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谁曾朝不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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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晚有夜里多梦的毛病,梦里是无尽的路,路途上有无尽的坑,她不断奔跑,跌倒,爬起来,沾了一身的泥泞,而且疲惫万分。她看一看自己的全身,浑身的血污,肮脏到她自己都看不清楚自己的身体。于是她惊恐起来,继续奔跑,仿佛想要甩脱这一身泥泞,擦干净这一身血污。

    但是,一切都这么沉重,沉重到似乎身上的泥泞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甩也甩不开。

    然后,莫向晚就醒过来,一抹额头,全部是汗。汗水还来不及抹,电话铃就响起来,助理邹楠用十万火急的声音说:“林湘要跳楼,整个人挂在阳台上,膝盖擦伤,额头撞伤。”

    莫向晚摁一摁太阳穴,“我就来,哪一家医院?”

    邹楠报了医院的名字。

    “在我到之前,你好好照顾她。”

    挂好电话,她翻身下床,才穿戴好衣服走出房间,儿子莫非就从另一间小隔间里翘着绑着石膏的小腿跳出来,瓮声瓮气问:“妈妈,你又要临时去加班啊?”小脸是不大情愿的,可是仍体贴地说,“那么明天早上我找于雷的妈妈给我买早饭。”

    莫向晚亲一亲他的额头,嘱咐道:“妈妈锁好了门,记得煤气什么的都不要开。早上我给你带小笼包当早饭,不要麻烦于雷妈妈。”

    莫非把脑袋在她的肚子上蹭一蹭,小猫儿似的。她十分难舍,但此项工作紧迫,只能狠一狠心,照顾了儿子上完厕所,匆匆出了门。

    在三年前因为演了一部校园偶像剧出道的林湘,外貌清丽,气质邻家,观众觉得她可亲又可爱。随着偶像剧的播出收视率登顶,林湘不出意外红遍全国,俨然新一代流量小花旦。虽说离顶级巨星尚有一段距离,但女明星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然而,她最近一个月却因为自杀未遂,进过三次医院。

    莫向晚赶到医院时,就听到周医师对邹楠讲:“割腕、开煤气、跳楼都试过了,下一次把房间里的绳子全部藏好。”

    邹楠红着眼睛,她曾是林湘的助理,林湘待她不薄,她真心难过,被周医师这样一讲,只是觉得更难过。

    莫向晚走过去就说:“周医生外科很拿手,想想对呼吸道应该也是很拿手的。”

    周医师对她笑笑,或许因为不耐烦,讲话有点不阴不阳,“小莫,以后麻烦叫你家艺人不要三更半夜做危险动作,平常日子过得这么好,跑来跟半夜急病的真病人抢什么床位。”

    莫向晚点头:“是是是,我会教育她的。” 她转头问邹楠,“她现在怎么样?”

    邹楠眼圈一红:“还在里面哭。”

    周医师说:“已经找护士给她注射镇定剂,你们想好怎么应付外面的记者。”他说完,人就没影了。

    莫向晚皱起眉头。

    “今天晚上内环有个车祸,周医师正在前面忙。湘湘出事情,于总非要周医师搞定病房和主治大夫。”

    这倒也难怪对方是臭脸。

    莫向晚自己也黑了脸,推开病房的门,病房里的病床上坐着一个病美人,无声流泪,见者心酸。但莫向晚并不。她抱胸,问:“林湘,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林湘的自杀,源于三个月前圈内不明人士在公众论坛上曝光的一桩丑闻。有个著名男影星和多个摩登女拍裸身亲密照,其中一个是林湘。

    立刻就有记者联系林湘,把林湘吓呆。照片是在入行之前拍的,她说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后遗症。莫向晚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的后遗症会是林湘自杀了三次。

    林湘抬头,脸上还挂着泪。她讲:“我入行前就和他谈恋爱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

    “他不可以这么对我,说什么对不起林小姐。我们谈过恋爱,情侣拍亲密照凭什么要向无关紧要的人道歉?”

    “他现在的女朋友不是你。”

    林湘咬牙,“向晚你真残忍。”

    莫向晚笑一笑,坐到了病床前的椅子上。

    “林湘,我等一会儿会和于总通一个电话,这一件事你是受害者。你本来年底前要发新歌的,我看唱片公司那儿应该可以安排提前。年底有两个台的新春晚会,我会安排你的档期。你看好不好?”

    林湘凝视着莫向晚,没有说话。

    “感情的创伤可以用工作填补,大家会鼓励你重新站起来。你当年在出道的电视剧里,演的并不是女主角,但是你如今的粉丝比当年的女主角要多得多,他们对你一直很好,肯定会支持你走出情伤。”

    林湘说:“算你狠。”

    莫向晚拍拍她的手:“你早应该走出阴影,这一次当作他补偿给你的,你不吃亏,对不对?”

    她在对艺人或者对属下用“是不是”、“对不对”这样的问词结束话题时,就代表着她的决定已经做了下来,不会再有所改变。

    合作三年,林湘了解她的风格,所以她气恼地躺了下来,朝着莫向晚背过头去。

    莫向晚不以为意,甚至还体贴地为林湘把被子盖好。

    她离开医院时,有些累。看一看表,这时候凌晨三点,如果赶回家,还可以睡两个小时的觉,再起来给莫非买好小笼包。不过一定要快。

    想是想着快,但是动作还是不够利索,莫向晚一出医院门,还是被三个记者包围了。

    “林湘情况怎么样?”

    “林湘和罗风是怎么分的手?罗风手机里怎么还会有林湘的照片?”

    “湘湘还爱着罗风吗?她是因为羞愧自杀?还是因为罗风发表声明,说对不起现在女朋友才自杀?”

    林湘的自杀,让记者的镁光灯直接对牢自己,这对莫向晚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她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摆到刻板又冷酷的频道上,方向顶明确,对牢刚才做出两种揣测的记者小姐说话:“罗风的手机号你们有吗?我也想问问他和林湘到底怎么回事。”

    她把一个太极打出来,但口气不是顶好。但这实实在在不能怪她,在人坠谷底时,最不作兴看到别人落井下石。但与这个行业共存的娱乐记者群体,专职便是落井下石、火上添油,这真是叫人最无可奈何的事情。

    眼前的这一位也是个个中好手,互相交道打了好几年,莫向晚记得她叫金菁,在娱记圈子里也算得火眼金睛的头号人物了,特别难缠。

    果真金菁不气不馁,翻一个白眼后追问她,“莫小姐,你可是‘奇丽’的艺人经纪总监,难道没有一手资料?”

    莫向晚立刻向她微笑,“我们公司不像韩国公司,要艺人报备恋情的。就像你们的老板同样也不会问你们昨天和哪个男人去哪家餐厅吃饭,是不是?”

    这是如今的莫向晚会做出的回答,如果是刚入行那会儿,怕她答的就是:“凭什么你认为我会知道这样的隐私事情?我难道生活在艺人床底下吗?”

    她回答完毕,扬手一招,来了一辆出租车,把傻傻呆呆跟在身后的邹楠往里一塞,自己也钻了进去,扬长而去。

    莫向晚先把邹楠送回家,才回到家里,她先去儿子的睡房里,扭开了台灯,看着床上的孩子。

    莫非睡得不太踏实,哼哼唧唧,转个身,发现母亲回来了,就甜甜笑了笑,呢喃着声音叫她,“妈妈。”

    孩子童稚的声音,击打到莫向晚的心头,令她又酸又软,适才奔波挣扎掉的气力,一点一滴在恢复。她查看了一下他的脚,心里真是后悔,真不该答应他参加足球队,这才头一回训练,就把脚踝扭伤了。

    莫非只管在母亲怀里撒娇,半眯着眼睛,小猫儿似的要拱在母亲怀里。孩子说:“妈妈,你明天要送我上学的哦!你要早点睡的哦!”

    莫向晚轻轻拍一拍他的脑壳:“就你主张多。”

    莫非只是“嘿嘿”的笑,睁开了眼睛,瞳仁儿极亮。这孩子有同龄孩子少有的狡黠,耍可爱耍娇气,总会令到她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莫非半夜离不开母亲,非要扭股糖似地翻来覆去,抱住她的腰撒娇。莫向晚无奈,反手抱牢儿子,轻轻抚拍。

    孩子不肯安睡,总是对伤口愈合不好的,莫向晚哄他睡觉,他说:“睡不着。”第二句莫向晚就不哄了,直接说:“或者我向你们班主任说你不适合参加足球队。”莫非果真害怕,马上闭上了眼睛。

    莫向晚没有立刻关灯,她对着儿子光洁的面孔发了一阵呆。

    莫非不但有一双灵活的眼睛,还有长而浓密的睫毛,闭上眼睛时,像女孩子。这是遗传自她自己的,让孩子的面庞泰半留下她的轮廓,也许是她的幸运。

    但孩子的心气很高,好动、好斗、好学习做大人,典型的男孩子作风,上了小学后,她愈加有点儿越管不住了。

    在莫非上小学的第一天,她认真训诫过儿子,“第一,不可以和同学闹别扭斗嘴,你要谦让。第二,不可以和同学玩危险的游戏,因为你要是受伤,妈妈就要请假带你去看病,妈妈会被扣钱,过年的时候你就买不到汽车模型。”

    莫非皱起小小眉头对她说:“我不和同学吵架的,同学要是找我吵架怎么办?放学以后同学找我玩游戏,我是不是就不应该去呢?”

    这样的问题让她头痛,她想,作为一个妈妈,她还是太年轻了,只能强装严肃,“同学找你吵架,你就去找老师。同学找你玩游戏,你问好我再和他们去玩。”

    “如果你在上班,我也可以问你吗?”

    “你知道我办公室的电话,可以打过来问我。”

    “如果你在开会呢?”

    “你可以打我的手机。”

    莫非抓住她话里的漏洞了,“妈妈,你开会从来不接电话的。”

    她在儿子面前,像个大姐姐多过妈妈这一角色,莫非一点都不怕她,而且很会同她讨价还价。正如刚才。好在孩子还能懂大人眼色,一忽儿就睡着了。莫向晚给儿子掖了掖被子,又看了看他脚上绑的石膏,一切完好,才放心蹑手蹑脚回到客厅。

    这个时候,老总应当在吃晚饭,她看一眼挂钟,拨了一个国际长途。

    于江接到她的电话时,确在吃晚饭。不知是否因为食物可口,他在自己的这个长假中度得心情很不错,听完莫向晚汇报后,他讲:“那么就照你的安排好了,过两天给她开记者招待会。”

    莫向晚说:“好的,唱片公司那边需要朱迪晨安排。”

    于江笑起来,“向晚,你斟酌去办就行了。”

    他这样一说,莫向晚就明白了,放长假的老板,不太愿意操公司琐事的心。这也实实在在情有可原,于江素来以勤勉拼搏闻名业界,成立公司这些年,这是他头一回给自己放假,也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间。

    “你放心,我会沟通好的。”

    于江说:“我知道你能处理好,我这儿还要延期两个礼拜回来。你们安抚好湘湘。”

    莫向晚就只能说:“Have a good time!”

    第二天的一切都很混乱。

    早晨莫非赖床,连呼“脚疼”,死也不肯起来。小孩子到底还是任性的。莫向晚叫了好几次,莫非还是不动,她不免就生了气,坐到莫非身边,说:“莫非,不要以为你脚疼就可以迟到了,你会害得妈妈一道迟到。”

    莫非从被窝里探头,发觉拿乔拿过了,赶紧手忙脚乱坐起来穿衣服,口里一边说:“老师说男同学赖床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妈妈你要理解我。妈妈照顾小孩迟到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妈妈,你的老板也会理解你的。”说完龇牙咧嘴做个怪脸。

    这样一来,莫向晚不得不笑出来。莫非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幽默感,还会做一些旁的孩子做不出来的滑稽动作和表情,非常好玩儿。所以老师们都喜欢他。

    这并不是遗传自她的。

    她不是个天生有幽默感的人。

    从小父亲带她出去应酬客人,她只会一本正经叫人家“叔叔阿姨好”,此后没有其他话,也不会扮可爱讨大人喜欢。不像小莫非,早晨一进学校大门,就能对门边执勤的班主任老师说:“葛老师,你今朝好漂亮啊!就像昨天晚上的月亮一样靓。”

    葛老师刚从大学毕业,最近正在恋爱,听了小朋友的话更加如沐春风。她对莫向晚说:“学校里决定选莫非参加区少儿口算比赛。”

    莫非向母亲眨眨眼睛,意思仿佛是,你瞧老师没有说我快要迟到了。

    莫向晚对他好气又好笑,但是不好纵容,拍拍他的脑袋:“好好上课。”

    葛老师找了同学扶莫非进教室,莫非扭头向母亲摆摆手,笑嘻嘻地扶着同学的肩膀进去了。

    葛老师同她站在校门口寒暄几句,问她:“最近挺忙的吧?上一回家长会都没有来。”

    莫向晚有一点惭愧:“公司的工作忙。”

    葛老师说:“莫非成绩好,在班级里也乖,你不用操心的。”

    莫向晚打开手里的包,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葛老师:“我们下个月做秀场新人的演唱会,不晓得你有没有空去捧捧场?”

    葛老师拿过来,挺开心地说:“莫非妈妈,谢谢你啊!”

    莫向晚友好地笑。

    莫非摔伤那天,是这位葛老师送到医院一直陪到晚上十点。她是感激的,当然她表达感激的方式,是葛老师喜欢的。

    这种方式不要说孩子不懂,去年才读一年级的莫非就很认真地同她商量,“妈妈,马上要圣诞节了,于雷的爸爸送了一盆圣诞花给老师,你看我们是不是要买一张能听音乐的圣诞卡?”

    莫向晚后来买了一张圣诞卡,还夹了两张自家公司艺人参加的新春演唱会的票子。葛老师对莫非就一直挺照顾,而且还挺能理解她这位经常晚来接孩子下作业课的家长。

    葛老师是知道莫向晚一个人带着莫非,曾经感叹:“你一个人带孩子蛮辛苦的,莫非妈妈你真的很不容易。”也许是出于同情或者其他,她对莫非一般都很照顾。

    没有人对她这样的年纪有这么大的儿子而存疑。

    莫向晚自当上了经纪人那天起,便一直是严肃的正装打扮,唇膏的颜色从没偏离褐色系,又架着一副眼镜,一本正经地说话,语速保持适中。

    她今年其实才二十八。

    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有一个八周岁的儿子,在这个中国最前卫的城市里,仍旧属于稀罕情况。

    如何解释这个稀罕的问题,在莫非三岁之前,煞费莫向晚的苦心。后来她年纪渐长,打扮开始老成,才终于没有人好奇发问了。

    昨晚等于大半夜都没有睡,莫向晚的精神不算顶好,葛老师热心同她多闲聊几句,她勉强用客套的笑颜应付。

    葛老师看着她的两只黑眼圈,关切地问:“莫非妈妈,我的朋友去香港,带了几支雅诗兰黛的眼霜给我妈,她平时又不用这些个,你要不要?”

    小老师热心的小体贴,莫向晚不是不感激,她甚至差一点下意识想要摸摸自己的眼皮子。不过一想到雅诗兰黛在小老师那边属于四十岁朝上女人的专用品,她心里头就有那么一丁点的不痛快,只好这样答复葛老师的热心:“我家里的还有大半瓶,暂时还用不到,多谢你啦!”

    葛老师又问:“听说流量小生罗风和你带的林湘谈过恋爱呀?”

    莫向晚自有她的官方答复,“哪里有的事,以前两人一起拍电视剧的时候,被粉丝拉的CP。”

    葛老师总爱和她多闲聊几句,大概也是因为她的职业。莫非在学校里从不会说自己的家庭情况,当葛老师从莫非的家长联系方式上得知她的单位后,就总要找些机会问她一些娱乐八卦。

    不过,对她职业的好奇多过对他们这个单亲家庭的好奇,对莫向晚来说,总是好的。她自认掩饰得很成功,虽然管弦说她是在掩耳盗铃。

    但管弦后面又加多一句,是这样说的,“这个社会一直是笑贫不笑娼,只要你立得起来,大家都当看不到你的掩耳盗铃。”

    莫向晚笑,“是啊是啊,大城市里单亲家庭这么多,没几个人愿意多管闲事的。”

    管弦从来对她打开天窗说明亮的话,“不满二十岁的单亲妈妈可不多。”

    莫向晚从来不会介意管弦说的这样的话,“我又不是镁光灯前面的人,一点错都能被抓小辫子。”

    管弦轻叹:“那你何必把自己打扮得这么老气,完全杜绝了第二春的可能。”

    “我的春天来过吗?”

    “莫非怎么来的?”

    “那时候年纪小人糊涂,所以我决定好好带莫非,不准他在年纪小的时候犯糊涂。”

    管弦抚额:“唉!在你心里,实际上还是没有跳过当年那道坎。”

    管弦在西区开一间小型PUB,叫做“MORE BEAUTIFUL”,在娱乐圈里头很有点小名气,圈内人常在那里聚。

    十九岁的孕妇莫向晚,没有钱躲到乡下去生这个私孩子。在肚子还不明显的时候,她无意中去了“MORE BEAUTIFUL”打工。

    她调酒的手势熟练,技巧也好,和客人很能聊的起来。有状态颓废的男客人趴在吧台上,拿着白色小药丸放到马丁尼里头,酒还没有喝,就被莫向晚一把泼了。

    管弦扣了当晚莫向晚的小费,莫向晚说:“不行,我要生孩子的。”

    这么直接。

    管弦才发现她的小肚子微微凸出来,已经快要遮不住了,她很惊骇,“半大的孩子,开什么国际玩笑?”

    莫向晚把头发顺了一顺,她的头发是天然卷的,那时候长到腰下,发梢留着亚麻色,以前不知道是多惹眼的发型。

    管弦说:“我介绍一个好大夫给你,就在后面的弄堂里,地方很隐秘,大夫手法也很好,不会很痛。”

    莫向晚说:“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我不想做。”

    管弦摸摸她的额头:“你发昏。小姑娘,你想好了?”

    莫向晚对着她笑,眉毛很浓,是王祖贤的那种眉毛。眼睛亮晶晶,瞳仁儿很亮,睫毛很长很卷,比她酒吧里那些不涂睫毛膏绝对不出门的小妞们还要翘。莫向晚平时都不化妆,大约也因为初孕,皮肤有点干,脸庞有点浮肿,所以管弦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她的五官长得这样好。

    莫向晚说:“我就缺一千块了,再存一千块,我就去南汇或奉贤。”

    管弦看她倔强的说话的样子,眼睛愈发的大,浓眉张扬的,两只手捂住小肚子,护仔小母鸡的模样。

    这桩闲事就被管弦管了下来。

    莫向晚说她:“管弦,我本来以为你是艺术家,原来你是慈善家。”

    “没错,我不是管弦乐,我是多管闲事。”

    小莫非被合法生在医院里,管弦的关系有时候能通天,一手搞定了难搞的户口问题。

    莫向晚问她:“管弦,你为什么帮我?”

    管弦说了一句特别深沉又特别文艺的话:“看见今天的你就像看见昨天的我。”

    但凡此时,莫向晚会唾弃管弦:“我和你可不一样。”

    管弦弹一下手里细长条的烟,并不是很在乎地说:“那是一定的,你是你,莫无敌。”

    莫向晚自从坐到艺人经纪总监的这个位置上,就有了一个绰号,叫做“莫无敌”。这个绰号多多少少有点圈里头人调笑的味道在。

    于江决定升莫向晚做“奇丽”的艺人经纪总监时,说:“对外除了要应付好媒体、片方和平台那些人,你还要帮我搞定公司内外合作的执行经纪们,尤其是那些挂靠在公司旗下的工作室。现在我们很需要整合好艺人资源。”

    莫向晚说:“我晓得,凡是‘奇丽’所属范围内的,就应当是我们要把握好的。”

    她很能领会于江的意思,正如管弦对于江说:“莫向晚是忠臣猛将。”

    莫向晚上任的第一个项目,就为公司旗下新近蹿红的网剧小仙女齐思甜争取到了本城卫视大型舞蹈综艺的合作。偏偏齐思甜的执行经纪朱迪晨为她接了网站的一档访谈节目。时间撞了车,齐思甜左右为难。

    经纪人里的老油条朱迪晨不无抱怨,对莫向晚说:“有些人是不明白我们起早贪黑,好不容易把网站上下摸熟的苦的。”

    莫向晚丝毫不退让:“卫视的项目广告投入不少,对思甜的曝光率有好处。没有就近原则不讲的道理。”

    朱迪晨便不客气了,瞪圆了眼睛:“谁到知道卫视做娱乐节目半瓶子醋,那边的节目网络点击率有多高?”

    莫向晚说:“这样吧,两个节目思甜都上。”

    朱迪晨对她冷笑。

    齐思甜说:“向晚姐,做飞机都来不及,两个节目相差才一个小时。”

    于是莫向晚当晚就坐了飞机去了首都,八个小时后回来,对朱迪晨说:“我已经协调好了,可以让思甜上下一期节目。”

    齐思甜自然开心,朱迪晨可就气得吹鼻子瞪眼睛,万想不到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把自己给新官的第一个下马威给烧糊了。

    于江很满意,说:“有取有舍当然困难,两全其美也要付出代价。”

    后来朱迪晨在圈子里逢人就说,不知道莫向晚下了什么蛊,竟然让网站里那个出了名难搞的“葛朗台”同意临时换人。这种假设性语句是暧昧的,朱迪晨还加上了定语:“人家就是无敌嘛!”

    莫向晚听了气馁,在“MORE BEAUTIFUL”对着管弦倒苦水:“这里就是无风也有三尺浪,我不过就是请‘葛朗台’吃顿饭,把我们新签的百花奖影帝最近的档期供他参考了下,哪里就那么龌龊?”

    管弦一边洗着水晶杯一边说:“老板喜欢的人,同事不喜欢,同事喜欢的人,老板不喜欢。别求人人在你背后说好话。”

    此话确真。莫向晚把假面具一搁,就可百毒不侵。

    然此刻真真棘手。

    因为林湘的执行经纪便是朱迪晨。

    莫向晚到了公司,邹楠已经到了,例必清晨奉上一杯清茶,顺便汇报:“湘湘后来没什么事了,她说她会听公司的安排。”然后提醒了一句,“老大,你看一下昨晚‘娱乐三百六十度’公众号发的内容。”

    莫向晚抿一口茶,打开手机,定睛看了五六分钟,直看到竖起了眉毛。

    “娱乐三百六十度”正是那位金菁小姐开的公众号,简介上讲“立志要做娱乐圈的清流报导”,她在昨晚发的报导,用的标题却很耸动,叫做“娱乐圈如何自律以服众”,角度同其他记者完全不一样,下笔以社会责任感自居,站定普通观众立场,居高临下对林湘事件几番明讽暗刺,很能刺激出普通读者的阅读快感。

    这是个相当聪明的记者,莫向晚想,记者难对付,善于调动读者情绪的记者更难对付,自己应当机立断,立即行动。

    她喝一口茶,把一口乌糟气压下去,问:“朱迪晨今天有没有来?”

    邹楠这个助理煞是体贴,也煞是细心,早就将资料准备妥当,答复上司:“她最近为‘The colour’组合签广告约,今天和广告公司那边的人见面。”她觑一眼上司,又说下去,“她从去年开始,就是齐思甜的剧上了以后,就不大管湘湘,商演什么的都不太安排,湘湘说多亏向晚姐你为她安排了一些演出和专访维持曝光率。可是出专辑和演电视剧都没什么像样的规划的话,这样下去会完蛋的。”

    这是一个重感情的女孩,可惜说的多了点儿。莫向晚摆摆手,截住她的话尾,说:“我会给朱迪晨打电话。”

    这边说完正欲拨出电话,倒是有个电话先打了进来,是本地卫视的明星访谈节目制作人。对方在电话那头暴跳如雷,“早跟你说好的,我要徐陵这个礼拜上我的节目。他刚才跟我说改期,说是剧组不放人。他徐陵不想想没有我们台办的选秀,哪里有他出道的份?”

    莫向晚马上柔声安抚,“别生气别生气,这孩子年纪小,思路还不太清爽,我会好好搞搞他路子。这个礼拜他一定会上您的节目,放心吧!”

    挂上电话,莫向晚深深吸一口气,事有轻重缓急,她决定还是先给朱迪晨打电话。待对方接通时,她将声音放得比刚才更加温柔。

    她说:“湘湘昨天又自杀了。”

    那头的朱迪晨气得直叫:“我管她去死,一个月给老娘死几次,她要真想死现在我们就开追悼会了。”

    “在私吧,你要体谅她的一片痴心。于公来说,坏事未必不会变成好事,她糊涂,我们可不能糊涂。”

    朱迪晨冷笑,“向晚姐,没想到你对她这种软硬不吃,作天作地的小姑娘还这么有耐心?”

    莫向晚忍住一口气,略带严肃地说:“湘湘她毕竟是公司的艺人,解决她的问题本来就是你跟我的工作。”她笑了笑,声音跟着变得可亲起来,“我现在有个公关方案,你中午有空的话,我请你吃顿饭,我们详细聊聊。”

    朱迪晨并不傻,自然是顺台阶答应下来。

    邹楠十分不屑,“她一听有人帮她解决湘湘的事情,就换了一副嘴脸。简直恶心。”

    莫向晚真心笑出来,轻拍她的脑门,“快替我去‘小南国’订位。”又说,“你要劝好林湘,自暴自弃不求上进在任何地方都是混不下去的。”

    “公司签的艺人多,不是个个都给机会——”邹楠话一出口,就看到莫向晚扫过来的眼风,“咻”地住了口。

    不过莫向晚可以理解她的想法。一间娱乐公司,旗下艺人成群,哪里会人人都得公司青眼,被大力提携?如若拿着公司给予的机会和资源在台面上站一两年,仍然讨不到观众眼缘,自己又无可靠后台做保,被淘汰简直是必然的。

    这一位林湘,歌唱选秀出身,红的时候也是如火如荼,没两年就后劲乏力了。她性情里本就带着几分天生任性任情,情商极低,仗着粉丝拥趸,出道不久就在场面上得罪不少媒体和节目监制,让她的经纪人朱迪晨处理得那叫一个焦头烂额。也曾有些广告商赞助商发过请帖给她,邀请出去吃顿便饭,她眼风也不扫一下留一句“公事公办,私宴免谈”就把人打发了,这又让她传出对合作方态度嚣张的名声。

    但,也因这一着,林湘才让莫向晚上了心,决定这一次帮她一帮。尤其是林湘自己也有了些反省的心思,就更好办。

    莫向晚在上午审定好当月的艺人工作日程表,神清气爽地去赴朱迪晨的午饭约。

    让莫向晚所没有想到的是,朱迪晨比想象中要配合许多。

    首先是没有迟到。

    当初莫向晚升任经纪总监一职,头一项任务便是同于江一起,将朱迪晨这位在韩国娱乐行业有多年从业经验人才招致麾下。朱迪晨的年纪比莫向晚还要大上两岁,也确实经验丰富、能力出众,在韩国就带过一位顶级偶像,加入奇丽之后,更是协助莫向晚一起将艺人培训业务做得风生水起,不过才一两年的时间,就培训出几位很带流量的一线小生和花旦。自然,对于朱迪晨这样能力出众的下属,莫向晚很懂得和她的相处之道,她从来不会在朱迪晨面前摆领导的款,充分给予她独断专裁的空间。

    当然,莫向晚也很了解朱迪晨的工作风格是对毫无效益的事情极为没有耐心,所以这一次,她这样准时出席,让莫向晚的一颗心无来由就先定了下来。

    朱迪晨毫不客气拉开椅子就坐下来,口称一句“向晚姐”,算作招呼了。

    朱迪晨向来喜化显年轻的韩式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纪小几岁,莫向晚又扮的比实际年纪大。二人自相识起,朱迪晨见面必称“向晚姐”,她是已经见怪不怪,习惯成为了自然。她公事公办地把电脑打开,简明扼要说了自己的计划。

    朱迪晨先是蹙起眉头,听完后眉尾一挑,颇有豁然开朗之意,“这么看来,这个小傻瓜早年谈的那场恋爱真没白费。我们倒是要谢谢罗先生送来的大好机会咯?”

    莫向晚点头,“如果湘湘再有一首合适的歌去音乐APP上爬个榜,那就更好了。这一次湘湘的照片暴露尺度并不大,还挺美的,她的粉丝和媒体应该都会理解她这个受害者。”

    朱迪晨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两个人难得一拍即合,开始愉快地用起餐来。

    中途,莫向晚去洗手间补了个妆,对着镜子重重吐口气。镜子里的她,黑眼圈更加深了,她戴着的眼镜都遮不住。她凑近镜子看,幸而眼尾嘴角还没生出什么细纹。

    接下去是场硬仗,她想她要好好打。挺一挺腰腹,莫向晚走出了洗手间。

    对面正有一个人走过来。晴空之下好像劈过来一道闪电,莫向晚想,以后切切要在晚间睡好。

    那么一个人,着一身浅色西服,整齐的发,也同她一样戴了眼镜的,嘴角边带着极浅的笑纹,说明这个人脾气很好。几乎同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变化的斯文模样。

    他迎面走向莫向晚这边的方向,最后折进了男洗手间,竟是一眼都没有瞧她。

    幸亏没有瞧过来。莫向晚的心口惊跳不已。这个城市有多小?这么多年不见,她都以为再也见不着这个人,没有想到竟还是见着了。

    莫向晚回到座位上,脸色是青白的,朱迪晨都看了出来,睨她一眼:“有空你还是要多进进美容院,这一把年纪三天两头熬夜,很容易老。”

    她且当这位朱小姐是在关心她好了。

    刚才的那个人走了回来,原来座位就在她的斜后方。莫向晚好奇地觑过去,想看看他在做什么?

    现在的他,依旧斯文正派,彬彬有礼。向坐在对面的女孩子布菜,女孩长得很可爱,两个人有说有笑。她听到他在问:“杨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

    莫向晚差一点没有失声笑出来。难道他是在相亲?他还需要相亲?

    女孩的回答有些做作,他也不以为忤,涵养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这时服务生上了一道生滚肥牛,热辣的气息直直冲进了莫向晚的眼睛里。她决定下一次再做商务宴请,一定不选“小南国”。

    这天下午,莫向晚例外地准时下班,去学校把莫非接回了家,伺候着莫非洗漱,莫非一边喋喋不休说着学校里的趣事。

    “于雷和崔浩浩被少年宫选去领唱了。男生还领唱,真怪。”

    “老师说那个节目十一要上电视的,和欧洲一起做的一个什么文化的活动。于雷美死了,他说他要做华晨宇。”

    “妈妈,你知道华晨宇吗?他是歌唱比赛的冠军耶!于雷说他姑父的舅舅的外孙以前就住他家隔壁。”

    说得太多,被莫向晚一声喝止:“男小囡这么多话,当心变成长嘴婆!”

    莫非狡黠地笑,似足小狐狸。他纠正母亲说:“妈妈,你应该说男小囡这么多话,当心将来娶不到老婆。”

    这一下莫向晚语塞。

    后来莫向晚到“MORE BEAUTIFUL”对管弦说:“现在的孩子,思想太成熟了。”

    管弦正给手下一个新来的小吧女化妆,用银色眼影银色唇膏,头上还套着银发套,远看就像白发魔女。管弦说:“要是你给他找个爸爸,他就会更孩子气些。”

    莫向晚直想翻白眼,“不必了吧,我现在把他教得挺好的。”

    银色小吧女是初次在酒吧驻唱,腿有点儿抖,管弦教训道:“抖什么?坐没坐相,不就是唱个歌,又不是下海。”

    莫向晚笑着说:“你这里从来不做非法买卖。”

    管弦说:“我的场子里,自然是不准的,出了场子,谁管她们那许多?”

    管弦是个银盘子脸,也是粗眉大眼,和瓜子脸的莫向晚竟有几分像,也许正是这相像,才让她们投了几分缘。

    当初生莫非是难产,医生找人问“要大人还是要孩子”,是管弦做的答。后来莫向晚九死一生醒过来,管弦头一句话问:“你这丫头,是不是被哪个男人骗了?”

    莫向晚生产过后,思路停顿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那倒不是的。”

    故此,管弦一直好奇,时不时问:“到底你是怎么怀的孩子?”

    莫向晚就会含糊说:“你怎么跟圈里人一样八卦啊?”

    “我是你救命恩人,你怎么对我都不能实话实说啊?”

    这一晚,莫向晚对管弦说:“我前几天看见莫非的爸爸了。”

    所以这样一句话,让管弦手里的眼线笔抖了一下,她立刻帮小吧女擦了去,口里问:“我等你这故事等了多少年了?”

    “一切很简单,大约你听完会说我是大傻瓜。”

    “姐姐这把年纪,没有见过几个纯粹的傻瓜。”

    莫向晚是不想回忆的,她想,过去应当是一条越来越淡的底线,终至要被擦一个干净。她的现在才是浓墨重彩。

    可是遇到了那个人,她所认为的已经成往事的梦就多了几分真实。她所骇怕的真实,她对自己冷笑,怎么半点坏事都做不得?她以为那是拯救她的一条荆棘路,可是雁过留痕,她挺无奈的。

    莫向晚说:“我小时候,对生活真没什么大追求,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

    管弦撵了小吧女出去。

    莫向晚说:“我妈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跟着我爸我爷爷我奶奶长大的。我爸有两个爱好,一个是赚钞票,一个是包二奶,虽然一直到我十六七岁,他都没有把她们娶回家。”

    管弦笑起来:“这样一来,你是有童年阴影的。”

    莫向晚说:“倒还真没有太大的阴影,我说了我小时候对生活没什么大追求,人还是很肤浅的。因为我要什么,我爸就会给我买什么,虽然他把我丢给爷爷奶奶养,我爷爷奶奶待我的普普通通算不上亲近也谈不上太好,但是在我十七岁以前,我以为我有个不太管我,我要什么就给我买什么的爸爸,已经比其他小姑娘都要幸福。”

    管弦叹道:“人在不懂人生道理的时候,都会把人生想得很肤浅。”

    可不是?

    莫向晚想要笑得开心豪爽一点,不过终于还是苦笑。

    那一些过往云烟,不知从何说起。

    在莫向晚小的时候,她的父亲莫尊曾打过这样的保票,“我们家乖囡是要富养的,养得漂漂亮亮,将来嫁个好男人,我对你妈的承诺就算完成了。”

    莫向晚不知道好男人的标准是什么,但在十七岁以前,她知道她的父亲一直是邻里间公司内有口皆碑的好男人的标杆:他待她这个独养女儿一直是出了名的好,生活上任她予取予求,十几年来也一直没有再娶,虽然因为在国有建设集团任着要职,常年奔波在各工地上头,陪伴她成长的时间算不上多,但除此以外,他简直就是人人称道的道德楷模。

    她不知道模型有一天也是会崩塌的。

    就在十七岁的某一天,莫向晚放学回家,发现家里来了两个女人,同爷爷和奶奶四人坐在客堂间的八仙桌的两边,好像在谈判什么事情。

    她本来不以为意,但是正要进自己房间时,听见其中一个女人盛气凌人地讲:“我和莫总已经七年了,我们讲好第八年就结婚的。我们在事业上也合作得很愉快。”

    莫向晚震惊地转过身,看着她的爷爷奶奶二人一脸难办的样子。

    事情很快就不难办了,因为另一个女人细声细气、哀婉悲戚地说:“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你们可以认下我的孩子,名字我们已经商量过了,这个孩子叫晓晨。”

    她一句话讲完,就定了乾坤,也把莫向晚十七年的认知颠覆。

    一个有口皆碑了十几年的道德楷模父亲,竟有一日洒出二女争一男,脚踏两条船的狗血。这个打击太大了,莫向晚天生的刚硬脾气发作出来,她对着父亲不依不饶,“你怎么能干道德败坏的事儿?”

    莫尊一贯是哄着她的口吻,“乖囡,爸爸还是爱你的。”

    莫尊的话没有讲完,奶奶在一边提醒了一句,“你还缺一个儿子。”

    莫向晚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世界裂成四五瓣,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活了十七年,自以为是父亲的独一无二,原来却是可以替代。

    她任性地尖叫起来,“你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才想起来你缺一个儿子啊!”

    奶奶指着莫向晚,呲出一句,“谁让你妈死得早?你偏偏就不是个儿子!”

    如雷轰顶的莫向晚在晚上离家出走,如同过去的十几年,一和父亲闹脾气,就用离家出走来要挟,不到半天,父亲就会把她寻回去,好言好语地安抚。

    她在弄堂口遇到了初中同学范美,范美给她一支烟,是一支白万,细长条的,有点诱惑性的意思。莫向晚把它夹在手指里很有感觉,就蹲在路边把什么都跟范美讲了。

    范美听完以后,抱了抱莫向晚的肩膀,“别伤心,有空多出来玩玩,晚晚,外面的世界多美好啊!”

    范美是莫向晚的初中同学,她的成绩一向不大好,初中毕业以后就进了市北的一所中专。

    本来范美就是长得不比莫向晚差的小美女,进了中专以后,她学会用眼影睫毛膏和眉笔,让自己的美丽甩开莫向晚十七八条马路。

    莫向晚看到化妆后的范美是很惊叹的。她说:“原来她们是这样勾搭上我的爸爸。”

    范美笑起来仪态万千,一双美腿裹在黑丝网的长筒袜里,像美人鱼的鱼鳍。

    莫向晚只有跟着范美一起玩,才会忘记那天离家出走后,父亲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出来寻她。待她回家后,那个一语定乾坤的女人,已经住进家里养胎。当然,一向对自己普普通通的爷爷奶奶,就更加得普普通通。

    范美劝她:“我们这样的年纪和样貌,怎么快乐都是够格的,你不要愁眉苦脸,浪费青春。”

    范美愿意带她一起玩,还合着她的脾气顺着她讲话解闷,这都比闷在家里,看着愈发不像自己亲人的亲人要爽快得多。

    十七岁的莫向晚的这样天真,她很认真也很快地学会同范美出去耍乐,拿着父亲给的零花钱为范美这个朋友买单。花钱可以买来快乐,还有友谊,哦,还能买来一些认知。莫向晚终于晓得自己画了妆以后比范美更漂亮,比电视里的香港小姐还要漂亮。

    有一回,她跟着范美去一个地方,路过弹子房,正在玩街机的小男孩对着她们吹口哨,还不习惯这种路数的莫向晚面红耳赤。

    范美说:“小鬼头,色迷迷的,别给他们讨便宜。”

    范美愿意给一些重点中学和名牌大学的男生讨便宜,喜欢混在他们的圈子里。她说他们聪明、干净、人还长得帅。她不管对着谁都叫“哥哥”。这就是范美的路数。

    莫向晚冷眼觑着,那些有钱的男学生,喜欢把手往小姑娘的胸部上面放。她想,她不习惯这种路数。

    范美并不是一个人混在这些男生堆里头,她有个头儿,是个中年妇女,身材肥臃,长相平庸,却喜欢穿旗袍,戴芮华金饰七十年前流行上海滩的24K纯金龙凤镯。她住在闹市深处的小红楼,小红楼一出来就是最顶级的百货大楼,里面随便一件衣服都要1000块朝上。

    范美叫她“飞飞姐”。这位飞飞姐之所以被人称为“飞飞姐”,是因为年轻时候的她能把“恰恰”跳得出神入化,远近闻名。她的身世也挺出神入化的。范美告诉莫向晚,飞飞姐的母亲是旧时大舞厅的知名舞小姐,飞飞姐的爸爸背景成谜,在她出生之前就失踪了,不过给她留下了一大笔财产。因此飞飞姐的日子过得很适宜,有大把的钞票和时间,每天在家里接待一群有钱美少年。

    有钱美少年需要美少女陪伴,范美是美少女之一,所以喜欢在石库门外的百货公司消费一千块的BRA。

    范美还告诉莫向晚,飞飞姐这里有让人快乐的“维他命”白色小药片。只要一颗,加点酒喝下去,保管忘记所有忧愁。

    这对十几年来生活在单纯的阳光下的莫向晚是陌生的,她有一点恐惧,“那是什么东西?是不是违法的东西?”

    范美娇娆地笑起来,笑莫向晚没有见识,“当然不是啦,那可是合法的药,有正经名字的,在医院可以开的,叫盐酸曲马多,就是不能随便开。但飞飞姐有办法搞到。”

    莫向晚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叫“盐酸曲马多”的白色小药片,正是在飞飞姐的小红楼里。

    飞飞姐把白色小药片装在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里,随意地摆在窗台上,阳光照下来,在玻璃瓶上折出刺眼的光。

    光刺到莫向晚的眼睛里,她很不舒服。

    范美热心地向飞飞姐介绍着莫向晚,飞飞姐伸手过来想要掐一掐她的小脸蛋,像是估量一件货物。莫向晚一撇头避开了。

    飞飞姐见状笑笑,不以为忤,转头对范美讲:“把这个小姑娘带回去吧,她不是真心出来玩玩的。”

    莫向晚不知道真心与不真心怎么去衡量,她只知道她根本不想在飞飞姐的小红楼再多待一秒。这让她对范美生出了些愧疚,但范美并不在意,怎么笑嘻嘻地把莫向晚带来的,就怎么笑嘻嘻地把莫向晚带出去。

    她们走出小红楼大门时,迎面撞见五个男孩子走进来。领头的那一个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胸前一片汗湿印。他满脸都是疑似打完架后的汗水和戾气,但这些都没妨碍天生皮肤白成一道光的他吸引了范美的注意力。

    “阿直。”范美迎上去招呼了一声。

    男孩子连眼风都没瞥过来,他身后的倒是有别个男孩子冲着范美吹了声口哨。就是这一声口哨透出的轻蔑和暧昧,顿时让莫向晚厌恶极了,把她刚才对范美的愧疚也打散了。她一跺脚,不再等待范美,管自先跑出了小红楼。

    莫向晚破天荒在傍晚时分回到家,家门意外地敞开着,从里面走出来几个面目严肃、穿着检察院制服的人。她心头一沉,沉默地注视着他们离开,然后疾步走进家门。

    爷爷和奶奶失魂落魄地坐在八仙桌旁,相顾无言。那个莫向晚只肯称一声“王小姐”的女人,坐在沙发上整理着文件。

    “怎么了?”莫向晚忍不住问。

    王小姐眼圈一红,“你爸爸出事情了。”

    莫尊长达一个月没有回过家,赌气晚归有一段时间的莫向晚并不知道。在王小姐断断续续的叙述里,她隐约只明白了刚刚在建设集团里升上副总的父亲,因为有人蓄意诬告,目前正在失踪状态中。

    奶奶听得气往上涌,破口大骂:“小畜生,冤枉你爸爸,是要天打雷劈的。”

    晕头晕脑的莫向晚糊里糊涂地问他们,“是谁这么干的?”

    王小姐递过来一张照片,是一排西装革履的男士立在某某会计师事务所门前的合影。王小姐指着站在最末的一个,“一个实习生,是你爸爸他们公司合作的会计师事务所的人。”

    奶奶继续骂着:“一个实习生就一肚子坏水诬告别人!”

    莫向晚冷静下来,她的视线聚焦到照片上面——那是一张年轻的、斯文的面孔,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很文气,很熟悉,说不上来像谁。她管不了他像谁,总之她记住了他的面孔。

    她的父亲一直待她很好,只除了到了十七岁这一年出的这桩荒唐事情。她执拗反骨的脾气冒上来,是她先疏远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这些日子没能顾得上她,是不能怪他的。现在他出事了,她很后悔,也很愤恨。莫向晚把照片握在了自己的手里,把这张面孔记到了心里头。

    十七岁的莫向晚一个人走到弄堂口,在弄堂口的便利店里买了六罐啤酒。和范美晃荡的这些日子里,她学会了喝酒,虽然酒量不是太好,但是却已经领略到了酒精麻痹神经后的那种从温热到火热的美好滋味。

    莫向晚坐在公车站的候车座上,把啤酒一罐一罐喝了个空。公车进了站,卷起一股冷风,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才发现啤酒并没有带来什么热度,而自己的身体都快被冷风吹成了一根冰棍。

    这时候,她的松下手机响了起来,是范美打来的。这只手机是莫向晚十六岁生日时,父亲送的生日礼物。范美就特别羡慕她高中还没毕业就有了自己的手机。但是她不会这么讲出来,她会讲:“现在满大街流行的是诺基亚,松下去年都停售了。”

    莫向晚被冒犯到了,也会气盛一次,怼范美道:“我就是喜欢用过时的东西。”

    然后范美就会讨好地笑起来,“还是松下的手机好看点啦!”

    范美和莫向晚不算能太谈到一块的朋友,但是她是一个会顺着莫向晚意思的朋友,会在她最孤独的时候出现,她就此依靠上了她。

    这一次,又是范美第一时间出现在了倍感孤独的莫向晚身边。

    也许冻成冰棍的身体影响了脑筋,莫向晚把自己的无助一股脑都讲了出来。

    范美到底是在没有白在社会上混得这几年,听完莫向晚的倾诉后,接过她手中的照片,就着路灯微弱晕黄的光,把照片的人的面孔看了个清楚。

    “哎!是他啊——”她惊呼了一声。

    莫向晚问:“你认识吗?”

    范美那双漂亮的狐狸一样的眼睛眨了眨,她在十六七岁的年纪上,已经修炼得很会用眼神诱惑男人,以及女人。她问莫向晚,“想不想报复报复他?”

    莫向晚抱着冰冷的双臂,凝神想了想,啤酒的酒精终于起了些作用,她越想心头越热:如果能有一个好办法的话,她可以做上一做出出气。于是她就点了点头。

    范美一字一句说:“不过得有一笔钱打点一下。”

    莫向晚果断起来,“行。”她问范美,“用什么办法?”

    范美口里说的打点,就是买一些消息,花了大约一周的时间。她告诉莫向晚,那个人最近经常出现在静安寺那边的小酒吧里头喝酒。为了行动上的周密,她们得趁着他落单的时候行动。至于怎么行动,范美也做了算得上周密的计划。

    她对莫向晚讲:“总之我不会让你付的一千五百块打点费白费。”

    莫向晚没有作声。她在心内把范美刚才说的计划仔仔细细地盘算着,说没有丝毫的犹豫,是假的。

    很能察言观色的范美看了出来,一边抽着烟一边等着答复,时不时指间一抖,烟灰掉落在莫向晚的鞋子上。

    鞋是皱巴巴的帆布鞋,在莫向晚的脚上穿了大半年,上面起着一层脏腻,很久没洗了。

    范美问她:“怎么不换双干净的?”

    莫向晚说:“以前都是我爸提醒我换鞋的。”

    她想了起来,她有快半年没有见过父亲了,虽然因为很多事。但是只有其中的那一件,让她永远都见不到她的父亲,她不能原谅。

    “晚晚,你想好才能做,做了就别后悔,我可没有逼良为娼。”范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莫向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她说:“你没有逼良为娼,别说得这么严重。”

    范美问:“做不做?”

    “做。”

    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莫向晚之所以一直记得这一天,是因为在静安寺的这间小酒吧的窗户上喷了“Merry Christmas”的英文。这座城市的人就是喜欢真情实感地过西方洋派的节日。

    她的父亲曾经讲过,等她念到高三,用不着等到高考,就把她送到圣诞节会下雪的加拿大去念大学。

    莫向晚看着那串“Merry Christmas”英文,将十四个字母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把酒喝了一口又一口。从“长岛冰茶”到“大都会”,又点了杯“玛格丽特”,还不够壮胆,更不够尽兴,于是又来一杯“莫斯科驴”。

    酒保注意到吧台前这个染着栗色长卷发不停点鸡尾酒的年轻女孩儿,开始怀疑她的年龄,“小姐,你满十八岁了吗?”

    莫向晚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一张身份证,啪地一下拍在酒保面前。身份证上的脸是莫向晚的脸,出生日期却不是她的出生日期。这当然是付给范美一千五百块服务费的服务内容之一。

    但酒保轻易相信了,他不再多管闲事。另一边有个酒客醉得更厉害,把头一下磕在吧台上,他赶忙转身过去查看。

    范美同一个男人一起扶起醉醺醺的酒客,三人相偕着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酒保见酒醉客人有朋友帮忙善后,于是放下了心。再转过身,就见莫向晚推开喝了一半的“莫斯科驴”,起身走人。

    莫向晚走出酒吧,她记得范美告诉她的那个地址,是酒吧左拐的一条弄堂里,走进去的第五座石库门。那座老旧的石库门,实际上是一家在范美的朋友圈里颇有些名气的无证经营的招待所。

    莫向晚在暗黑的夜里,仔细对着门牌,终于找到了这间石库门招待所。她摁下门铃,按照范美的指点,两长一短,然后,“咔哒”一声,门开了。莫向晚推开门,发现这门原来是被人在屋里遥控打开的。一间普通的招待所,却装了一个电子门?还要用奇怪的摁门铃的方式叫门?但这些都不是今晚的莫向晚想要去思考的问题,她很快将这一切抛诸脑后。

    天井里面的光景,就是普通民宅的样子,横七竖八放着不少闲置的破旧家什,也没什么绿植。莫向晚顿了一顿,才迈开腿三两步穿过天井,径直走进灶披间,看到这里被改装成了招待所该有的前台,才终于确定自己没有走错门。

    前台可能是以前住客留下的白色大理石料理台,呈一个直角。正对着大门一边的台面上摊开着一本纸角卷曲泛黄的住客登记簿,簿子上搁着一只圆珠笔。另一边紧贴着墙壁,对着上楼的楼梯,台面上摊着几本课本,墙壁旁立着一只小小的台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趴在台面上认真地写着作业。他的身后站着个又瘦又干的中年女人,正俯身凝神看着他。

    他们都没有主动同莫向晚打招呼,莫向晚只能自己主动走到住客登记簿跟前。前台的灯光实在不够亮,但她仍看清楚了登记簿上最后一行留下的名字是四个英文字母。

    就是他了。她想。她垂着头,让卷曲的长发尽量遮住自己的面孔,低声说:“203。”

    中年女人手势熟练地从料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丢到了莫向晚的面前。整个过程里,她眼神始终未能从男孩子身上移开,好像对莫向晚这样的来客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莫向晚没有立刻把那把穿着红线的钥匙拿起来,那把钥匙崭新蹭亮,在大理石桌面上颇有些刺眼。莫向晚看一眼钥匙,又看一眼女人身边的孩子。她想,都很刺眼。

    女人有些奇怪,终于抬起头来,了然地笑起来,“第一次来?”

    她们打了个照面,但奇怪的是,莫向晚却觉得女人面目模糊,不过她又想,她今天化了很浓的妆,重重的眼影和腮红,让她的面目应该也不是很清晰。但女人的追问是催促的意思了,她若是再犹豫的话,是要被人记住面孔的,她不可以再迟疑。

    莫向晚抓住钥匙。

    女人指着做作业的男孩子对面的楼梯,“喏,这边楼梯上去。”

    莫向晚低着头往女人指的方向走去,愈走愈快,上楼梯时踩得老旧的木梯嘎吱作响。走上去是一条窄长的走廊,弥漫着一股烟草混杂着不清楚是什么香料散发的香气。不知从哪间房间里,有断断续续的男男女女的荒唐呻吟声不间断地传过来。

    莫向晚捂了捂耳朵,但这个动作对于她今晚的行动是无济于事的,她知道,所以徒劳地放下双手,往左右一探,203室就在楼梯的右边,她果断地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扇大门。

    如今,莫向晚对这间房间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只记得房间内的地上铺的不是木地板,而是黑白双色的马赛克。拼的什么图案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图案令她眼花缭乱。她顺着马赛克的格子望过去,是一张很大的床,床前铺着一块红色的地毯。

    莫向晚由地毯往上看,床边垂着男人光裸的小腿,修长的,有稀稀疏疏的腿毛。莫向晚是第一次这样仔仔细细看一个男人的小腿,她还走前两步,伸出自己的小腿,同他的比划了一下,他的小腿比她的略长一些,那看来他的个子不矮。她的目光向上移动,男人只穿了一条内裤,光裸着上下身温顺地躺在床上,一动也没有动。在他的身边,凌乱地堆着白衬衫和西裤,还有一副金丝边眼镜。

    莫向晚研判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确切地说,那还是个男孩子。他的头发柔软地顺着他仰着的面垂下,他的身板很瘦削,松松垮垮的没有什么肌肉,皮肤又有些苍白,看上去就像一只冻鸡。

    莫向晚伸腿踢了踢男孩的脚,对方毫无反应。接下来——她想着范美的嘱咐——开始动手依次脱下自己的上衣、裙子,最后只剩下三点式。她俯下身,爬到床上,伏到男孩身边。

    这就是范美为她设计的报复计划,只要躺在男孩子的身边,用自己的松下手机给范美发一条短信,告诉她“一切顺利”,然后一切便能大功告成。

    再之后,或者范美或者她那个帮助她一起灌醉男孩的男朋友拨个110报个警,他们会说在静安寺的某个招待所,有人正在非礼强暴女孩子,然后她们的计划就完成了。

    莫向晚发完短信,侧头看着男孩子熟睡的面孔。想,也不能让他醉成这样不省人事,这就太不像是真的了。

    她伸手过去想要拍拍他的面孔,手掌刚一触碰到他的脸,她又犹豫起来。

    真不敢相信,这个不久前还在政法学院念书的优等生,在国际知名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的实习生,有着可预见的大好前途,在最近竟然会跟着出入小红楼的小混混们一起流连在声色犬马的酒吧和夜总会买醉。

    但这才让她找着这个机会来报复他,不是吗?

    范美看到照片时,就认出他来,“这人叫Mace,是阿直的朋友。和阿直在一起的朋友,不是那么简单的人。”

    是莫向晚自己选择的主动出手,“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总能想到很多刁钻办法的范美,想到的就是一条刁钻之中更刁钻的办法。

    “找人打他一顿,那可能行不通,也有点麻烦。不过我们可以让他留个案底,以后毕不了业,毕不了业就不能去当律师害人了。”

    这是一条好办法,以后不能再让他当律师害人。莫向晚想着便笑了笑。

    她的笑意尚未收住,突然发现身边的人睁开了眼睛,正沉沉望着他。

    他有一双意外清澈的眼睛,眼珠子漆黑如墨,不知为何却含着一股子落寞,但是在望着人的时候又格外真诚,正因为太真诚了,才会让人格外容易心虚。

    莫向晚抚上他的面孔,“哥哥,你好。”

    这是范美教她的,范美说:“如果半当中他醒了,你就和他调调情,男人跟女人调情的时候,就会稀里糊涂的。尤其是醉着的时候。”

    果然,那个人露出好笑的神气,说:“我不是你的哥哥。”

    莫向晚说:“Hi,Marc。 How do you do?”

    他定了定睛,瞧着她,迷迷糊糊地说:“你刚才笑起来很好看。”

    莫向晚没有来由地脸上一红,心想,他竟然看到她笑了,又想,范美说得对,稀里糊涂的酒醉后的男人,果然都喜欢调情。

    没有想到,这个她以为正在和她调情的男人,半坐起身来,一脸正色地告诉她,“我叫Mace,不叫Marc。你叫什么?”

    莫向晚有点紧张,怕他看出什么端倪,让她全盘计划落空。她刻意用矫揉造作的声音撒了个娇也撒了个谎:“我叫草草,刚才告诉过你的呀。”

    他蹙起眉毛,用手扶了扶额头,似乎在让意识更清醒一些,“是吗?草草?”他双手撑到床上,想要站起来的样子,“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莫向晚紧张地盯着他的动作,默念着,不行,他警觉起来了,她不能让他离开这张床。她紧张到猫下了腰,准备随时扑倒她的猎物。

    这时传来震天价响的拍打大门的声响,很快动静传到了客堂间,中年女人被盘问的声音传了上来,木楼梯很快急促地咯吱咯吱响起来。

    就是这个时候了,莫向晚毫不犹豫地用一股蛮勇,扑过去压倒正想站起来的Mace,把他重重按在床上,让他无法动弹。

    豁出去就豁出去了!她想。她将自己的身体和Mace的身体,贴合得毫无缝隙。当她使尽全身气力将尚未完全清醒的Mace翻转到自己的身上时,房门被穿着制服的人大力推开。

    时间恰好,莫向晚心想,她再度使尽全身气力地将Mace推倒在地上。这是她不知道演练了多少遍的动作,现在终于全部做完了。

    她装作对着莫名所以摔倒在地上的男人,实际上是对着穿着制服的人们大叫,“您这个流氓!”

    少女莫向晚进了一趟派出所,在询问室内,她一口咬定自己被那个叫Mace的男孩强暴。

    做询问记录的是个年轻的女民警,她提醒比她年纪更小的莫向晚,“小姑娘,你想好了再交代,我们给你做过检查的。你这个说法,不管是对嫌疑人,还是对你自己的将来都会有很大的影响。”

    莫向晚强忍着心虚,咬着牙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不能因为他没做成功就当没这回事。”

    她坚持着,把话题坚定地绕在她想好了千百遍的说辞里,让民警拿她毫无办法。

    到了下半夜,民警不再盘问她,把她领进一间休息室。休息室里没有其他人,他们建议她可以睡一觉。休息室里开着暖空调,但莫向晚并没有在意,她只在意叫Mace的男孩子能不能顺利留下案底。

    这整整一晚,莫向晚都没怎么睡,一直到天光亮起,女民警进来把她带出了派出所,来接她的是她的班主任吴老师。

    莫向晚有一阵没见吴老师了,大概是在她把头发染成亚麻色,被吴老师和教导主任在教师办公室一通批评之后。他们要她染回去。她偏不。

    吴老师当时教导她,“明年要高考了,你不能对不起你自己。”

    这位为人师表二十年的老教师语重心长,他听说她家里的情况,对她寄予格外的关爱,但莫向晚那时候像是又愤怒又叛逆的火车头,谁也拦不住她。

    她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形下,第一个来接她的会是老班主任。

    吴老师在民警面前客客气气,当着莫向晚的面,他把莫向晚的问题问了个清楚。

    民警说:“都查清楚了,你把孩子领回去好好教育吧。”

    莫向晚问:“查清楚什么了?那个男的呢?Mace呢?你们会怎么判他?”

    民警无奈地笑了,“小姑娘,小小年纪就——”他瞥到吴老师投来不赞同的眼色,“我们已经调查取证过了。小男孩我们也教育过了,他说了不准备起诉你诬告。你们有什么矛盾,要用正当合法的方式去解决。”

    莫向晚激动起来,“他说我诬告?他才是诬告!”

    民警无奈地望着吴老师,“你们老师回去再教育教育。”

    把莫向晚接出派出所的吴老师,和她站在派出所门前的大太阳底下,没有再和她谈刚才发生的事情,而是告诉她,“莫向晚,有什么困难,老师和学校是可以帮帮你的。”

    莫向晚依旧倔强,“我没什么要麻烦老师和学校的。”

    吴老师叹了声气,“你多少天没回家了?赶紧先回家看看吧!你家出事了。”

    莫向晚耸然大惊。

    之后发生的事情,是莫向晚这一生中遇到的第一场惊变。她的人生滑向了另一条她始料未及的轨道。

    她回到多日没有回过的家,家里家具仍在,但是人去楼空。她的爷爷,她的奶奶,还有挺着肚子的王小姐,全都神秘地人间蒸发了。

    从陆续探访她的各色人等里,她陆陆续续拼凑出全部真相,在她的父亲案发潜逃之后,就已经安排好家人的行动。他们很有默契,而且分开行动。先是爷爷和奶奶以治病的名义去了香港,后来转道泰国后就一直没有回来。然后是王小姐以探访母亲的名义去了美国。莫向晚这才知道,这位能给她生下一个叫“晓晨”的异母弟弟的女人,身份背景并不是一无是处。而所有亲人的外逃计划里并没有她,他们甚至连一点钱都没有给她留下来。

    最后上门找莫向晚的是检察院的一位助理检察官,他严肃地把全部真相告诉莫向晚,“莫尊利用职务之便,和盛华建设的副总经理勾结,采取签订虚列项目伪造合同的手段,侵吞公款两千多万。”

    莫向晚震惊地望着对方,她坚持着自己最后坚持的,“我爸爸是被诬告的!”

    助理检察官的表情不再是严肃的,而是有些同情地望着她,“小姑娘,我们检察院办事都是讲证据的。你爸爸……他应该是提前知道了有人查到他的犯罪证据准备举报,所以才——”他看一眼面前孤零零的小姑娘,“如果他和你联系,一定要及时通知我们。你要相信我们,我们不会随便抓人的。”

    怎么可能再及时联系?检察官告辞之后,莫向晚就知道她可能再也联系不到父亲了,可能从今日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更可能是今生今世。

    她环视着空荡荡的屋子,安静极了。她忍不住站到了屋子中央,“喂”了一声,无人响应她。

    她整整生活了十七年的家,虽然爷爷奶奶对她生来是个女儿的身份有所微词,待她一直不冷不热,但是她的父亲一直表现得视她如掌上明珠。原来那只是表现得如此,也许从来就没有人在响应她。

    莫向晚坐了下来,抱着膝,很冷,比那天她坐在马路边还要冷,从里到外,不需要一丝冷风,都能把她冻成冰棍。

    莫向晚终于明白过来,她被她的亲人们遗弃。她以为自己在父亲心目中重要到闹一顿小姐脾气就能讨回原来完整的爱,然而事实是,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份完整的爱。这份爱在利益得失面前不堪一击,脆弱无比。

    她狠狠地痛哭了一场。

    眼泪流完以后,莫向晚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银行的人上了门,连她们家的房子都要被清算了。最后她的亲人连个家都不给她留下来。她趁着银行的人点检家里物资时,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好在她父母留下的几件金银首饰尚在,她的学生银行卡里还剩着她父亲以前打给她的零花钱。

    莫向晚带着包袱细软,唯一能投奔的人是范美,唯一可以倾诉的人也是范美。

    一个多月没出现的范美听完她一股脑倾倒的来龙去脉和现在的困难后,面有难色,“晚晚,我家里还有男朋友呢。”

    范美家里的男朋友就是和她一起设计了Mace的人。

    莫向晚说:“我借住一阵,找到房子就走。”

    范美说:“我房租一个月两千五。”

    “我先给你三千五,算两个月分摊的房租可以吗?”

    范美又说:“我以为是那个Mace害的你爸爸,所以才帮你做了那种事情。后来好在Mace自己在公安局解释清楚了,也没有把我们供出来,而且他也算不上陷害你爸爸。可是这样我们就得罪了阿直的朋友了呀,你说我们怎么办呀?我们总归要去道个歉吧?”

    莫向晚从书包里翻出父亲在某年送给她的一条24K金手链,塞给范美,“这样可以去道歉吗?”

    范美说:“阿直这个人不好糊弄的。”

    莫向晚又翻出一条24K金项链,“这样够了吗?”

    范美带着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点点头。

    莫向晚从ATM机取出七千块,租了范美在北区老城区出租屋厨房间的地铺四个月。因为她的房间里有她的男朋友。

    开头几天的夜里,莫向晚在厨房间的地铺上怎么都睡不好。范美和男朋友每晚三更半夜才到家,嬉嬉笑笑开门又开灯,弄醒睡得不踏实的她。好不容易待他们洗漱完毕关上门,房内又响起毫不避讳她羞耻的动静。这让莫向晚根本没有办法在白天维持好高三繁重的学业,她常常在课堂上打瞌睡。语数外政各科老师瞧这个女孩子没有家长管束,自己对自己也没有什么要求,他们作为外人对她也就更没有什么责任了,于是纷纷放弃对她的劝导和教育。

    很快,莫向晚就发现自己就算不交作业,也没有科目老师找她谈话了,只有班主任吴老师每天还找她谈心。他五十多岁了,带完这一届高三就退休了。他苦口婆心的模样,教莫向晚看得可怜和难过,从来没有一个人用为她焦虑到这种程度的态度同她讲话。但是吴老师也只有这半年的时间可以给她这样的关心,明年他就退休了,他们无亲无故,吴老师是不会管她以后怎么走路的。

    她也不知道她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她现在只可以想,怎么可以在夜里睡得踏实一点。后来终于找到一个办法,就是跟着范美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去酒吧。

    奔放的音乐、迷醉的气氛可以让她不孤独。她越来越依赖酒精,酗酒的时候,她可以忘记所发生一切,回到家里以后倒头就睡,不知来日是何日,不知道多舒爽。

    被酒精控制大脑以后,还可以做一些更大胆的事。范美把一粒盐酸曲马多放在了莫向晚喝的“莫斯科驴”中,莫向晚看到了,但是没有阻止。

    她已经忘记了第一次看见这瓶小药片时的刺眼,只想下堕着,继续下堕着。

    范美说:“飞飞姐给了我优惠价呢,八折,你要不要?”

    忘记身在何处的莫向晚迷迷糊糊地说:“好。”

    这之后在酒吧的大多数时候,莫向晚都是迷迷糊糊的,有陌生男子伺机坐在她身边,把手摸到她的身体上,她无法及时作出任何反应。

    范美的男朋友会在暗处趁机拍下照片,对方立时察觉了,双方便顺理成章争执起来,最后总以对方拿出五百一千的来了结。

    莫向晚冷冷地瞧着,她既不帮腔也不辩驳,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全然不关自己的事一般。

    不过,在美色和利益面前摇尾乞怜的男人,让她重新审视到了父亲的黑暗另一面。审视的代价很大,她把她自己放到了生活最低处。只是那时候的她还不觉得。

    直到再次遇到Mace。

    那是在外滩附近的一间酒吧,那天的莫向晚喝得有点厉害,连续服了两颗盐酸曲马多。她对白色小药片的依赖,超出了自己对自己的控制。

    白天的时候,吴老师又把她叫进了办公室。她以为老师们已经把她完全放弃了。毕竟这几个月,她一只耳朵上打了三个孔,戴着扎眼的耳钉,又挑染了头发,每天浓妆上面地进课堂,在课堂上酣睡如泥。

    父亲最后给她留下的就是这个学期的学费了,用完这笔学费,她和她的父亲就再无牵扯了。莫向晚幼稚地想。

    吴老师担忧地对她说:“莫向晚,你已经满十八岁了,老师不干涉你的选择,只是想劝劝你,在选择做什么决定以前想想你以后的人生,现在做的这个选择是不是最对的。”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吴老师说:“父母不可以选择,但是未来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可以选择的。”

    也许是想不明白吴老师的话,莫向晚在晚上服了小药片后又灌了三杯生啤,在快要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范美拖着她进了酒吧的一间豪华包间。

    包间内有很多人,摇摇晃晃站都站不住的莫向晚看不清他们每个人的脸。

    她只记得领头的那个皮肤很白的男孩子问范美,“这样就算道歉了啊?我哥们儿都被搞休学了啊。”

    莫向晚用力凝了凝神,往讲话的人的方向看过去,她只看到讲话的人身边坐着个戴着眼镜的男孩子,他身边伏着一个美女,一杯接一杯管自喝着酒,好像周围发生的一切和他毫无关系。

    原来是他,莫向晚想。凭什么?她一瞬间气盛地想。就凭他的告发理直气壮,他告发的人罪有应得。一念及此,她又气馁了。她的父亲本来就做错了,她也做错了,原来她当时的那条“妙计”虽然没让他留下案底,但是搞得他被休学了。

    做错了事情就该受到惩罚。她糊里糊涂地想着。

    范美摇摇手里的酒杯,莫向晚不用看她眼色,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发现他身边也是坐了个美女的,美女伏在他的身上,搂着他的脖子,笑意吟吟地喝他喝着同一杯酒。

    好的,原来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斯文的Mace喜欢的是这样的方式。莫向晚突生了一种自弃的念头,发了点狠的,想要下坠的,突破掉她的最低线。她猛地将Mace手里的酒杯拿过来,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一抛,玻璃破碎的锐利的声音割裂了混沌的热闹。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连本来狂放的音乐都戛然而止。

    有人喝道:“你什么意思?”

    莫向晚没有去管到底是谁发的话,她弯下腰,凑近了这个男人,揪住了他的领子,她看到他清澈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和一丝疑惑,但她不想再辨别仔细了,她倾身吻住他的唇,她的额头撞到了他的眼镜上,但她顾不上了,她用力地迫着自己将自己口中的烈酒渡到他的口中。

    那一晚的第二段记忆,于莫向晚是混乱的,但是又很清晰,也许是因为疼痛。各种意义上的。

    或为壮胆,或为逃避,她在那晚切实的行动之前,又喝了很多很多酒,和Mace,也和包房里的其他人。一直喝到身体轻盈,就像在云间飞翔,脚踏不到实处,心头再没有任何的负担。

    她和Mace是纠缠着拥抱着跌跌撞撞一起撞进了一间房间。

    为什么会是这间房间,莫向晚很糊涂。进房间要干什么,她很明白。她借着醉后可以胡作为非的理由,明白地、直接地、在做这件事情。

    莫向晚在黑暗里战栗着脱下短裙,问Mace,“这样的道歉有诚意吗?”

    Mace没有答她,而是摘掉了鼻梁上的眼镜,扔在了沙发上,然后就带着酒气直接吻过来。这就是他对诚意的反馈,他让她知道,他也有继续此事的意图。

    如果说上一回的Mace,在酒醉后毫无杀伤力,任由她来宰割;那么这一回的他,在酒醉后带着一股子糊涂的霸道劲儿,完完全全地掌控住了她。

    Mace一点一点吻她,有一种带着诚意的认真,教她领略到她从来不曾了解的她自己的身体的反应。

    酒精在莫向晚的身体里起了化学反应,她听到自己发出了仿佛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呻吟。

    Mace在黑暗里问,“为什么要道歉?”

    她答:“因为上次把你送进了派出所。”

    “不用道歉,那天最后你也没怎么样我,你是想敲诈吧?”

    她迷迷糊糊想,他原来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呀。她没有回答他真实的那个原因,她觉得那个原因和他没太大的关系,她只是有点好奇,“后来你是怎么离开的?”

    Mace说:“我又没有犯罪,自然就能离开。”

    是吗?原来没有犯罪,就可以自然离开。莫向晚失神地想。

    Mace大约是察觉到了莫向晚一瞬间的迟疑,“你现在想离开吗?”

    在黑暗中,莫向晚看不清Mace的脸,就像看不清自己的前面的路,既然什么都看不清了,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她不在意。她说:“我欠你一个人情。”说完就抱紧了Mace,用行动告诉他自己的选择。

    醉醺醺的半清醒半糊涂的Mace也没打算当什么正人君子,他冰冷的手指抚摸到莫向晚背后的胸罩扣子,问,“你多大了?”

    “二十。”

    莫向晚听到Mace嗤笑了一声,“还好,成年了。”

    然后她的胸罩就被Mace解开,被他打横抱起来,扔到了床上。

    他这次确实不像上一次,没有醉得彻底不能动,所以他没有停下越来越得寸进尺的动作。莫向晚的脑壳却更加地晕晕乎乎起来,直到激烈的疼痛传遍全身。

    范美说这是一种美好的感觉,这是在骗人。那一刻她推开了Mace,她说:“你这个流氓。”

    Mace抱着她没有松手,他似乎憋着气说:“我怎么又流氓了?”

    莫向晚捶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又硬又冷,原来靠着床的窗户没有关好。但她并不感到冷,还觉得很热,嘴上却偏偏要口是心非嘟囔一句,“我冷。”

    Mace并没有离开她的身体,他只是直起身,伸长手臂把窗户“咔嗒”一下关了。

    他身体伸展的动作,带动着莫向晚更加燥热起来,酒精在她的体内为非作歹。赤裸的身体就像干柴,互相拥抱以后,迅速传递温度。他们都不想远离这温暖。

    Mace说:“美女,你现在再骂我流氓,我也要流氓下去。现在停下来是不道德的。”

    莫向晚不知怎地“噗哧”笑出来。Mace当做这是默许,就吻住了她的唇,他的舌头和他的身体,让她又混乱了。身体再度轻盈起来,在蒙沌的浮云间飘荡,耳畔传来隐隐约约的江潮涌动拍岸的浪潮声,她仿佛像是随着黄浦江的波浪在流浪。

    清晨醒来的时候,莫向晚疲惫不堪,一动也不想动,也不想睁开眼睛,她就好像一夜之间随着浪潮奔流了好几千里,完完全全脱力了。

    莫向晚有一点后悔。

    她闻到房内湿润的木头的厚重味道,木头的味道应该是清新的,充满生命力。但她只觉得生命在屏息,她又被什么束缚住了。

    身边有人坐了下来,似乎在盯着她瞧。她忍不住睫毛一动。

    她听见跟前的人问:“醒了吗?”

    她不答。也不睁眼睛。因为不想看到那人的样子,以后也不想记得他的样子。

    “还好吗?”

    仍旧不答。

    “你叫草草?”

    还是不答。

    “你——第一次?”

    她的脸热辣辣地烧起来,“好了,你走吧。帮我把房间留到下午,我想睡一会儿。”

    Mace没有走,他们在沉默里僵持着。

    莫向晚就是不把眼睛睁开。她不想看到白天的他是怎样一副情态,也不想解释昨晚为什么她要和他发生那样的情态。

    那样会很难堪,至少对她来说。

    隔一会儿,Mace又开口问她,“你——是不是有药物依赖?”

    莫向晚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她知道眼前的男孩还在盯着她。

    又隔了一会儿,他又开了口,“别再吃了,多吃这种药对身体不好。”

    然后响起了脚步声,开门又关门的声音。Mace终究还是走了。

    莫向晚在确定他离开以后,才睁开眼睛。她终于看到了这间房间的样子,她闻到的木头的味道,真是这间房间本来的味道。这里有上个世纪初的装修,上个世纪初的家具,上个世纪初的摆设。她认出了这间房间属于这座城市里著名的上个世纪初的建筑,有着上个世纪初的庄重和肃穆。

    而她在这里做下了既不庄重又不肃穆的荒唐事情。

    莫向晚起身,在房间里拼着蓝白马赛克的浴室里洗了个澡,她听说这里的水龙头是传说中的银质的水龙头。她轻轻抚摸了一下,触手一片冰冷,冰冷到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热水闸。

    在水气氤氲中,莫向晚看着自己年轻的、洁白的身体。身体发肤出于父母,然而母亲早逝,父亲也不会再爱惜她,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好好爱惜自己。她恶狠狠地闭上眼睛,用最热的水狠狠冲刷周身上下,把自己洗成一只熟透的虾子。

    走出浴室后,莫向晚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疑似银行卡密码的数字。在字条旁边,是装着盐酸曲多马片的盒子。

    她记得这小药盒一直放在她的包里,也许在昨晚纠缠的时候,掉落出来的,然后被Mace捡了起来。

    所以他才说了那样的话,他或许真的是个好人吧。

    莫向晚耸了耸肩,一把推开窗户,这间酒店的这间房,正对着黄浦江,可以看到苏州河的河流汇向黄浦江,终成一股江流奔流到海。江面的尽头,是一片干净澄澈的天空。

    莫向晚说完,对着管弦摊摊手,“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管弦嗔她:“怪丫头,我不知道是说你糊涂还是说你缺条筋,为了你那个无良的亲爸,搞出这么拙劣的报复手段,最后还把自己给搭了进去,不值得,不值得。”

    莫向晚扶额,“年轻的时候,总要头脑发昏做些不值得的事情。如果不是那天看见了Mace,我都快忘了这个人。”

    管弦给她倒了一杯伏特加:“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最后还是生下了非非?既然你对那个男人没什么爱。”

    莫向晚抿一口酒,“我发现怀孕的时候,非非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我找了一家城乡结合部的诊所,那里还算干净,我躺在床上,看见屋顶角落有一只蜘蛛,它网住一只虫。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虫,那只虫拼命挣扎,最后竟然挣脱了。我想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起码这个孩子属于我,我终于有了亲人。”

    管弦与她碰杯,“为你的亲人碰杯。”可她仍说,“女人终须有依靠。你和Mace就没再见过了?”

    莫向晚苦笑:“大概如此。”

    她想起几天前遇见的那张面孔,他相比那时候,变高了,身板厚实了,穿西装很正派,走路风度翩翩,谁都会当他是正人君子。

    九年前,她和他裸露在对方面前,他给她的印象只是一只冻鸡。这可真不好,她有心理阴影。

    他们的第一次,他留下了一张银行卡,这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嫖客,如今想来,简直不堪。莫向晚想,就是不堪。

    她走出黄浦江边的酒店时,就信手将Mace留下的银行卡轻轻折断,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一同扔进垃圾桶的,还有那盒白色小药片。她已经不想记得那药片的医学用名。

    莫向晚下定决心要从范美家里搬走,但她意想不到的是,那天回去后,范美竟然不见了。

    她在范美的出租屋门口遇到了上次在派出所打过交道的民警。民警一见是她,也很意外。他这一次上门是为了盘问有关范美的事情。

    民警告诉莫向晚,上一回抓捕莫向晚和Mace的那间招待所,居然是个组织卖淫的窝点。招待所老板供出了所有合作过的女孩,其中正有范美,范美还欠了他五万块钱。

    正是因为还不出这五万块钱,范美才打了个歪主意,借着帮莫向晚报复Mace的机会,趁机报警让老板身陷囹圄,以绝后患。

    民警说:“你见到她,要好好规劝她,到所里来一趟,她还没有满十八岁,又是初次违反治安管理,最多是个行政拘留。”

    莫向晚方才恍然大悟,她原以为朋友相助的一条妙计,原来源自一箭双雕的狗咬狗的污糟心思。她差一点失声笑出来,或许范美唯一的良心是没有把她的名字写到老板合作的女孩名单里。

    民警离开前,忍不住叮嘱几面之缘的莫向晚,“小姑娘,你这个朋友好好改造,以后还能好好做人。你呢,现在就可以好好做人。”

    莫向晚向民警鞠了一躬。

    好好做人,这是一个陌生人赠予她的忠告,在那个时刻那个地点,点醒了她。

    莫向晚在这一夜没有停留半刻就收拾好行李,搬出了范美的出租屋,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更简陋的出租屋,一个月只要八百块。她算了一笔账,身上剩下的现金和首饰应该可以维持到她考上大学后。等钱用完了,她可以勤工俭学支付学费和生活费。

    把这些计算好以后,莫向晚重新刻苦学习。她在家里发生变故前,学习成绩算不上班级里拔尖的,但也在中游上下,按照学校的升学率,至少上二本线问题不大的。然而现在不一样了,她荒废了这关键的几个月,因为日夜颠倒和药物酒精刺激,她很难再把涣散的精神集中起来,一下用起功来,头脑不够使。

    吴老师对她能回归课堂表示欢迎,利用课后的时光把各科老师磨过来,帮她和几个落后的同学补习。

    莫向晚一直觉得,如果这辈子她真正有对不住谁,那就只有吴老师。

    在六月的考前体检中,莫向晚被查出来怀孕一个半月。这在他们这所积极要从区重点升级为市重点的高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她没有家长可以被叫来学校被老师们教育了,吴老师再关心她,也对女学生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感到万分为难。他知道他难以启齿,但是本着教书育人的责任,他还是对莫向晚提出了一条建议,“你现在成绩慢慢在稳定下来,进大专或高职是可以的,跳一跳说不定能考二本。如果这次考不上,还可以复读一年。你自己要想好啊。”

    莫向晚捂住小肚子,突然产生一个惊人的想法。

    生下莫非,不是她的冲动。

    莫向晚对下属培训时说:“有时候有些转机看起来是有风险的,但是未必不会开通另一条通达的道路。也许你们会更喜欢那条路。”

    她一向认为生下莫非是她在万劫不复的谷底挣扎爬出的另一条通达大道,因为她的心因为这个决定而有了生机。莫非在肚子里成长的那几个月,她留长了头发,不再化妆,依旧刻苦在念书。她是没有机会考大学了,不过以后会有夜大可以上自考可以考。

    只是她的积蓄越来越少,是当下最大的难事。

    这时,莫向晚做了件傻事。她找到父亲以前的旧下属和老同学,软磨硬缠,万般哀求,最后姿态都有点不顾尊严了,对方才勉为其难答允她尝试帮她联系一下她的父亲。

    很快,她的父亲托人给了她一千美金。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留言。对方跟她讲:“你爸爸有你爸爸的难处,他短期里面是不太方便和国内联系的,他们在那边经济也很紧张,你要体谅他啊。”

    莫向晚把一千美金收了下来,她还清点了一遍,一张张崭新的纸币掠过自己指尖,带着轻微的刺痛感。她渐渐厘清了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