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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坦白的场景,许唐成曾设想过无数个。
什么时候算是合适的时机,怎样的语言更容易让家人接受,哪些事可以让步、哪些事不能让步……可如今,事情揭示得太突然,他没有任何准备,就已经“被坦白”。也是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真实要面对的现实,就是那无数设想中的唯一,也永远是最坏的情况。
“怎么了这是?”
许岳良和许唐蹊已经听见声音跑出来,他们对视一眼,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到妻子双眼通红,尽管不明所以,许岳良也赶紧走向她,试图安抚。但没等他走到周慧身前,周慧突然扬手,将那件薄外套甩向了许唐成的脚下。
紧接着,她终于失声哭了出来。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原本也正往前走的许唐蹊被吓到,愣愣地停在了许唐成身旁。要知道,周慧虽然爱唠叨,却其实是个很好脾气的人,她和许唐成长这么大,周慧连一句重话都没对他们说过,更何况是做出砸东西这样的动作。
许唐蹊回过神,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周慧痛苦的样子,就不自觉地跟着红了眼睛。
“妈……”她心疼得不行,小声地叫了一声,便往周慧那跑。
“唐蹊,”许唐成伸手拉住许唐蹊,看看她略微苍白的脸色,轻声道,“你进屋去。”
“哥……”
许唐蹊看看他,又看看那边的父母,没动。
“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啊?说话啊?”
许岳良连着问了几句,周慧和许唐成却商量好了似的,谁都不回答。注意到地上散着的纸片,许岳良弯下腰,刚要拣,许唐蹊已经先一步帮他拾起来一张。
看清楚照片的画面之后,许唐蹊朝许岳良递的动作立刻僵住了。即便对于她而言,这照片的内容也太有冲击性,她一时不知所措,有些慌张地回头寻许唐成。
她潜意识里觉得不该让许岳良他们看到这照片,可还没来得及把手收回来,照片已经被许岳良拿了过去。
许岳良活了五十多年,接触这种事情是头一遭,更何况,当事人之一还是他的儿子。他看了一眼照片便猛地抬起头,亮给许唐成的,是满目的荒唐与震惊。
许岳良平时不会说什么道理来教育孩子,唯一正儿八经教育过许唐成的事情,就只是让他注意安全。这时候许岳良也没有立刻说什么,他拧眉看着许唐成,半晌,将手里的照片摁到了茶几上。
客厅里的空气支离破碎,几乎快要供不上人的呼吸。
许岳良和周慧立在沙发旁,许唐成则是从刚才就没有在动过,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地板。
三个人泾渭分明,隐隐成对峙的状态。
许唐蹊是唯一一个两边都想顾的,但面对这情况,花骨朵里养大的小姑娘也有点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敢贸然开口,斟酌再三,只默不作声地把地上的照片都捡了起来,攥在手里,退到了一旁。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屋子里都只能听周慧克制压抑的哭泣声。周遭安静,所以每一声都清晰地传到许唐成的耳朵里,使得他渐渐地,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
“你怎么突然糊涂了。”
不重的责备,许岳良也算是给这场交谈开了个头。
许唐成的千言万语都不适合在这时候说,他抬起头,迎上许岳良的视线:“爸,妈……”
“你别叫我!”周慧没有许岳良那么沉稳,她用两只手死死抓着许岳良的手臂,整个人都颤颤巍巍的,像是浑身上下就靠那么一口气提着,硬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去。
许唐成将周慧的样子看在眼里,只觉得胸口闷疼。他早就预料到会有摊牌的一天,而自始至终,他最担心的,其实都是周慧。
如果说为这个家付出最多的人,一定是周慧,她几乎是所有标准意义上的好妈妈,别人挑不出她的半分不是。
许岳良腿不好,许唐成记得,小时候都是周慧骑着一辆自行车,接送他上下学。一年四季,温度不会总是适宜的,大太阳和飘雪的时候都有,可在许唐成的视野里,妈妈的后背从没变过。
“唐蹊,”许唐成的嗓子哽得发疼,他小声说,“先扶妈坐下。”
许唐蹊点点头,想扶周慧,周慧却固执地不肯坐。她红着眼睛看着许唐成,嘴巴翕动,却因为哽咽,每句话堪堪到了嘴边,就消散于齿缝。最后周慧抹抹眼泪,只说了一句话。
“和他分了。”
说这话时,周慧没有看许唐成,而是垂着头,看着一尘不染的地板。她的话语是从未有过的强势,整个人却呈颓唐只势。像是命令,也像是请求。
或许是这句话让周慧不得不再一次回想起刚刚看到的事,她用一只手盖住眼睛,刚刚平静下来的情绪再次翻涌。她哭着问许唐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许唐成想说“我知道”,想说他不是犯糊涂,还想说,他只是谈恋爱,没有做什么坏事。他可以讲出一大套道理,可以为同性恋无错提供一整套逻辑链,可这些话他现在不能说,也不敢说。
在这件事上,即便他是没错的,他也没权利指责父母的不理解。
“你们是两个男人啊……你这算,你这算怎么回事啊?”
周慧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翻来覆去地重复那几句,许唐成不答,她就一遍一遍地问。
“照片呢?”周慧突然转头,叫许唐蹊,“唐蹊,把照片给他。”
许唐蹊不敢再刺激周慧,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说,还是犹犹豫豫地,把照片交到了许唐成的手上。
“你撕了。”
原本停留在地面上的视线倏然抬起,落到周慧的身上。许唐成没想到周慧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周慧则深吸一口气,用不稳的声音接着说:“谁都有走错路的时候,妈不说你,你把照片撕了,跟那个孩子断干净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在任何僵持的场景下,缓兵之计几乎都可以奏效。明明知道此刻的周慧是最激动的、最不可能说通的,明明知道这照片的画面给了周慧太大的刺激,他该先顺着周慧一些,让她先暂时平静下来,再谈来日方长,许唐成却还是握着照片,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沉默了下去。
几张照片而已,现在撕了,他相信易辙会理解,也不会影响他和易辙之间的感情。
可他舍不得。
易辙往他脸上贴心的时候是抿着嘴巴在笑的,往他兜里塞照片的时候,还在他耳边一个劲儿地念叨不能丢了,要一直留着。
许唐成不是个迷信的人,可即便不愿意,他也要承认自己对于他们的未来是存着一份不安和害怕的,他怕自己解决不好家里的事,也怕有任何意外的发生。而在那阵不安和害怕的驱使下,或许是急于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安稳下来的东西,他在这一刻突然变得迷信,害怕他撕了照片,未来真的应验一场没有尽头的分离。
“你听见没有?”见他不动,周慧又问了一次。
许唐成无声地看着周慧,他没有直接拒绝,可凭着母子之间的了解,周慧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有些不能相信,也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都没让她操过心的孩子突然就这样了。
“那你是选他了?”
许唐成攥紧了手里的照片,终于说出了第一声辩解:“妈,没有什么选不选的问题,我只是……”
“你必须选!我告诉你,我不能接受,不仅我不能接受,家里的人也不能接受!”她的话里夹着呜咽声,“你们这像什么样子……”
“我知道你们不能接受。”许唐成说,“我知道。我一直没跟你们说,就是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你们会有多不能接受,我也可以理解你们,真的。但是妈,你至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讲清楚好不好?”
“多长时间了?”周慧突然问。
许唐成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周慧在问什么。
“三年多。”
“三年多,”周慧喃喃道,“你瞒了我们三年多?啊?”
有人在敲门,轻轻的两下。
别人不知道是谁,但许唐成知道那是易辙。
按照刚才的计划,现在他该去开门,然后易辙说来给他们送月饼,周慧和许岳良都会出来迎,许唐蹊也会小跑着出来。
可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整个世界却都像是变了。
许岳良和周慧没有动,许唐蹊想去开门,又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到底能不能去开门。她小声地叫了许岳良一声,说:“有人来了。”
许唐成轻咳一声:“我去开门。”
他便迈着大步走向门口,在站定后,将那几张照片又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许唐成从前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依赖易辙。握上门把,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迫切心情————他想见易辙,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他不需要他说什么,做什么,只要站在他面前,让他看一眼就好。就像刚刚固执地保存下来的那几张照片,易辙是他的定海神针。
站在门口的人拎了一个小袋子,看到是许唐成来开门,他迅速朝他笑了笑,不知这个笑是计划内的,还是临时反应。
“我来送……”
没等他说出预先设定好的台词,许唐成已经上前一步,将手搭到他的胳膊上,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
门板刚好将两个人挡住,许唐成看着易辙的眼睛,嘴巴微动:“你先回去。”
易辙愣住。
他看不到屋子里的情况,只能小声问:“怎么了?”
许唐成没说话,刚刚跟过来的许唐蹊也到了门口,她站在许唐成的身后,见易辙望过来,咬着下唇,抬手指了指客厅的方向。
易辙还是没明白怎么回事。
“被发现了,我爸妈现在情绪不太好。”许唐成说完,甚至还很勉强地笑了笑,“你现在不适合进去,先回去,等我一会儿?”
而现在里侧的周慧像是听出了是谁来了,忽然撇开许岳良的胳膊,快速走了过来。许唐成在察觉到以后迅速转身,没有经过任何考虑,他已经出于本能,挡在了易辙的身前。
周慧见状,突然停下,直愣愣地看着他。
许唐成在这样的目光下心里一沉。
“叔叔,阿姨。”
权衡之下,易辙还是叫了一声。
周慧攥了攥拳,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
“嗯,”她点点头,“什么事?”
“我……”易辙小心地开口,说,“我来送月饼。”
“不用了,唐成买了很多了。”
周慧说得很淡,即便到现在,她也没对易辙说什么难听的话。许唐成再听不下去,他回过身,推了推易辙,让他先离开。
易辙自然不肯走,他从没有应对长辈的经验,但直觉许唐成的境地会非常艰难,而自己不能在这时候离开。许唐成不方便解释,也不好在这时一直和易辙说话,就只能看着易辙,用眼神示意他,让他听自己的。
他又将易辙往后推了一把,径直关上了门。
“你选他是吗?”
关门的声响消散后很久,周慧又问了一句。
依旧是刚才那个话题。
许唐成回过身,放轻了声音,说:“妈,这没有什么选不选的,你知道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们。”
他避开了周慧不愿意听的部分,周慧却逼得紧,不给他任何躲避的机会。
“不离开我们,就和他断干净。不离开他,你就跟他走。”周慧这次是狠了心,要断了他的后路。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许唐成望向许岳良,等了两秒,听见他说:“唐成,你从小到大,我们都尊重你的决定,但是这事,行不通的。”
敌人对峙,拼的是谁更心狠,谁更无情,可两个互相爱着的人对峙,无非是看谁先心软。
许唐成是心软的,特别是对于自己的家人,他没什么是不能答应、不能让步的。可今天不行。
今天的一切打得他措手不及,是突袭,没有给他任何备战的时间。但有一个念头,却是许唐成早就准备好了的,那是他最后的防线,深陷绝境、穷途末路之时,哪怕自损八百、八千,甚至是八千万都要守住的——他不会放弃易辙,哪怕是缓兵之计,哪怕是暂时分开,他也不会。
所以他摇了摇头,告诉周慧:“我不会离开你们,也不会离开他。”
许唐成没有过叛逆期,这是第一次,他说出一个决定,然后看着父母痛苦。
他们的小区里有一个小超市,许唐成从家里出来,想到超市买包烟,却发现自己没穿外套,也没带钱。好在以前常来,也算跟老板认识,许唐成便问:“能先给我吗?下来得急,忘拿钱了,待会儿下来人再给您。”
“成。”老板在玩手游,眼都没挪开地问,“要什么?”
本来脱口就要报常抽的那种,但视线一扫,许唐成想起什么,换了烟名:“软中华吧。”
他拿着烟在超市周围晃了一圈,最后选了一个没人看到的小角落,是在一条小路的尽头,两面是墙,一面是低矮的灌木丛,红砖绿草的天地。
易辙果然很快就下来了,许唐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自己,见他喘着粗气,眉毛拧得透不过气,他抬起手,朝他招了招。
易辙蹲到他的身前,问:“叔叔阿姨他们,不能接受,是吗?”
许唐成点了点头:“反应挺激烈的。”
两个人都蹲着,但许唐成是蹲在砖沿上,实际上位置要比易辙高一点。可两人身形又有差异,一来二去,刚好使得他们的眼睛在一条水平线上。
易辙长久未言,而后握住了许唐成的一只手,晃了晃。
定海神针什么的,不是随便说的。许唐成回握住易辙,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发了会儿呆。
烟烧了大半截,许唐成侧着脑袋把嘴里的烟吐了,才转回来问易辙:“带钱了吗?”
易辙不知道他要干吗,但老老实实地答:“带了。”
“刚买烟没带钱,你给老板结一下去吧。”
“嗯。”易辙立马起身,临走,把手里的月饼袋子递给了他。
等他回来的功夫,许唐成打开看了看。袋子里有三块月饼,确实不是他们平时吃的那种。
许唐成翻着翻着就忽然停住了,酸涩的感觉不受控制地往他眼里涌,逼得他不得不又赶紧点了另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烟。
还是没打住那股子酸涩感,他撇开拿烟的那只手,将脸埋进胳膊里待了一会儿。
本来还觉得自己买了很多月饼,可现在看来,这个中秋,他们似乎只有这三块了。
易辙小跑着回来,看见许唐成一只手里正摆弄着一块月饼,便顺势说给他打开尝尝。他知道许唐成心里一定很难受,想说点什么分散许唐成的注意力,所以一边撕开包装,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赵未凡说本来一盒是六块,被尤放偷吃了两块,就剩了四块了。我本来都想给你拿来,结果她说送四块月饼不吉利,非要当场拆一块跟我分着吃了。”
“合着人家一共给了你三块,你都给我拎来了,”许唐成托着脑袋,烟就在耳旁烧。他笑了笑,说:“不是说好吃么,你自己留一块晚上吃啊。”
“不一样的味道,”易辙颇为认真地从袋子里把另外两块也翻出来,将包装上的口味指给许唐成看,“你看,每块都不一样的,我吃的那块也跟这些不一样。”
包装纸反着夕阳的光,金灿灿的,晃得许唐成怔住。
见他不说话,易辙以为他还是嫌多,便把已经拆开的那块小小的月饼递到他嘴边,又说:“那你先吃,觉得不好吃的就给我。”
许唐成在这一天狠心离开了家,抛下了父母的哭泣声、呼唤声。怀着愧疚,却还是要走。
那会儿他全部的理由是爱,可要让他具体来说这爱到底有多深,为什么两个大男人,连暂时的委曲求全都做不到了,他其实说不大明白。他只能很抽象地回答,他放不下易辙,易辙也不能没有他。
而现在许唐成明白了,明白得很具体,很深刻。
他低头咬了一口,月饼陷进去一个缺口,缺口是甜的。
“好吃么?”易辙问。
本来想再修一遍,但是好困!答应了这周两更就先发上来吧,应该没啥大问题=。=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