汉语道出,嗓音十分洪亮。灰衣人目光一闪,笑道:“运气罢了,并不是什么地方都能掘出水来。”

    阿莫听他避实就虚,不悦道:“那么敢问大名?”灰衣人笑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阿莫打量他一阵,紧紧皱起眉头。

    众人攀谈一阵,发觉虽然丢了货物,但是紧要的珍宝都是贴身携带并未丢失,顿时商议到了中土,合伙变卖宝物周转数年,等到攒足本钱再购买大宗货物运回西方。弗雷德说得高兴,重重一拍塔波罗的肩膀:“老弟,你说得对,货物丢了不打紧,有本领的商人,能把一个金币变成一百万个。”众人大笑,气氛热切起来。

    塔波罗笑道:“我有一个堂兄叫做马可波罗,他在中土经商,认识许多鞑旦大官、大商人,咱们去投靠他必不会错。”众人大喜,纷纷叫好,阿莫却冷哼一声,说道:“你们开心得早了吧,这里还是天狼子的地盘。保得了性命才说得上做生意。”

    这话好似一桶冰水浇冷了众商人一腔热血,他们彼此呆望默默不语。灰衣人忽道:“天狼子是谁?”阿莫沉着脸不答,跨上骆驼去了,其他人默然尾随。塔波罗侧过头对灰衣人轻声道:“天狼子就是御狼人,对这名字大伙儿都很忌讳。”灰衣人点了点头,心想:“‘天狼子’是汉人字号,莫非这凶人来自中土?”左思右想却想不出这号人物。

    众人一路行去,陆续遭遇逃出狼吻的同伴,时至日暮,商队增至五十人。日头落尽,众人围坐一团燃起篝火,说到早先际遇无不凄惶。许多人失了亲友,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嚎,凄厉诡异,月色也似暗了一下。场上死寂一片,塔波罗手搭凉棚极目瞧去,一个犬形黑影在远方一闪而没。再瞧众人,个个脸色惨白,全无血色,唯独灰衣人闻如未闻,含笑饮酒。正惊疑,忽听弗雷德在耳畔低声道:“塔波罗,咱们逃不掉啦,它还跟着……”

    塔波罗一掉头,只见弗雷德的大胡子抖个不停,眼里满是绝望。弗雷德狠狠咽了口唾沫,又说:“塔波罗,我若死了,请你照顾卢贝阿,他年纪小,人也不大机灵……”塔波罗点头道:“我死了,你也替我带信给表兄。”两人四目相对,大手紧紧相握,但觉对方的掌心湿漉漉的尽是汗水。

    灰衣人忽道:“这天狼子是什么来历?”众人听了这个名字,面皮一绷露出惧色。阿莫轻咳一声,拿根棍子拨弄数下让篝火明亮起来,这才缓缓说:“有人说它是狼,有人说它是人,还有人说它是半狼半人。”灰衣人道:“如此众说纷纭,想必这怪物肆虐已久了。”

    火光之中,阿莫的脸色青白不定,淡淡说道:“也不算太久,蒙古人鼎盛之时,这条道路很是太平,头顶一只金盘走上一年也不打紧。十多年前,黄金家族内乱,诸王不满大元皇帝忽必烈用武力夺取汗位,便打起仗来。连年交战弄得草原荒烟千里,白骨累累,无数人家破人亡,饿死的饿死,没饿死的就做了马贼。”

    灰衣人皱眉道:“天狼子是那时出现的?”阿莫道:“不错,因为战事频仍故而盗贼蜂起。说起来,天狼子也是盗贼之一,只不过他独来独往,行事格外凶残。别的马贼,比如天山十二禽,也很厉害。”

    一个商人插嘴道:“阿莫老爹,再往前走便近天山了,就算避开天狼子,又怎么应付那十二只恶鸟呢?”众人眉头微皱,甚是发愁。阿莫摆手道:“说这话晚啦,天狼子在后面,回头路是走不了的。向着天山走还有几分活路。天山十二禽狠毒是狠毒,说到残忍好杀还是及不上天狼子。”众人进退维谷,一个个闷声不吭。

    灰衣人不解道:“狼性残忍,如何与人共处?”阿莫拧起灰白眉头,拈须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些,咳,这也是道听途说。听说天狼子本是人类婴孩,父母死于战乱,恰逢一头母狼丢了崽子拣到了他,将他当作崽子喂养。后来一个汉族道士经过,一时好心,将他从狼群里救了出来,带回村庄教授本事。几年过去,那孩子似也忘了狼群中的遭遇,随道人练了一身本事,生裂虎豹,直追猿猱,成为当地数一数二的猎人。唉,也是冤孽,十八岁时,这天狼子春心萌动,不经意间爱上了一个同村的少女……”说到此处,阿莫眉间微黯,轻轻咳嗽数声。他虽不说,众人却也隐约料得后来发生了什么,默默望着阿莫,场中十分安静。忽然,一声极轻极细的狼嚎从远处升起来,悠悠忽忽,久久不绝,众人只觉颈背发麻,都向篝火凑近了一些。

    阿莫抬起头望着天上缺月,叹了口气道:“可惜虎豹凶猛却不会采摘清晨的蔷薇;天狼子生擒熊罴却捕捉不了女孩子的芳心。他爱那少女,时时向她赠送猎物,那少女却喜欢上一个富家子弟。更糟糕的是,她的父母贪图天狼子的本事,从不拒绝他送来的猎物。故而天狼子总也蒙在鼓里,欢喜不尽,岂疑有它。直到那天夜里,他打猎回来,忽然发现那少女和情人在山谷中野合。天狼子愤怒之极,当场便想杀死二人,紧要关头,他的师父赶来。老道士出手阻拦,天狼子斗不过师父,一气之下逃进深山。少女与情人被人撞破,次日便互下聘礼,月后成亲。那男子本是当地望族,新婚之夜,方圆百里的人家都来道贺,载歌载舞,火光烛天,就在大家欢喜沉醉之时,深山中却传来狼嚎之声,初时一声两声此起彼落,渐渐嚎叫一片,嘿,也不知来了多少野狼……”

    说到这里,众商人想起那夜被劫的情形无不打了个寒战,阿莫顿了顿,又道:“人们还在奇怪,狼群已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喝醉的猎人不及开弓就被咬断手腕,男人们还没拔出弯刀已被撕破喉咙。最后,活着的人聚在一起奋力抵抗。这时他们发现,天狼子站在狼群中,赤身散发,眼珠血红,发出狼一样的嚎叫。狼群闻声,奋不顾死地扑上来,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下,鲜血如小溪一样流淌。后来,新郎新娘都被捉住了,天狼子当着新郎污辱了新娘,然后,野狼纷纷扑了上去……”

    阿莫说到这里,脸色阴沉,抓起酒囊,咕嘟嘟喝个不停。场上寂然时许,卢贝阿忍不住道:“那……那新郎呢?”阿莫瞧他一眼,淡淡说道:“听说疯啦,也奇怪,天狼子竟没杀他。”卢贝阿松了口气道:“还好!”灰衣人冷冷道:“生不如死,有什么好?”他想了想,又道,“如此说,天狼子不仅残忍而且工于心计!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此人却能隐忍一月之久,准备妥当才伺机发难,这份耐心人所难及。”众人都是点头。

    灰衣人笑了笑,又说:“无论真假,老先生这故事都说得十分有趣,令人大有身临其境之感。”一个商人接口道:“阿莫老爹可是有名的故事篓子。”灰衣人笑道:“失敬失敬。”阿莫淡然道:“胡说罢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如能加把劲赶到天山脚下,便脱险了一半。”

    灰衣人道:“天狼子武功高强,又有驱狼赶虎之能,一心赶尽杀绝,逃到哪儿不是一样?”一个商人摆手说道:“这位有所不知,天狼子曾在天山十二禽手下吃了大亏,从此不敢逼近天山。”

    灰衣人来了兴致,笑问道:“有这种事?”商人叹道:“这个传说流传甚广,荒唐怪谲之处叫人不敢深信。”灰衣人笑道:“荒唐怪谲才有趣,兄台但说无妨。”

    商人笑不出来,喝了口酒,长叹道:“听说十多年前,天狼子横行天山跟天山十二禽起了冲突。双方数次拼斗,各有损伤。后来一天夜里,天狼子聚集数千头恶狼,趁夜奇袭十二禽的老巢。谁知这一回十二禽的大首领设下了圈套,他一人一骑,将天狼子连人带狼诱入山谷。那座山谷天生奇特,两崖挂着冰川,形势险峻异常。大首领立马山顶,俟狼群入谷,点燃冰川下埋藏的**炸毁冰川,当时雪崩数十里,仿佛天崩地裂,万千恶狼尽被葬身谷底。天狼子仅以身免,被天山十二禽追杀千里,多年来都销声匿迹。唉,大伙儿只当他曝尸荒野,不想如今魅影重现,看来老天无眼,愣是不收这个孽障。”说罢不胜颓丧。

    灰衣人不由击掌赞道:“雪葬群狼一计,气魄极大,非大英雄、大豪杰不能为之,若有机缘,真想会一会这位大首领。”众人多数来自西极,头一回听到这个传说,遥想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想象那大首领的英风侠气、跃马雄姿,也不禁悠然神往。卢贝阿道:“先生说得是,若能见那大首领一面,叫人死也甘心。”他转向那商人殷切问道,“你见过大首领么?”

    商人用手在脖子上一比,苦笑道:“说什么笑话?我见了他,这颗脑袋还在脖子上吗?十二禽都是无恶不作的马贼,蒙古人数次剿灭全都奈何不了!”众人心头均是一冷,卢贝阿颓然道:“我还当他们与天狼子作对定是了不起的好汉呢。”弗雷德一拳砸地,怒道:“这叫‘狗咬狗,一嘴毛’,都不算好人。”众人想到后有恶狼,前有凶徒,一时愁上心来各自叹气。

    收拾好行装,众人方要起驼动身,忽听一串銮铃响动。众人正觉诧异,忽见一人一骑翩翩驰来,那马遍体火红,鬃毛奇长,空有马鞍却无缰绳,马上坐了一名女子,红衣裹体,纤秾合度,脸上一袭轻纱,想是为了阻挡风沙。火光摇曳中可见少女身后横了一支五尺长匣,乌木镀金,十分郑重。

    红马奔跑奇快,顷刻来到近前,前蹄一顿,凝立如山。众人暗中喝了声彩:“好骏的马匹!”女子目光清亮如水,扫过众人,忽地朗声道:“要过天山么?”说的是突厥语,又脆又急,不失大漠女儿的爽快。卢贝阿嘴快,大声道:“对呀。”红衣女子道:“前面有狼群,要命的往回走!”

    众人心中震惊:“无怪狼群没有追来,敢情在前打了埋伏?”想着冷汗长流。阿莫强作镇定,躬身道:“多谢姑娘相告。”红衣女却不回礼,拨马便走,不料红马打了一个响鼻,转身向人群走来。红衣女子诧道:“阿忽伦尔,你又不听话了……”眼光一转落到灰衣人身上,忽地娇躯一颤,哎呀叫出声来。

    红马靠近灰衣人,伸长脖子嗅他肩头。灰衣人抚摸它的鬃毛,苦笑道:“老伙计,好久不见了。”红马咴了一声,鼻子在他脸上蹭了蹭。

    灰衣人抬眼望着红衣女子,叹道:“风怜,你还好么?”红衣女子浑身一震,面纱上多了几点湿痕,忽地怒道:“不好,一点儿都不好……”她拉开面纱,娇艳的双颊上泪水纵横,“这十年来,半点儿也没好过……”?身子微微一晃,忽地堕下马来。

    灰衣汉子正是梁萧,风怜突然见他,乍嗔还喜,百念俱涌,一口气转不过来竟然昏了过去。梁萧一步抢上将她扶住,由她后心度入一道真气。风怜蒙眬中咳嗽数声,只觉背上暖流涌动,张眼一看,梁萧一脸关切,她心中怒气烟消倍感羞赧,匆匆闭上眼睛,低声道:“要你多事,还不放手?”

    梁萧依言放手,怕她尚未复元仍是将她挽着,此时定眼细看,忽忽十年不见,少女早已长成,眉眼未语含情,朱唇轻轻颤抖,想要说话,终究哽咽,一头倒在他的肩上,呜呜呜哭出声来。梁萧心中抱愧,任她靠着痛哭。众商人见他二人故旧重逢也不便打扰。

    风怜哭了许久,委屈稍减,抬头说道:“西昆仑,你知道么?我寻了你整整六年,我没一时不害怕,怕再也见不到你。”梁萧怪道:“你寻我六年?有什么要紧事吗?”风怜又落下泪来,道:“阿爸临死前叫我寻你。”梁萧一震,脱口道:“铁哲先生去世了?蒙古人攻进剑谷了吗?”

    风怜摇头道:“和蒙古人没干系。那一天,你不告而别,大家都很难过。第二天,爷爷叫上阿爸,两人在剑塔里铸剑,一铸便是三年。但不知为何,那柄天罚剑铸了三年始终无法成形。有一天,爷爷对阿爸说,天罚剑戾气太重,干天地鬼神之忌,须以人祭剑,始能成形。”

    梁萧变色道:“以人祭剑?如何使得?”风怜惨笑道:“是呀,阿爸也这么说,又说真要如此,最好去谷外抓恶人祭剑。可爷爷说,这样徒添杀戮,戾气更重,天罚剑纵然成形也是无量凶器。他说完……说完……”风怜小嘴一扁,扑进梁萧怀里放声痛哭道:“爷爷纵身一跳,跳进了铸剑炉里……”众人闻言,无不色变。

    梁萧心头翻起滔天巨浪,好半天,待风怜哭够了,才说:“你阿爸怎么去世的?”风怜泣道:“爷爷以身殉剑,天罚剑也成了形。阿爸承袭爷爷的遗愿继续铸剑。他像是发了疯,不吃不睡,昼夜锻打剑坯,足足锻了三个月,憔悴得不成样子,我看不过去?,呆在剑塔里陪他。”她说到这儿,沉默半晌,方才道,“那晚,我给他送了饭,困倦极了,就在侧室里打了一会儿盹,忽听外面风雷交加,满天的电光似乎都向剑塔聚来。”风怜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地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梁萧心道:“天生雷电,莫不是神剑出世引动天怒。”拍拍她肩以示安慰,却听风怜勉强止泪,颤声道:“我当时懵懵懂懂的,只是奇怪,为何只打雷不下雨。就在这时,忽听铸剑室中一声巨响,竟把天雷声也比了下去,我跑进去一瞧……阿爸倒在地上,怀里搂着一把剑,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在剑上……西昆仑,剑……剑是铸成啦,可阿爸也不成了,第二天就断了气……临死前叮嘱我,要把天罚剑带给你,让你守护精绝族的神剑。”她一转身,捧起乌木匣子,送到梁萧面前。

    梁萧心思百转,徐徐揭开箱盖,匣中盛放一柄乌鞘长剑,有柄无锷,锋长四尺,乍一瞧,与寻常宝剑无异。他随手拔剑,只觉滞涩,微一用力,鞘内怪响连声,呕哑难听。梁萧眉头一皱,长剑脱鞘而出,这一瞧,他微微吃惊,剑身红锈斑斑竟是一口锈剑。

    众商人从旁看见,均感失望:“两个人的性命换了一把锈剑,太不值当了吧?”风怜看出他们的心思,美目喷火,挨个儿扫了过去。

    梁萧略一沉吟,合上匣子,忽又放回马背。风怜急道:“你不肯收么?是不是嫌它锈了……”眉眼一红,似要哭出来。梁萧摇头道:“令祖父同铸之剑岂是凡品,只是区区德行浅薄配不上‘天罚’二字?你先留着,遇上配使的人转赠给他。”

    风怜大觉刺耳,生气道:“这是什么话?西昆仑,天罚剑生了锈,你也生锈了吗?”梁萧叹道:“你说得是,都生锈啦!”风怜银牙一咬,拧眉道:“好啊,你不要,精绝人才不会求你,我……我走便是。”梁萧瞧她眼角细纹如丝,不复往日光润,暗想她这六年奔波也不知受了几多风霜折磨,心头一软,拦住她道,“好啦,别孩子气,我们要出发了,你也同行吧。”

    风怜怒气未消,顿足道:“我才不是孩子气,火流星是你捉的,我不骑了。”气呼呼地拧过头去,梁萧无奈,翻身上马,挽住她道:“那么一块儿骑吧!”风怜略一挣扎,终究拗不过心底的情意,乖乖上马,倚在梁萧怀里,六年来,她苦苦寻这负心汉子,可是云山渺渺、人海茫茫,风怜背地里更不知淌了多少眼泪,如今终于找到,心头万钧大石落地,但觉这暗沉沉的天地忽地有了生意,行了一程,不由意倦神疲,打起盹来。

    困倦半晌,忽被蹄声惊醒,风怜揉眼望去,远处奔来一彪人马。还没驰近,有人高喊道:“你们遇上狼群了吗?”阿莫应道:“遇上啦!”对面的人马散成半圆包抄过来。众商人不知所措,忽见三骑人马并骑近前,乃是三个年轻汉子,个个俊朗不凡,白缎披风里露出一段漆黑刀柄。

    一名黑衣汉子朗声道:“狼群在哪儿?”众商人心中拿捏不定都不做声。汉子脸色一沉正要发作,一名红衣汉子道:“乌鸦,我瞧他们都是寻常客商,若是为难,大首领必不高兴。”黑衣汉子不悦道:“朱雀,我不过打听一二。狼群如此神出鬼没,只怕那怪物真是回来了,大首领也说了,让咱们多方打听。”朱雀道:“打听归打听,你别犯了性子,任意胡为便好。”乌鸦怒道:“当我是你吗?”另一绿衣汉子始终倨傲,这时开口说道:“我看没什么好问的,咱们去别处搜索,如能赶在他人前面收拾那怪物,大首领必定欢喜。”

    朱雀不快道:“翠鸟,你太托大了!”乌鸦冷笑道:“怕是你太小心了,论武功,怪物未必敌得过咱们,况且还有二十个神弩手助阵呢。”

    众人应声望去,骑士身上挂有一张四尺弩机,沉甸甸的箭袋搭在马上。阿莫拨马而出,欠身道:“三位可是天山十二禽么?”乌鸦傲然道:“是又怎样?”众商人一惊,纷纷握紧刀柄。阿莫赔笑道:“‘天山十二禽’个个以禽为号,果然不假。”他顿了顿,又道,“我们商队遇上狼群,死伤惨重。如今恶狼四伏,进退不得,祈望三位大侠指点迷津。”

    翠鸟冷然道:“我们要追踪狼群,没有闲工夫……”朱雀打断他道:“他们既是客商,理应护送到轮台。”乌鸦不悦道:“你又多管闲事。”朱雀冷冷道:“你忘了大首领的话吗?”乌鸦血涌面颊,怒道:“我哪里忘了?要送便送……”话音未落,一声狼嚎拔起,悠长凄厉,令人心头烦恶。

    三人神色大变,齐声叫道:“天狼啸月。”拨转马头,不顾而去。朱雀驰出一程,又带七名弩手折回来,说道:“前途危险,我送你们一程!”众商人大有难色,心想你来送也未必不危险,欲要拒绝可又不敢贸然开口。

    梁萧忽道:“敢问天狼啸月是什么?”朱雀瞥他一眼,淡淡说道:“那是天狼子独有的啸声!”众人听得天狼子就在左近都是脸色煞白。风怜瞧朱雀爱理不理,心中有气,冷笑道:“天山十二禽也是无恶不作的马贼,怎会假装善心护送起客商来了?”朱雀脸色一变,大声说:“天山十二禽虽是马贼但亦有道,一不肆虐百姓,二不染指寻常客商,蒙古人奈何不了咱们便大泼污水,诋毁咱们的名声。不愿在下护送的大可自便。”梁萧见他争得面红耳赤不禁心中犯疑。众客商更加不知所措,倒是阿莫镇定,振缰而行,众人无奈,只得尾随。

    风怜不忿道:“西昆仑,自便就自便,咱们走。”梁萧道:“我答应照顾他们,不可半途而废。”风怜向朱雀一努嘴:“不是有他护送么?”梁萧道:“天山十二禽名声不佳,叫人无法放心。”风怜白他一眼:“你呀,一点也不爽快。”叹了口气,身子微仰,倚入梁萧怀里,柔声道,“可是不知为什么啊,我心里就是放你不下……”

    梁萧聪明十倍也寻不出话儿应付,只好做个闷嘴葫芦。默默走了一程,前方忽又传来一声狼嚎,悠长刺耳,中人欲呕,一声叫罢,便听无数狼嚎声齐相应和。朱雀脸色微变,鞭马驰出。梁萧向风怜道:“咱们也去瞧瞧。”纵马上前,火流星脚程卓绝,顷刻赶到朱雀身旁,朱雀冲口叫道:“好马!我出一百两金子买它。”风怜冷笑道:“你做梦么?别说一百两,一千两,一万两也不卖!”朱雀脸一沉,眸子仍盯着火流星,梁萧瞧他目光贪婪不由微微皱眉。

    行出二十余里,地上狼粪渐多。朱雀脸色越发阴沉,忽见前方长草里红光闪动,朱雀定睛一瞧,忽地神色惨变,纵马冲上。风怜兀自张望却被梁萧捂住双眼,低声道:“别瞧,就留在马上。”翻身下马,掠上前去,却见朱雀伏在两具尸首上咬牙切齿。看那尸首衣衫,正是乌鸦、翠鸟。二人连人带马骨肉支离,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四周搁着五六具狼尸,其中一头背上还插了半截断刃。

    梁萧环顾四周,转身掠出,他去势飘忽,在草上一纵一跃,了无踪迹。朱雀大为骇异,不觉站起身来,风怜见梁萧去了,夹马便追,忽见眼前红影一闪,朱雀横身拦在马前。风怜勒马怒道:“你做什么?”朱雀双眼似要滴血,厉声道:“将马给我!”忽地纵起,半空中双掌一翻,风怜便觉寒气扑面,忙叫:“阿忽伦尔……”火流星应声拧腰,斜斜蹿出,朱雀一扑落空,急转身时,只见火流星去若矫龙,已在十丈之外。

    风怜奔出一程,眼看无人追赶才停下来舒了口气,轻声道:“乖马儿,又多亏你啦。”她流浪七年能够安然无事,大半因为火流星脚程了得。这时抬眼望去,四野空旷,冷风幽幽,拂得草丛瑟瑟作响,她胸口一阵发堵,大声叫道:“西昆仑,你在哪儿?西昆仑,你……”叫到第二声,再也说不下去,想到与这冤家才见一面,又失了他的踪迹,不由芳心寸断,脑海空空,不知不觉眼泪落了下来,正要放声痛哭,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长啸,势如惊雷滚滚,悠长不绝,连波迭浪般冲开长草在大草原上纵横奔腾。

    风怜听出是梁萧的啸声,芳心突突乱跳,驰出里许,忽见远处散落许多残肢断臂、断箭破弩,死者均是“乌鸦”手下的神弩手,血肉狼藉,已将大片草地染红。梁萧立在长草间,迎风长啸,激得茫茫四野回响不绝,风怜犹未近前便觉头晕目眩,匆匆勒住马匹。忽听得东北方悠悠然升起一声狼嚎,利锥般穿透耳鼓,正是“天狼啸月”。一时间,两般啸声各不相让,一似洪涛倒海,一如怪蛇钻云,竟在高天迥地间斗起法来。突然间,梁萧纵身跃出,向着狼嚎处飞奔过去。

    风怜恍然大悟:“西昆仑发出啸声,是向天狼子挑战?”想到梁萧要与那大凶人决一雌雄,她不禁精神一振,只一转念,梁萧早已去如鸿鹄、人影俱无,风怜忙不迭纵马赶出。

    天狼子啸至半途,忽地止声,梁萧足下稍缓,双耳微微耸动。忽然又听西南方狼嚎再起,不觉心中吃惊:“这怪物脚程好快,一瞬间便去了十里之外?”他遇上生平劲敌,抖擞精神又向西奔,不料西面啸了不足半炷香工夫又是一顿,梁萧心下奇怪,足下却不稍停。可是不出十里,狼嚎又自东方响起,梁萧惊疑不定,足下再转,奔向东方,谁想狼嚎声仿佛有意戏弄,忽东忽西,时南时北,起落之间,渐渐去远。梁萧停下步子,岿然而立,任由长风西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风怜飞马赶到滚落下来,急道:“西昆仑,你骑火流星追他!”梁萧摇头道:“此人轻功在我之上,其他功夫也必了得。况且还有狼群助阵,即便赶上也难言胜。”风怜略一默然,轻声道:“你怕我本领不济,碍了手脚么?”梁萧被她猜中心思,笑笑不答。风怜心生激动,双颊绯红,笑道:“不论如何,你心里为我着想,我很欢喜。”

    梁萧不愿多说,叹道:“罢了,先回去。”风怜扁嘴道:“回去做什么,瞅了那些马贼就生气。”她气冲冲地将朱雀夺马的事说了一遍。梁萧沉吟道:“他夺马也非出于歹意,而是要借火流星的脚力追赶天狼子。”风怜气道:“你还帮他说话,无端抢人马匹就是坏人!”梁萧道:“率然定人善恶,有失偏颇,一念之差往往铸成大错……”眼见风怜眉间带嗔,苦笑道,“好,你说如何就如何。”风怜低头一笑,忽道:“西昆仑,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梁萧侧眼看她,风怜咬了咬嘴唇,秀目泛红,轻声说道:“我要你……我要你从今以后,不许丢下我,方才我好怕,怕你又像上次一样,不明不白走了……”她心中委屈,话没说完,泪水已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梁萧本不愿风怜涉险,方才独自追赶天狼子,不想却令她陷入险境,看她幽怨神情,不觉心生愧疚,说道:“好,我答应你。”风怜破涕为笑,跳上来搂住梁萧脖子,欢喜道:“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梁萧话一出口,就已后悔,被她一搂更不自在,借口让她乘马代步,将她扶上马背,自己步行相随。

    一人一马在草原上并排飞驰,火流星纵蹄在前,梁萧步履闲闲并不落下。风怜得他承诺,喜不自胜,谈笑不禁。梁萧心不在焉,随口敷衍。他自负轻功了得,今日败给天狼子颇有几分失落,想到早先听其啸声,此人并不十分厉害,没料到轻功如此高明,忖到这里,他心念忽动,咦了一声,风怜怪道:“怎么啦?”梁萧拍了拍额头,笑道:“我想到一桩蹊跷事儿……”说着脸色忽变,飞身抢出,前方草从中又躺了一具死尸,红衫白披,正是朱雀。

    尸身尚且完好,梁萧察看一阵,眉间凝霜,站起身来。风怜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正要说话,忽听马蹄声响,一转眼,南边驰来四十余骑,为首一名娇俏女子,衣衫白缎做底,描绣七彩鸟羽。彩衣女于骏马急奔间跳下马来,一伏一纵便到了梁萧身前,一见朱雀尸身,脸色大变,骈指若剑刺向梁萧心口。

    梁萧不防她突然施袭,一扬眉,飘退丈余。彩衣女的指风落到地上,泥土似被无形棍棒插中,缓缓凹陷形成一个小孔。风怜怒道:“你为何打人?”彩裳女子却不理她,秀目大张,死死瞪着梁萧。

    一名青衣女子飞马赶来,扬声叫道:“彩凤姊姊,怎么啦?”彩衣女涩声道:“青鸾,你……你先瞧朱雀!”青衣女子跳下马来,一摸朱雀肌肤,脸色惨变,反手撕开他的衣衫,背心肌肤上赫然多了五个淡青指印,不禁失声叫道:“天狼功!”

    彩凤面色惨厉如女鬼,盯着梁萧恨恨道:“你杀了朱雀?”梁萧还没答话,风怜已抢着说:“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们到时,这个挨千刀的臭马贼早就死啦!”精绝人世代与突厥马贼为敌,风怜对马贼一流深恶痛绝,因而出语很不客气。彩凤怒极反笑,素手一挥,众骑士纷纷下马,手中弩机指定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