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兵行险招

橘花散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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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昭最近有些烦,她会打架、会行军、会布阵、会横行霸道,唯独对应付女人眼泪有些不行。安太妃的眼泪却和不要钱似的,说掉就掉,哭得她莫名其妙。比如前几天上朝前,她惯例去请安时,太妃幽怨地说:“幸亏你日日请安,好好服侍,让我清减了好多。”

    女人爱美,叶昭心领神会,立刻奉承道:“太好了,婆婆瘦下来更标致了,好像年轻了十岁。”

    安太妃张大嘴看了她半晌,“哇”地一声泪奔了。

    叶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她病了,赶紧去请教御医,问老人喜怒无常是何故。御医摸着白胡子想了许久,说是人老了心火失调,情绪容易失控,还开了几副药物给她,叮嘱要定时服用。她便亲手熬了药送去给安太妃,将御医的话转述一番。未料,安太妃不但不肯吃药,还哭得更凶了,于是她又买了糖葫芦回来哄……

    夏玉瑾匆匆赶来,黑着眼圈道:“约定作罢吧,算我错了,你别服侍我娘了。”

    “天地君亲师,孝顺长辈是应尽的本分,你娘说得也是有道理的,哪家媳妇能不孝顺长辈?就算她不当我是媳妇,做小辈的不孝顺长辈也是错误的。更何况我领兵多年,最重承诺和义气,既然答应了你,便要做到底,怎可半途而废!否则在军中威名何存?颜面何存?!”叶昭严词拒绝,然后拂袖而去,再没看留在原地做木雕的夏玉瑾一眼。

    这些婆婆妈妈的内宅琐碎不过是小事,更让她郁闷的是最近招募来顶替老弱病残的三万京城新军。

    上京附近民众富饶,树上落片叶子也能砸中两个和官员带亲的。他们眼看着蛮金被击溃,近年不会有大动乱,就打起了京城军的主意。有不少游手好闲的混混角色,托关系进去,偷懒耍滑,只想混几年饷粮。更有官员家的纨绔,眼见科举无望,京城大军又轻易不开往前线,相对安全,就仗着关系硬挺,硬挤进来,想赚几年资历,弄个武职当当。

    他们训练时仗着靠山,在军中拉帮结派,吃喝嫖赌样样来,视军纪为无物,教头略微呵斥,就敢硬着脖子顶撞。

    叶昭接到手下投诉,却将这些事情统统压下,不但没处罚,就连呵斥都没一声。

    他们越发胆大包天,渐渐连她都不放在眼里,背后悄悄取笑,猜她是只纸做的母老虎,传言太过夸张了,蛮金大战胜利八成是借了叶家的积威,手下拥护,侥幸立了大功,就妄想站在男人头上。

    娘们终究是娘们,能顶什么事?

    叶昭听见这些传言,置之一笑,不予理会。

    昨天,有新入的小队夜间集体赌钱喝酒,彻夜喧哗未眠,误了晨练。教头派人去传唤,他们借着酒胆,人多势众,反把传信的小兵揍了一顿。

    叶昭下朝来到军营,听得此事,对众将吩咐:“是时候了,去办事吧。”

    众将会意,带兵直赴兵营,将闹事的二十三个家伙五花大绑,拖去校场的高台上,跪在全军面前。

    这个小队带头的家伙叫马有德,是宫里受宠的马贵人的侄子,家里有当权的朝廷官员,所以他的底气最足,压根儿不信叶昭会将他怎么样,还嬉皮赖脸道:“将军,小的知错了,小的一时糊涂,饶了小的这一回,待会去给兄弟赔礼道歉,以后万万不敢了。”

    叶昭穿着银甲,在校场高台上,身影笔直,她听完恳求,并不言语,只朝旁边扬扬手。

    校尉上前,手持太祖铁令,一条条高声宣读。

    “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六、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太祖军法,十七禁令五十四斩,字字如钢铁般坚硬,敲得台下跪着的二十三个纨绔心惊胆战,有胆小的已抖成了一包糠。大家这才明白,将军早已对他们动了杀机,不过是暂且忍着,待事情闹大,再来杀鸡儆猴。

    谁也不想做被杀的那只鸡。

    “饶命啊!”

    “将军饶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下次不敢了!”

    高低起伏的磕头声响起,有人还吓得尿了裤子。

    叶昭不理不睬,扬手道:“刽子手,准备。”二十三个刽子手,扛着大刀,站去他们身后。

    马有德见大势不妙,赶紧喊道:“我姑姑是贵人!身怀龙胎,就快封妃了!我爹爹是三品大员!我哥哥掌管吏部!谁敢杀我?!不要命了吗?!”

    叶昭持玄铁鞭,冷然道:“叶家治军,只认军法,不认人情。”

    马有德咆哮:“你这娘们若敢杀我!我姑姑定不会放过……放过……”

    他的话并未说完,铁鞭悄然无声地掠过半空,化作钢刀劈过,撕断咽喉,顷刻间头颅已跌落地上,眼睛还睁得滚圆,惊恐地看着地上的尘土。直到大量鲜血随之从颈部涌出,喷得到处都是,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死亡的事实,跪着的身躯轰然倒地。

    所有士兵都抬起头,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昭。

    “不敢?!”叶昭一边擦拭玄铁鞭上的血迹,一边说,“当年叶春老太爷镇守漠北时,曾亲手斩了延误军机的亲弟弟,方练就了叶家铁军,震得周边蛮族各部,不敢轻易冒犯。尔等在天子脚下,镇守京师,是圣上与百姓的最后一道防线,更应遵守军纪,断没心存侥幸,无事游手好闲,有事临阵磨枪的道理。”她越说越怒,声音也越来越大,“罔顾军法!视军规为无物!往太阳下一站,一群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也敢跳着造反?!干他娘的!当我叶昭是吃素的不成?!废物!混球……”

    军中都是不识字的老粗,不会骂粗话就不是自己人。将军的咆哮不停在校场回荡,言简意赅,直指祖宗十八代的教养问题,终于让大家听明白了。

    谁他妈说她是个娘们的?

    有些人回过神来,想起自已曾干过的好事,吓得脚软,摇摇欲坠,有些人则白着脸,嗡嗡讨论。就连刽子手都给骂呆滞了。

    叶昭骂痛快了,停下来命令:“秋老虎!监刑!”

    “让我来,我亲自来!等好久了。”秋老虎土匪出身,被收编后因战功官拜游击将军,杀敌最是勇猛,回京多日没杀人,早就手痒了。他立刻冲过去,推开发愣的刽子手,抄起钢刀,一刀一个头颅,砍得好不痛快。

    二十二颗人头在台上滚了几下,静悄悄地不动了,温热的鲜血四处流淌成小溪,腥臭的味道渐渐弥漫,仿若人间地狱。

    秋老虎犹在大笑:“将军!再来几个!不过瘾!”

    全场鸦雀无声,军姿瞬间站得整齐,连大气都不敢出。

    校尉踏着鲜血上前,拿出一份长长的违反军纪处罚名单,高声宣读起来:“罗大有,带头聚众赌博,斩;吴力,带头聚众赌博,斩……”

    十四个在军营里带头喝酒赌钱和十二个欺压百姓的被判处斩刑。另有三百二十七个附随闹事的判打一百军棍,七百六十八个彻夜不归的打五十军棍,其中五百四十三个被控藐视上官的加打二十军棍,合计斩二十六人,打一千六百三十八人,立即执行。

    校场上堆着数十颗人头,将军踢开挡在她面前的一颗头颅,冷着脸,站在血泊里亲自监刑。

    上千人脱掉裤子趴成一排,木棍打肉的声音此起彼伏,哭声震天。

    京城军营里的惨状很快传了出去,家里有子弟在里面当兵的都骇得发慌,死者已逝,还在打板子的急忙托关系,上门说情。去军营想见将军的统统被拦了出去,镇国公府黄氏闭门谢客,一概不理。有几个脑筋转得快的,冲去安庆王府,拉着安太妃一通哭诉。安太妃耐不住几个相熟的闺蜜哀求,便派人给叶昭送信,让她高抬贵手,卖个人情。

    叶昭接过信,点头道:“婆婆的人情是要给的,给名单上的这几个家伙换个熟手打,小心不要打死了。”

    参将报告:“将军,早就打完了,死了十三个,您的意思是……再打一轮?”

    叶昭很大度地摇头道:“算了,第一次整理军务,宽松点也无妨。你们去好好教育地上那群废物,告诉他们什么是军规,教育不明白的再拖去打二十军棍,再长长记性,教育明白的就让他们好好去养伤吧。”

    参将领命而去。京城军营立刻掀起了学习狂潮,只要还有口气的人都在拼命背军规,比考状元还积极。

    叶昭对大家的努力深感欣慰。

    好几个官员得知消息,气得去面圣,欲告叶昭暴戾气盛,处罚过重,寒了广大军士之心。

    当今天子是个仁厚之人,养的鸟死了都会掉两滴眼泪,自不会行残忍之事。可惜他当时在专心致志地玩最新进贡来的玉顶金豆,把跪在外头的官员忘记了,足足耽搁了他们两个时辰,待召见的时候,人头已经落地,板子也打完了。只好随便安慰了泪流满面的大臣几句,让他们管束好儿孙,又给叶昭下了一道不痛不痒的圣旨意思意思,然后继续玩鸟去了,叶昭也将这道圣旨不痛不痒地搁一边去了。

    大家见圣上如此行事,心里一片透亮。

    更何况各大家族中但凡有出息想从军的子孙都是靠武举进入军营,不至于干出那么混账的事情,若是受宠的子孙,也舍不得将他们送去军营里受苦受累。所以死的除市井混混外,剩下的八成是各大家族中不成器或不受宠的家伙。就算万分难过,可心头盘算一下,为他们得罪宗室权贵就是大大的不划算了。

    好几个见风使舵快的,立刻拍马屁说京城军营闹得不太像话,正应雷霆手段整治,方得保大秦万年江山。还有脑子没转过弯来的,比如马贵人,她入宫前和侄子关系甚好,听闻死讯,立刻抱着肚子,哭哭啼啼地找上门,要皇上给她做主。

    皇上一边逗鸟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侄子为何会入京城军营啊?”

    马贵人道:“他自幼便想为大秦效力,端得是一片赤胆忠心。”

    皇上再问:“为大秦效力的途径不少啊?科举、经商、种田样样都很安全,为何非要从戎呢?”

    马贵人不敢说自家堂弟文不成武不就,托关系进去混饭吃,只好哭着说:“这……他热爱军队,想在军中挣功名,报效圣上,也可光宗耀祖,出师未捷犯了点小规矩,却招叶将军毒手,可怜啊……”

    皇上叹息:“确实可怜,军中功名不好挣,那是用脑袋换的啊,这孩子今年多大?进京城军营几个月了?”

    马贵人急道:“二十三岁,三个多月了。”

    皇上:“为何一个想挣军功的人,活了二十三年,进军营三个多月,还不明白十七条太祖军规?”

    马贵人一时语塞,兀自强辩道:“是叶将军教导无方,胡乱杀人。”

    皇上拂袖怒道:“叶昭是持太祖的玄铁鞭,按太祖军规处置了你侄子,莫非你认为太祖的教导是错的,太祖立下的军规是胡乱杀人的?好大的胆子!”

    马贵人:“不……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肚子痛了。”

    她流着泪,颤抖不已,摇摇欲坠。

    “别跪了,你是双身子,流太多眼泪对孩子不好,”皇上赶紧扶着爱妃,安慰道,“这事已无可挽回,但你还有一个表兄弟在军里吧?我估摸他和叶昭的八字也合不来。既然他有报国与光宗耀祖之心,不如给他封个小官,再调个地方吧。你说去西南边军前锋营怎么样?那里立功的机会最多,待捷报传来,我便给他好好的加封晋赏。”

    西南边境常有夷族入侵,兼毒虫沼气无数,西南边军的前锋营号称“送死队”,里面用的是发配充军的犯人或是当地走投无路的穷人,能熬过几年活下来的,固然能升官发财,数量却寥寥无几。

    马贵人的脑子总算转过弯来了,赶紧跪下,磕头求饶。

    “不想去就算了,这是何必呢?”皇上再次将她扶起,含笑道,“虽然太子已立,儿子也不少了,但我对你怀中孩儿还是很欢喜的,最好是个和你长得相似的小公主,定会美貌过人。”

    马贵人一阵天旋地转,她觉得肚子真有点痛了。

    军营内,处罚后的各项事务整理还未结束。

    叶昭端坐主将厅,一份份查看各项材料,不知不觉已到傍晚。

    胡青优哉游哉地逛了进来,走到她身边,又转了个圈。

    她终于留意到对方的存在,抬头道:“狐狸,这些天为收拾这群兔崽子,辛苦你了,难得罪状收集得那么齐全。”

    “应该的,”胡青大咧咧地坐在她身边问,“明日正逢休沐,我们去喝酒?”

    叶昭摇头:“酒品不好。”

    胡青:“我不嫌。”

    叶昭:“我是说你酒品不好。”

    胡青尴尬地摸摸鼻子:“哎呀,大家彼此彼此,谁也别嫌谁。”

    叶昭看着高高的文书:“改日吧。”

    胡青:“不行!”

    叶昭皱眉:“为何?”

    胡青沉默了一会,哀怨道:“你这家伙啊……莫非又将我们的山盟海誓统统忘了?”

    叶昭给吓得浑身僵了一下,警惕问:“你又在搞什么鬼?”

    胡青笑眯眯地看着她:“你猜?”

    叶昭思索片刻,半眯着眼睛威胁道:“就算和你这头混账狐狸交情好,也不妨碍老子有时会琢磨怎么捏死你……”

    “哧哧——幸好只是有时候,幸好只是琢磨。”胡青嘲弄两句,见她神色不妙,赶紧交代,“当年我们誓死复仇,突袭的前夜,你说若是大家能活着回来,便请大家在上京喝最好的酒,莫非忘了?”

    叶昭闻言,笑了。怎会忘记那一夜?

    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从漠北屠杀中逃出的三千将士聚在黑山头,磨亮长刀利器,锸血为盟,誓死复仇。

    没有壮胆酒,用清水来代。没有大块的肉,用窝头来代。

    她站起来告诉大家:“若得胜回京,就请兄弟喝好酒!”

    大家笑着起哄:“光是好酒不行!秦河上画舫最好,六安巷的舞姬最美,将军不可小气,非要喝穷你不可!”

    她笑着说:“那便喝上三天三夜!”

    “好!”大家豪爽地干了碗中的水,摔碎大碗,高吼着,“旗开得胜!”“上京再见!”然后披上铠甲,提起武器,跟着她一起冲下山,直捣敌营。

    死战!

    死战!

    用命去战!

    那一夜,他们击败了敌军,一千二百三十七个兄弟却再没有回来。

    六年后,当年的三千兄弟,仅余五百三十二人。

    会唱戏的老黄死了,犟脾气的狗剩死了,情歌唱得比黄鹂还动人的小何死了,烧得一手好饭菜的老猫死了,会用草叶编蝈蝈的老牛死了,天天念着要讨媳妇的铁柱死了,最爱吵架斗嘴的阿牛也死了……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值得庆祝?

    “要喝,这酒必须喝!马上去秦河将所有画舫包下来,去六安巷把最好的舞姬乐师统统叫来,我要请兄弟喝最好的酒!”

    夏玉瑾最近有些烦躁,他好不容易哄完母亲,有酒肉朋友上门来找他一起去喝酒听说书,便应了下来。

    未料,百姓对大破蛮金的热情尚未褪去,沿着秦河走了十家酒肆,九家都是在说叶昭将军的英雄传奇,故事用尽夸张手法,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博得众人阵阵喝彩,赏钱不断。剩下一家在说《会莺记》,讲的是才子佳人,鱼雁传书,月下相会,客人寥寥无几,剩下的都在起鸡皮疙瘩。夏玉瑾犹豫片刻,决定去听鸡皮疙瘩。

    “烛火灯下,金莺姑娘正伤心地看着情郎送的折扇与情书,上门写着等他三年后金榜题名时,便是迎亲之日,如今情郎高中状元,正是喜上眉梢,未料父母贪钱,竟早已悄悄将她许配给县太爷的浪荡公子,这可如何是好?真真愁坏了好姑娘。”

    “这是什么狗屁?!”夏玉瑾眼皮上下打架,昏昏欲睡。

    身旁正往窗外张望路过美女的纨绔忽然惊叫了一声,问:“咦?那不是叶大将军吗?”

    其他的纨绔也纷纷探出头去,惊讶道:“是啊!郡王,那不是你家媳妇吗?她在秦河边干什么?旁……旁边还有个男人?看起来好亲密的样子。”

    “什么?!”夏玉瑾从椅子上跳起,瞌睡全醒了,他匆忙趴在窗边,直勾勾望向秦河岸上,却见叶昭穿着身简单便服,英姿飒爽地站在柳树下,惹得大姑娘小媳妇纷纷回头张望。站在她身边的是个熊腰虎背的年轻男人,穿着戎装,正和她有说有笑。待这个熊腰虎背的家伙走入河边画舫后,又跑来一个肌肉纠结的男人,他兴奋地在叶昭身上拍了下,大声放肆地说了几句什么,也步入画舫,没多久,几个粗犷汉子跳下马,个个都对着她喜上眉梢,熟络得差点扑过去勾肩搭背,以叙相思……

    一个男人走了,又来一个,几个男人走了,又来几个,再几个……高矮肥瘦、老弱俊丑什么类型都有,唯一共同点就是和他媳妇都很亲热。

    接着,上百个青楼歌姬与乐师陆续到来,逐一步入不同的画舫。百花楼的花娇、花羞姐妹,万春楼的赛凤凰、赛如意,丁香阁的牡丹、芙蓉,红袖坊的陆芊芊、楚萱儿,鸣歌轩的李秋好、莫惜君,五大青楼里最具盛名的十大美人尽数到齐,衣香鬓影,环佩叮当,艳满秦河。

    最后,叶昭也走进最大的一艘画舫……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酒肆里的说书先生还在有板有眼地说着金莺小姐月下私会情郎,互述衷情。夏玉瑾揉着眼,捏着脸,只觉人生如梦。酒肉朋友们见势不妙,忙挖空心思,出言安慰:

    “毕竟是将军嘛,和寻常女子不同,总会有应酬的。”

    “她以前和几十万军队在一起同吃同睡,都习惯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进房间定是有私情,一个女人和一群男人进房间,什么都不会发生。”

    “对!郡王放心,你不会戴绿帽的,更不会戴几百顶绿帽的!”

    “就是就是,名妓们不会看上你媳妇啦!”

    夏玉瑾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脸色一会发青一会发白,待画舫离岸后,他硬撑着从喉咙里憋出几个字:“爷哪里来的媳妇?简直荒天下之大谬,去找画舫来,爷今晚要和美人们游秦河。”

    “郡王,将军那么大的手笔,哪里还有画舫?”

    “老李家那艘画舫应该翻修得差不多了,让他开出来吧。”

    “郡王,美人都给将军包圆了,剩下那些老货寒碜人啊。”

    “上次刘二郎不是说寒山观里的小道姑们长相标致,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吗?用马车请上几个,换身衣服便是了。”

    “郡王,将军发火怎么办?”

    “滚你妈的!老子看她去喝花酒都没发火!她火个屁啊?!”

    “郡……郡王……小的肚子不舒服,能不能下次再来啊?”

    “临阵退缩者,看爷以后怎么玩死他!”

    十里秦河里,灯火辉煌,将黑夜映得如同白昼。画舫飘香,丝竹声慢,勾得无数行人驻足聆听。脂粉乡中,觥筹交错,好一片旖旎景象。

    叶昭坐的画舫中,并无名妓相陪,只有数个老练乐工,年龄约摸有三四十,各持鼓筝,奏的是金戈铁马之音。酒宴里,坐的是漠北归来的新晋都尉、都骑卫、虎贲中郎、偏将军、游击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等二十余人,尚有将军身旁的近卫、幕僚、亲信等六人,坐得满满当当,全部都是过命的交情。几壶烈酒灌下,渐渐都有了三分醉意,回忆起当年惨烈战况,争执的有、唏嘘的有、骄傲的有、兴奋的有、哭鼻子的有,光膀子跳舞的也有。

    “今天,老子为了和兄弟们喝这杯高兴的酒,连儿子成亲都不管了!”

    “去你的,你儿子成亲关你屁事?!”

    “干你娘的!我儿子成亲怎么不关我屁事了?!”

    “是是,关你屁事就关你屁事,再喝!”

    秋老虎急忙丢下酒杯,扑过来掐着那娶儿媳妇的校尉脖子,吼道:“干!你小子居然有儿子娶媳妇!怎么不先娶我家闺女?!”

    校尉和他扭成一团,骂道:“滚!咱家儿子是斯文人,我才不要看他天天给媳妇抄大刀追十条街揍!还没得还手!”

    秋老虎怒道:“窝囊废!”

    吴偏将帮腔道:“老虎啊,在漠北时,母猪都比貂蝉贵,想娶你女儿的将士可不少,你闭着眼挑两个便是。”

    “那群目不识丁的老粗是不成的,”秋老虎摇头道,“爷就是吃了一辈子睁眼瞎的亏,被地主老财逼得上山做土匪,如今翻了身,非得给闺女们找个有学问的相公!好抱两个状元外孙!”然后他朝着胡青叫道:“胡军师啊,干脆我把女儿都嫁给你吧?反正她们姐妹感情好得很,可以效仿那个什么皇什么英的,嫁一个送一个!包管你不赔!”

    胡青差点喷了,开玩笑道:“你一个女儿就能揍掉我半条命,两个女儿还不直接要我命?大家都那么熟了,给条活路吧。”

    大家也跟着哄笑:“干脆等下次科举完了后,咱们去道上劫两个眉清目秀的举子,绑起来往洞房一送,给俩妹子做个压寨相公如何?!”

    秋老虎揍了带头闹事的两拳,直接找叶昭叫道:“将军!你得给我女儿做主,她们的终身大事就指望你了!”

    叶昭连声应道:“好!好!”

    许侍卫赶紧凑到秋老虎身边,可怜巴巴地求道:“虎大哥,把秋华妹子许我吧,俺稀罕她好几年了,莫便宜了那些酸腐秀才。要不是当年她们天天跟着将军转,闹得大家兄弟都以为是将军的女人,没敢出手,你早就做外公了。”

    秋老虎大声耻笑:“追个女人都不敢,就你这点德性也配娶我家女儿?!”

    “就是,”叶昭也醉醺醺地敲着他的脑门道,“什么时候把字识齐了,把胆子练肥了,再去向岳父大人提亲。”

    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劝酒声中,叶昭又给灌了七八杯下肚,她醉意更盛:“美人呢?这船上怎么没美人?快叫两个来跳舞!爷今天要和兄弟们尽兴!”

    胡青笑道:“兄弟聚会,把酒言欢,要美人做什么?!现在这里个个都是官大爷,你还怕他们和以前一样下个窑子都要赊账?”

    “那是!”大家摇头晃脑,追忆往事,感慨道,“现在去窑子,咱不差钱了。更何况和将军去喝酒,红姑娘个个都是盯着她眼睛发亮,咱才不扫这个兴!幸好将军是个女人,死了那些娘们的心,否则真他妈没活路了。”

    “有这事?”叶昭迷惘。

    “有!”悲愤的吼声震耳欲聋。

    叶昭解释:“美人美景赏心悦目,我就喜欢看两眼,没别的……”

    “滚!”大伙儿拍着桌子,群情汹涌。

    叶昭不再强求,继续喝闷酒。

    没美人可看的家伙扬着脖子,三三两两走去甲板,争看其他画舫上的美人。

    莫将军道:“看!还是丁香阁的芙蓉身段最好!胸部大!真大!真他妈的大!”

    钱幕僚摇头:“汝大错特错,花羞姑娘美目倩兮,波光流转处如秋水含情,身段如弱柳迎风,真是绝代佳人。”

    车骑将军凑过来,看了两眼,鄙夷道:“没眼光,她们哪有陆芊芊姑娘的床上功夫好?”

    “是啊,等等!”秋老虎忽然叫道,“左边画舫上的那几个娘们长得可真标致啊!你们快看!哪家的?!”

    “中间那个最标致,就是个头有点高。”

    “傻瓜!长腿细腰的女人才好看!”

    “那女人的气质……大户千金都比不上啊!”

    “好像没在秦河窑子里见过她,让船家把画舫开近,再看仔细些。”

    他们赶紧招呼大家过来看美女,还朝美女吹了声口哨。

    叶昭也好奇地走过去看,却见不远处有艘崭新的画舫,也在向他们靠来,甲板立着几个美人,团团拥着个穿着镶白狐皮雪裘的美人,她气质出众,鹤立鸡群,随意挽起的青丝被河风吹乱了几缕,待船开到近处,灯光下隐约可见肤如美玉,墨眸含星,纵使看不清五官,只凭举手投足里透着的尊贵,也可压得所有名妓都像庸脂俗粉。

    醉鬼们很猥琐地继续吹口哨,试图调戏。

    叶昭看了一会,重重地咳了声:“别吹了,那是我相公。”

    寒山观的小道姑质量相当高,皮肤都是水嫩嫩的,眼睛里含着春意,动作柔媚,声音娇嗲,配上绸缎华服,珠宝首饰,美貌更添三分。而且山中清苦,前途无望,她们对钱财比别人更稀罕,在夏玉瑾挥金如土的大手笔下,个个都表现得积极热情,发挥一不怕死二不怕将军的气势,把媚眼抛得比秦河歌姬还动人。也难怪将军船上的粗汉们一个个吹口哨拍手掌,恨不得将眼珠子都丢出去。

    夏玉瑾很满意,他让画舫再大摇大摆地靠近些,想给大家看清楚南平郡王是多么的放荡不羁!游戏花丛!左拥右抱!比起媳妇毫不逊色!

    未料,船只近时,他很惊诧地发现对面那些吹口哨的家伙统统闭嘴了,叶昭正大刺刺地站在众人中间,目不转睛看着他,脸色有些难看,气氛沉重。

    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夏玉瑾很高兴地抱着美人,做足耀武扬威的架势。

    有个醉鬼凑过去,小声对叶昭说了几句话。叶昭便冲夏玉瑾勾了勾手,示意让他的船只再靠近些。

    夏玉瑾自是不依,还朝她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叶昭便抄起船边的一根绳索,绑上个铜酒壶,在空中甩了两圈,飞掷过去,瞬间勾住对面画舫的船栏,然后纵身踩上绳索,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她要在那么多人面前揍他?!

    夏玉瑾有些紧张,可是想起大庭广众之下暴打丈夫,告到皇上面前便能立刻和离!又大喜过望起来,他急忙挺起腰杆,示意小道姑们退开两步,勇敢地迎接痛揍!

    未料,叶昭带着浑身酒气,摇摇晃晃走过绳索,先看看道姑们,又看看他,欲言又止。

    夏玉瑾冷笑着问:“看什么?没见过男人逛窑子啊?啊……抱歉,我忘了你是喝惯花酒的人。”

    叶昭又扫了一眼小道姑,凑过去低声问:“她们是哪里来的?”

    夏玉瑾昂首道:“爷要玩女人,与你何干?”

    “我不是这个意思,别那么大声。”叶昭搂过他的肩膀,拉去角落,将声音压得更低,鬼鬼祟祟地问,“柳都骑说你身边那个矮个姑娘长得水灵,气质不同寻常,让我来问问是哪家青楼的姑娘,好去光顾一二。”

    夏玉瑾肚子都快气爆了,他猛地抽过身,指着叶昭的鼻子问:“你们刚刚拍掌叫好,就是想抢我带的姑娘?!”

    这个问题实在尴尬。叶昭迟疑了许久,最终将视线转向江水,沉重点头道:“差不多吧……”

    夏玉瑾有些得意,炫耀道:“哼,就算你包了全秦河的歌妓,老子一样找得着更好的美人服侍!你管得着吗?”

    叶昭回头看了他一眼,见白色的狐毛在耳边轻轻飘舞,被寒风吹得发红的脸上挂着眉飞色舞的表情,很是灵动,不由赞同道:“确实是美人。”

    夏玉瑾不耐烦地挥挥手:“反正,我和我的美人鬼混,你回去和那群男人鬼混吧。”

    “别乱说,”叶昭急忙解释,“他们都是跟了我六年,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我曾答应在凯旋后,于秦河设宴,为大家庆功。如今好不容易捞了条命回来,功成名就,大丈夫一言九鼎,不能出尔反尔。”

    “谁爱管你的闲事?”夏玉瑾觉的她说得也有点道理,可心里还是非常堵。

    叶昭又拉过他肩膀,凑到耳边,有些暧昧地问:“不如……你也过去和大家一块儿喝酒如何?”

    夏玉瑾皱着眉头,嫌恶地想推开她的手。

    叶昭却咬着他的耳朵,笑嘻嘻地说:“我将你介绍给他们,好不好?”

    她平日刚硬的表情放柔和下来,嘴角挂着很温和的笑。琉璃色的眼珠子里是迷离的醉意,在昏暗灯光下熠熠生辉,波光流动间,竟有几分勾人的味道。

    夏玉瑾迟疑了半刻才硬下心肠,准备开口婉拒。

    未料,对面船舱内冲出个光膀子的醉鬼,冲着这边大吼大叫:“美人呢!刚刚你们说的细腰长腿娇滴滴的美人呢?!”

    秋老虎看热闹看得正精彩,见这后知后觉的家伙破坏氛围,气得一脚把他踹下河去,怒骂:“胡说八道!乱放狗屁!什么细腰长腿美人!那明明是将军的男人!你还调戏个屁啊!没看到大家都闭嘴了吗?!”

    叶昭觉得怀里的人一下子僵硬起来,脸色越变越难看,她还想解释。

    夏玉瑾已狠狠一脚踩在她脚背上,再抄起花盆里的泥土扬向她的眼睛,挣扎得比落入陷阱的老虎还凶猛。叶昭无奈,只好松开手。

    夏玉瑾趁机冲入船舱内,狠狠摔上了门。

    叶昭过去敲门,道歉:“别生气,兄弟们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眼拙了。”

    “滚!你他妈的臭婆娘!以后别出现在老子面前!”夏玉瑾的咆哮声压过丝竹乐声,在秦河上久久飘荡着,“老子对天发誓!以后有你没我!”

    小道姑们憋笑憋得直发慌,纷纷和叶昭告了个退,又悄悄偷看了两眼,然后跑回船舱里安慰她们的金主去了。

    叶昭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回去了,见船上兄弟个个笑得肚子疼。罪魁祸首秋老虎还狡辩:“这小子不错,面对那么彪悍的将军,明知不敌,还敢摔门顽抗!有我当年几分风骨!将军好眼光啊!”

    她立刻抬脚狠狠踹去这胡言乱语的家伙屁股上,将他踹下河与兄弟作伴,然后面如锅底地回去喝酒。

    “冷死我了!”秋老虎犹在河中挣扎着叫嚷,“将军!你太他妈的重色轻友,老子和你没完!”

    叶昭抄起个酒壶砸过去:“滚!”

    一直坐舱中抱着酒杯喝闷酒的胡青,揉揉眼睛,爬过来,凑在她耳边道:“将军,你醉了。”

    叶昭灌了两口酒,拍着桌子怒斥:“胡说!老子千杯不醉!”

    胡青认真打量了她几眼,摇头:“得了吧,认识你七八年了,你小子每次喝醉酒就调戏美人,这回碰壁了吧?”

    叶昭愤愤然道:“我调戏自家相公算调戏吗?好过你每次喝醉了,就到处逮人听你唱山歌,声音比鸭子还难听,调能从漠北跑到南夷,内容肉麻得能让人把隔夜酒菜都吐出来!我警告你,这次要唱你就逮外面的老虎!再敢找我就把你踹河里洗澡去!”

    胡青的眼睛转过一丝黯然,很快又没心没肺地笑着说:“有啥丢人的,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什么蠢事都会为她做。不过你家相公如此待你,怕是不喜欢得紧了。”

    “哈,从最初以死拒婚,再到三番四次的作对,他何止是不喜欢,简直是恨,”叶昭仰头喝尽杯中酒,“不过他的愤怒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胡青问:“这场仗,将军打算怎么打?”

    叶昭丢开手中杯子,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座围城,然后淡淡地说:“开局就是死路,应行险招。”

    胡青再问:“久攻不下,当何处置?”

    叶昭果断道:“暂退,诱敌出战。”

    胡青问:“何时反击?”

    叶昭道:“就在今夜。”

    酒杯在指尖被捏得粉碎。这世上,还没有她赢不了的对手!擒不住的猎物!

    明月徐徐沉下,东方翻出鱼肚白,秦河笙歌声停,人群方三三两两各自归家。

    夏玉瑾一晚上没玩好,被几十个男人围着调戏是他自被误认小倌以来的第二大耻辱,就连小道姑的柔情和狐朋狗友的劝慰都不能减低他心头的愤怒,而那个把耻辱带给他的女人还大摇大摆地跑回去继续寻欢作乐,恨不得把他活活气死!

    可是他能怎么做呢?打女人是他不屑为的事情,而且也打不过人家一根指头……当街吵架他倒不怕,可是转念一想,不管骂她没女人样还是欺压男人,丢的都是自家的脸。

    想拿母亲压对方,又怕自家母亲给活活郁闷死。

    妾室通房更不用指望,早就争先抢后地“通敌叛国”,被勾引走了。

    仙人跳?她是女人,跳个毛!

    设骗局?她吃喝玩乐都不爱,每天不是忙军务就是忙练武,弱点尚未找到!

    绑架勒索?这个就别想了……

    把她的亲人拿来做把柄?他虽然挺畜生……但还没畜生到这地步!

    比武力、比权势、比无赖、比流氓、统统技差一筹。夏玉瑾陷入了被围困的孤城中,粮草耗尽,援兵被斩断。若是开城投降,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终其一生都要耻辱地在女人手下讨饭吃,从此改变自己的生活,活得像入赘的女婿般窝囊,每天小心翼翼地讨好媳妇过日子。

    不!大丈夫宁死不屈,就算孤立无援,他也要顽抗到底,决不让那死女人把自己当入赘女婿养!

    夏玉瑾想到亢奋处,睁开布满血丝,活像兔子般的醉眼,握着酒杯,指天咆哮道:“我是安王的儿子,是南平郡王,不是被包养的小白脸!老子这就回去休了她!就算被圣上拖去午门问斩也要休了她!”

    道姑们纷纷上前拦下:“郡王,万万不可!”

    夏玉瑾怒道:“别拦我!难道你们以为老子会怕死?!告诉你们!打娘胎里出来后!爷最不怕的就是死!”

    道姑们拼命摇头:“你再走前一步就要掉水里了!”

    “啊——来人啊——郡王落水了——”

    “救命——”

    初春将到,秦河水暖人先知……纨绔子弟们都光着膀子回家了。夏玉瑾穿得严严实实,抱着小手炉,让小厮提着他湿漉漉的白狐裘,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安王府走去。

    安太妃早知道自己儿子经常在外胡闹,所以留了门,并让身边的大丫鬟将他狠狠骂了几句,命锁上二门,不准再乱跑。夏玉瑾气势汹汹地推开这些拦住他的人,鼓起全部胆气,卷起袖子,冲去叶昭住的正屋,准备用淋漓笔墨先斩后奏给她休书一封,将这不但不体贴相公还和手下一起调戏相公的混蛋休出门去!

    他随身小厮骨骰一直死死拖着他叫:“郡王,你快去醒醒酒吧,顶撞将军会没命的!她杀的人可多了,不差你一个,你可怜可怜小的吧……”

    未料,主仆二人扑了个空,正屋里空空荡荡,只有秋华秋水在暖阁里打瞌睡。

    夏玉瑾叫醒二人,问:“将军呢?”

    秋华朝他阴森森地一笑,就好像开人肉包子店的老板娘。秋水比较好心,替他指明方向。

    夏玉瑾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正是自己住的书房,心里有点毛骨悚然。

    书房内,点着一盏水晶灯,将军斜倚贵妃榻上,宝剑搁在身边,手里捧着一册书,随意翻看着,气氛是说不出的古怪。

    夏玉瑾踹门而入,昂首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叶昭扬扬手中的《北侠记》,笑道:“你这儿的书蛮有趣的。”

    夏玉瑾劈手将书抢过,怒道:“谁准你在这里乱翻的?!”

    叶昭:“看看罢了,不好吗?”

    “当然不好!”夏玉瑾想起今夜的委屈,怒气冲冲地发泄道,“你抢了我的家,我的卧室,我的生活,甚至还抢了我的小老婆!现在还赖在这里干什么?!连我最后的清净地盘都要夺去吗?!若是你想逼死老子,老子先和你拼命!”

    “冷静冷静,”叶昭试图安抚这头被逼得快炸毛的猫,“我来是想给你一件好东西的。”

    夏玉瑾不屑道:“你能给我什么好东西?!”

    叶昭站起身,从桌上拿起一张薄纸,推到他面前。

    夏玉瑾看看她严肃的表情,终于将视线转去薄纸,纸是上好的熟宣,铁画银钩写着几行苍劲的小字,开头便是:南平郡王夏玉瑾谨立放妻书。先是简洁谢过皇恩,然后诚恳地表示二人性格相离,相憎相恶,恩断义绝,甘愿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落款是叶昭的签名。

    “真……真货?”夏玉瑾将这份玩意反反复复看了几次,确认签名笔迹无误,顿时傻眼了,他满肚子的气就像被打穿的皮鼓,所有休妻的念头都被塞回肚子里,只结结巴巴地问,“你……你真的愿意?”

    叶昭轻轻地叹了口气:“牛不喝水莫按牛头低,棍棒打出来的男人没有真心,这点道理我是懂的。原本抱着侥幸,希望两人性情相合,结果却是猫鼠相恶,这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了。早点和离还能留几分交情,路上遇见也好说话。若硬缠到底,只会两败俱伤。”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那么明白事理呢?心心念念的事情忽然就成了,夏玉瑾感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但是……”叶昭顿了一下,为难道,“我们的亲事是太后赐婚,至今不过三四个月,若是和离得太快了,就太伤圣上和太后的一片慈爱之心了,故我将和离之期定在三年后,到时候我会亲自上殿,将此事奏知圣上,你看如何?”

    夏玉瑾看着和离书,如今是德宗十三年,落款处的时间却是德宗十六年。

    叶昭再道:“和离书已交到你手上,只要你签名盖印,三年后送去官府备案就可以了。你我夫妻一场,就算是孽缘也是缘,好歹要给圣上、太后、安庆王府与镇国公府都存几分颜面。”

    三年时光很快就会过去。有这份亲笔签名的和离书在手,她绝对翻不出别的花样。

    夏玉瑾心头大石落地,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就连看着叶昭也顺眼了许多,半开玩笑道:“这样也好,反正你也不喜欢我,和离了至少不用睡觉也带着兵器了吧?别看了,好歹安王府是我家,人也是我的人,你这点小动作是瞒不过我的。”

    叶昭很怪异地看他两眼:“对付你还用得着武器吗?”

    夏玉瑾脸一红:“那你新婚之夜还带什么武器?吓唬我吗?”

    叶昭沉默片刻,方道:“你怕是想偏了,不过是打仗落下的习惯,方便随时跳起来冲锋或撤退,有一次睡梦中还差点遭了刺客暗算,所以现在枕下没有武器,我便睡不安稳了。为此吓着你,却忘记解释,是我不对。”

    夏玉瑾愣住了。

    轻描淡写的叙述,漠北的惨烈战事传闻,再次涌上他的心头。被灭门的叶家,被屠城的漠北,三千个铁血的勇士,流成河的鲜血,堆成山的尸骨。“活阎王”的称号背后是如铁的坚强与信念。在刀枪箭雨里磨练出来的她,可以做一个好将军,却无法成为一个正常的妻子。

    满上京愿意在她手下干活的男人有许多,愿意娶她的男人却寥寥无几,她又心高气傲,怎会甘心相夫教子?像普通女人那般度过一生?若是和离,无论理由为何,怕是今生今世再也嫁不出了。

    可是她依旧愿意放过自己,选择和离。

    他……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了?

    尘埃落定后,夏玉瑾才开始感到心里发虚。

    “不必多虑,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与你无关,”叶昭看穿了他的心虚,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若是你觉得不好意思,便请我喝酒吧。让我们好好庆祝和离成功,好歹夫妻一场,恩情断绝仁义在,以后也可做个兄弟朋友!”

    夏玉瑾努力将思绪收回,硬笑道:“也是,少一个仇人,多一个兄弟。”

    “夏郡王够痛快!”叶昭豪爽地拍掌道,“你号称满上京吃喝玩乐最在行,请客不可小气,必要请我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

    夏玉瑾拍着胸脯保证:“放心!以后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夏玉瑾上刀山下火海也会给你弄到手!”然后他转身往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叫,“杏花楼的酒最好,老高家的羊肉最好,正适合冬天驱寒,你在画舫上待了一晚,身子也冷了,我去给你弄几斤来下酒。”

    叶昭目送他离去后,一边在桌上画着图,一边自言自语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守城将围城尽毁,可攻。”

    和离那么大的事,无论夏玉瑾再怎么混账,也得第一时间告诉母亲。

    安太妃捂着心口,淌着热泪,连唤了几声好,并庆幸可理直气壮地不用每天早起被媳妇请安,也不用琢磨自家媳妇老往她房里转,是不是看上了哪个丫鬟想讨回去做妾室,更不用担心儿子被毒打。因为自将军重整军务大开杀戒以来,她每天做的噩梦都是儿子被媳妇拖去砍头啊……

    夏玉瑾报告完毕,欢天喜地出门给媳妇找酒肉。

    杨氏远远看见他这些天第一次露出眉飞色舞表情,直觉不妙。立刻唤来贴身丫鬟芸香,让她去打听消息。芸香长得伶俐可爱,是郡王的贴身小厮骨骰心心念念想求娶的意中人,他为了讨好意中人,立刻将和离之事说得一干二净,并千叮万嘱,此事机密,万万不能透露给外人。

    芸香应下,转头将事情原原本本告之杨氏,杨氏震惊。

    杨家本是破落的皇商,她父亲被逼着读了二十多年书,才好不容易考了个举人,再砸钱走关系混了个小官,由于除了钱外没什么本事,在官场上还是经常被瞧不起,处处碰壁。安王因身体残疾,无法正常出仕,皇上破例让他监管皇商,虽无权势,却是个肥差,算是弥补对前安王积劳早逝的遗憾。杨家听闻夏玉瑾要纳妾冲喜,便将她这个不受宠的庶女嫁了过来,换了几年的富贵。

    待在小小的庭院里,过不受宠的生活,小心翼翼地在主母手里讨饭吃,被人轻视,慢慢地蹉跎掉青春,蹉跎掉岁月,然后再期待下一辈子轮回。

    这就是她的命。

    原本她已经认命了,偏偏又遇上了这样的将军。

    将军事忙,郡王事烦,南平郡王院子里的事都由她一手打理,大部分的内宅人情往来也要先经过她的路子。几个月下来,各项事务也算井井有条。将军满意之余,得知她出身皇商,耳濡目染,也有几分经商才能,算是聪明伶俐,竟将自己的陪嫁店铺连田产统统丢给她去管,给了很厚的一笔利钱,甚至还允了她,待南平郡王府全部修缮完毕后,搬过去就让她来主持中馈。她在府中地位今非昔比,是所有管家仆役讨好的对象,就连地位稍低些的官夫人,见了她都得客客气气,唯恐得罪了背后的将军。

    妾室能主持中馈,还不用背狐媚惑主、大逆不道的恶名,这是何等幸运?何等荣光?

    主母对妾室不但不嫉妒,还百般宠爱,甚至给她们撑腰,哪家能找出第二位?

    若是将军和郡王和离了,再来一个新主母,她会怎么样?她时运不好被迫为妾,又不是天生犯贱的命。纵使新主母不是善妒的女人,能给她的好处,绝无将军给的一半多!尝过了蜂蜜怎可能回去吃黄连?有过希望怎能再陷回绝望泥沼?

    杨氏咬碎了牙关,揉烂了锦帕,心一横,急急忙忙派人去将眉娘与萱儿找来,共商对策。

    眉娘听闻噩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将军自己不爱打扮,却最喜欢美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所以她手上戴着的白玉镯、鬓边插的蝴蝶戏花珍珠簪、耳上戴的蓝宝石金牡丹耳钉、腰间的绿松石镶金佩,全是将军送的,还是罕见的西蛮工艺,将军还把嫁妆里的漂亮绫罗和珍贵皮毛送给她们裁衣裳,随便她们爱怎么招摇就怎么招摇。前几天观音诞时,内眷都去进香,她打扮得十二分出色,那些女人们嫉妒的眼神,简直想将她戳几个窟窿,要是换个厉害的主母,厌恶她貌美,下狠手收拾怎么办?

    萱儿则是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哥哥是是低阶小军官,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上官,升迁处处被压迫,将军来后听她提起此事,便翻查此事,确认无误后,把她哥哥的上级抓来训斥了顿,回头便调了职位,提拔了两级,家里正欢喜着呢。而且将军还答应分府后,让她经常回家看看,她的小弟弟今年三岁了,聪明伶俐,雪团儿般可爱,见了她就甜甜地叫姐姐,真是怎么爱都爱不够,要是换个重规矩的主母,不让她回家怎么办?!

    大家都强烈意识到危机。将军走了……所有美好生活都成泡影了。

    她们怎么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在眼皮下呢?!三个女人同仇敌忾,瞬间结成战线,共同发誓:“无论使出任何手段,决不能让郡王与将军和离!”

    叶昭正兴致勃勃地坐花园里一边磨刀一边等酒肉,冷不防看见三个美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杨氏手里捧着醒酒汤,眉娘端着杏仁糕,萱儿提着一大篮蜜桔,团团将她包围,眼睛一个赛一个温柔,笑容一个赛一个甜蜜,看得人心里直发寒。

    叶昭丢下大刀,狐疑地看看包围圈,严肃发问:“你们在做什么?”

    美人们异口同声答:“听说将军昨夜醉酒,特来服侍——”

    昨天郡王酒后落河,不是醉得更厉害吗?叶昭挠挠头,更觉情况不明。

    眉娘和萱儿不停使眼神给杨氏鼓劲,杨氏拿着银勺子吹着醒酒汤上的热气,一边轻轻往叶昭口里送,一边低声道:“昨夜之事,郡王太不地道,怕是将军恼了。可是他也不是常常这样的,那些什么粉头花娘,隔夜就忘,比阿猫阿狗都不如,将军切莫放在心上。而且他人也没那么坏,脾气挺好的,下人做错了事,顶多骂两句,甚少重罚,在外头胡闹是有的,被人打上门也是有的,乱花钱也没有败家,所以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小时候体弱,被太妃关在院子里疗养了十来年,又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连个血脉都留不下,所以纳我入门,其实也不怎么恩宠。后来他身体大好,少年心性爆发,贪玩一些,新夫妻过日子都要磨合,很快就会安稳了……”

    眉娘接着上:“郡王人真的很好,也不是笨人,宗室子弟婚前都有通房,太妃便挑了我和萱儿服侍。可是他一直淡淡的,虽然也有来,却不甚恩宠。我当时还不明白,问他为什么?郡王说北边乱葬岗又多了几具从内院里抬出去的尸体,有某某侯爷家的,也有某某大官家的,不是得罪了主母被发作,就是被有心人陷害,里面有好几个他以前见过,都是聪明美丽的美人,统统落到这个可怜下场,无非是受的恩宠太盛,惹来不满。他还说自己将来定是要娶妻的,如果妻子温柔大度,他宠爱我们便是伤了妻子的心,如果妻子不温柔大度,他宠爱我们便是害了性命。他认得的混蛋多,了解那些内宅阴毒手段,简直防不胜防,倒不如就这样淡淡的,保一世平安……”

    萱儿最后开口,怎么也想不到可以赞的,被大家瞪着,努力张了好几次口,最后靠过去撒娇道:“郡王还是很好看的,所以将军你不要生他气好不好?一定要举案齐眉啊……”

    她们拼尽全力,要将夏玉瑾往天上夸。听得叶昭差点发笑,花了好大气力才忍下去道:“是他生我的气。”

    杨氏:“不怕!只要男人喜欢你,这点小气算什么?我来教你如何温柔贤惠!包管郡王消气!”

    眉娘:“我来教你如何讨好太妃。”

    萱儿:“我……我在后头给你鼓劲!”

    叶昭看着这三个如狼似虎的女人,饶是彪悍如她,也不禁打了几个寒战。

    趁秋华求见,如蒙大赦,落荒而逃。

    是宫中传来太后召见旨意。

    叶昭将此事交侍卫们转告安王府众人,然后急急更衣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