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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自行车时,许唐成怕挡了易辙的视线,便将帽子摘了下来。
“别摘,戴着吧,”易辙忽然在他头顶说,“冷,冻耳朵。”
“不用,”许唐成两只胳膊搭在车把上,使了劲撑着,往前蹭了蹭身子,“会挡着你。”
“不挡。”易辙飞快地说。说罢,还解释似地补充,“你没那么高,戴着帽子也挡不着我。”
许唐成本来都已经抻好了袖子盖住手等待出发,听到这话后,怔了一秒,眼睛微微睁大地转过头去。易辙不明所以,一脸茫然地与他对视。
“你是在说我矮么?”许唐成眨眼,偏了偏脑袋问。
易辙总算明白了许唐成的沉默,他在嘴巴里暗暗咬了下自己的舌头,赶紧摇头,补救道:“不矮,正常身高。”
正常身高?
他不到一米八,的确不算高,但只要不跟易辙这种大高个站一起,他觉得自己的身高还是够用的。正常身高算是个什么评价?
许唐成被弄得没脾气,瞥了正一脸严肃瞧着他的易辙一眼,索性自己抬起一只手,又把帽子戴上了。
不挡就不挡,正好暖和。
“走吧。”许唐成吩咐。
帽子的一边没戴好。易辙看了看一动不动、目视前方的许唐成,偷偷伸出两根手指头捏住帽子边缘,又给他拽了一下。只是很小的一下动作,暗暗的,却好像把他自己的嘴角也一起拽了上去。
高个子的优势就是胳膊长,腿也长,许唐成坐在易辙的前面,一点也不显拥挤。饶是这样,才出大院,许唐成也已经后悔了。倾斜的车梁是真的很不舒服,屁股硌得慌不说,人还一直往后滑,他只能尽力把住车把,来固定自己的身体。但他又怕影响易辙把握方向,所以不敢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压在车把上。一路上,许唐成就如此在应付着车梁的那点烦人的斜度,尽力寻求着平衡稳定。易辙倒是很轻松,一直在笑,把车骑得稳当。
“你看看你这手,还说不冷?”许唐成看不过去,拧着眉,用左手覆住易辙已经冻红了的手。
“哎!”
自行车的车把晃了晃,幅度不小,许唐成防备不及,在摇晃中向前趴在了车把上,本来握着易辙的那只手也在惊乱中收得更紧。
易辙慌忙稳住车把后,目光匆匆移开,却又被拉回,接着就像灌了铅般,沉甸甸地凝在了那只与自己肌肤相贴的手上。
温度是在那时变成了具象,连同着那份蠢蠢欲动、想要触碰他的心思。
跳起来的心再没缓下来过,当易辙把车子停下,让下一只手,许唐成好像回头跟他说了句什么,易辙没听清,只看见他在冲自己笑。他晕晕乎乎地,还不忘伸出手,扶了正在跃下车的许唐成一把。
面店早已被重新装修过,比起许唐成印象里的样子,整洁明亮了不少。只刚进了大堂,四溢的香气已经让人暖了身子。这时的客人不算多,三两分布在各个方向,他们选了一个两人的位子坐下,在服务生的介绍下点了两碗牛肉面。一碗招牌,一碗麻辣。
“招牌的不要香菜。”
许唐成正低头仔细地用纸巾擦拭桌面,就听到易辙说了这样一句。
他停了动作,抬起头,恰对上易辙的目光。
“对吧?”易辙迎过他的目光,问到。
一旁的服务生也在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许唐成在两个人的注视下轻点了下头,视线却始终再未从易辙的脸上移开。
等服务生走了,许唐成将手中用过的纸扔到一旁的垃圾篓里,才问易辙:“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香菜?”
印象里,他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样的喜好,甚至,现在的他也并不是完全不吃。少年时会挑食,会坚持自己不吃某样东西,但等长大以后,每次同家里人出去吃饭,他都要细细将菜的用料询问一遍,看是否有致敏原,再添上不要辣,不要蒜等等要求。他觉得实在麻烦,人家服务生要记的也实在多,慢慢的,便省去了自己的这一样。反正不过敏,不过是个喜欢不喜欢,没什么吃不得的。
“以前你带我来这的时候,你就没有要香菜。”
易辙在一只杯子中倒上大半杯水,转悠着涮了杯子,然后把水倒到另一杯里,将两双筷子插到水里,慢慢搅着。
他这一系列的动作都非常熟悉,许唐成静静看着,凝眉回忆,终于记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带易辙来过这里。那一瞬间,许唐成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奇怪的情感——明明是自己已经快忘了的事情,易辙却记得这么清楚。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是一个夏天,许唐成记得自己刚刚结束了高二的期末考,没骑车,溜达着走回了家里。院子门口常年聚集着一帮聊闲天的大妈们,那天很奇怪,她们的聊天内容不再是哪家超市的鸡蛋在打折,而变成了什么“男的没要一分钱”、“大的那个选了他妈”,她们唏嘘着,感慨着,说那个小子不懂事,目光忒浅,怎么能光看着钱呢?
杂乱的声音传入耳朵,许唐成因为考试而积累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思忖间,他和一辆一尘不染的黑色汽车擦身,车里面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抱着一杯冰激凌,吃了满嘴的小孩子。
许唐成愣怔片刻,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车辆离开的方向。
被带走的是弟弟,那么留下的就是……
盛夏的天气里,阳光顺着车身溜了一个遍,由暖及凉,消融不见,成为在这座小城里,最后触碰过那辆车的东西。
易辙推了一杯水过来,而他自己旁边放着的,依然是用来刷杯筷的水。餐桌附近没有倒水的地方。
服务生端上来了热腾腾的一碗面,没有辣油,放在了许唐成的面前。许唐成轻声向服务生说:”麻烦再帮我们拿一个杯子。”
新的杯子上来之后,许唐成涮好,倒好水递给了易辙。随后因为刚才的回忆,他走了好一阵子的神。
易辙吃饭时很安静,不是没有声响,而是始终没有说过话。许唐成偶尔问一句“辣不辣”、“要不要饮料”,他也都是以很简短的话语回复,一两个字,或者干脆摇摇头。直到许唐成提起自主招生的事情,问他最近的成绩怎么样。
“上次考试年级109。”
许唐成听到这个名次,有些惊讶,易辙远比他以为的成绩要好。
“总分呢?”
“607。”
C市只是个县级市,即便是市一中,整体的教学水平也并不高,而B省又是个“高考大省”,考生多,分数高。放到省内来讲,一中的年级排名没什么参考价值,但总分还是有的。许唐成捏着筷子思考了一会儿,帮易辙分析:“这个成绩的话,你想去上海的学校还是可以去的,不过去不了太好的。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自主招生,一中有校荐名额,也可以自荐,你打算试一试的话我可以帮你准备资料。”
易辙却很快摇头。
挑在筷子上的拉面冒着热气,腾成一片雾,隔在了两人中间。
“我不参加。”他这样说完,放下筷子,抽了张纸擦了擦嘴,接着解释,“我打架被记了过,参加也没用。”
易辙说得无所谓,许唐成却听得并不轻松,甚至觉得有点头疼。然而事到如今,他也没必要再说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鸡汤话,只是默默思考,记过的事情会不会对易辙造成什么影响。
“是记入档案了么?”
易辙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记入档案的话会有点麻烦,因为你的档案会一直跟着你。”许唐成说完,又觉得或许不会这么严重,小地方的中学,各项管理并不会十分规范,即便是真的说了记过,也不一定会真的给学生往档案上记。
“去跟你的班主任问问情况?看看到底处分到了什么地步,有没有缓和的余地。”
易辙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摇头。
“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次我打的那个人,他爸是教育部门的什么人,错都记到了我头上,没什么好说的。”
许唐成一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一面是个有点背景的“内部人”,一面是个家长都叫不到学校的问题学生,欲加之罪都何患无辞,更何况只是一起事故中的缘由判断、责任归咎。易辙还在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像是根本没有担心过这个处分,也根本不担心自己的未来。
许唐成叹了口气,搅着碗里的面替易辙发愁,正主儿还没心没肺似地催促他:“快点吃,别凉了。”
两个人吃完后,许唐成说要打车去大伯家,易辙却说要送他。回首来时路,说来尽坎坷。许唐成对着那辆自行车沉默了半天,终于还是在少年灼灼的目光里败下阵来:“行吧。”
路比方才更黑了一些,拐进一条小路时,头顶的路灯都变成了昏黄色,丁达尔效应画出了光束的形状,安静地散在漆黑的夜空下。许唐成已经很久没有在晚上来过这条路,他抬头望了望,笑着说:“这条路的路灯还是那样。”
易辙没理解:“什么样?”
“以前骑车的时候,我每天回家都会走这儿来抄近道。不知道你们现在什么样,大概是因为这几乎没人,气氛又好,我那会儿总能碰上两对情侣,一对在东边半截活动,一对在西边半截活动,跟约好了分割这条路似的。”许唐成说着,自己笑了两声,“我就每天骑着车过来围观他们秀恩爱,有时候是男生背着女朋友狂奔,有时候是在灯下面搂着,几乎每天都不一样。后来快高考的时候,我最后一天碰上他们,有一对儿里的男的还特开心地跟我打了个招呼。”
或许是因为面对着一个正在经历曾经那段高中时光的少年人,许唐成不免有些感怀,突然回忆起了那时的趣事。易辙听着他笑,也翘着嘴角问:“说什么?”
许唐成放粗了声音,模仿着那时那个小伙子的语气:“哥们!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啊!高考加油!”
易辙“扑哧”笑出了声音来。
前面的许唐成听见这动静,立马很惊奇地扯着帽子回头去看他。
“怎么了?”易辙不解。
“没事,你笑点原来这么低吗?”
易辙笑着,没说话。其实他只是不停地在脑海中描绘许唐成当时的样子,想想就觉得,骑着车经过这条小路的许唐成,看着两对情侣每天变着花样亲热的许唐成,回应男生最后的问候的许唐成,都会很可爱。
许唐成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看他笑得这么傻,自己也有点想笑。他回过身去,又拽了拽帽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一点。
之后高三的日子里,易辙每天都会拖着奋战了一天的疲惫身子,骑过这条路。有时是飞驰而过,听风在耳边弹拨的声音,有时是徐徐而行,拐着弯碾过小路的不同地方。无论快慢,都会让他想到曾坐在他怀里,与他一起经过的许唐成。
再往后许多年,他偶然间听到别人轻哼了一句,“我说今晚月光那么美”,蓦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也是那日的一弯月色。
那时路灯很美,新月很美,光跳了一支舞,爬上了许唐成的指尖,又顺着别样夜色盈到了易辙的眼中。
而回忆起美好之时,满身风雪都会融成暖意,味有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