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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一摇看到那面铜镜,倒是有点意外。
她一直以为,风月楼老板想要委托送往沪城的古铜镜,应该是个很大的物件才对,即使不是全身镜,也应该是那种摆在梳妆台上的半身镜。
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小玩意儿。
就是为了这么个东西,居然搭进去那么多条人命!
这时又有车轮滚动声,雨中缓缓行驶过来一辆马车,来的人正是罗老板的儿子罗铮。
“凤叔,江大掌柜!”
罗铮是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青年,常年的嗜赌已经掏空了他作为年轻人的精气神,本身底子就不好,再加上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此时的他脸色惨白,眼底乌黑一片,在这大雨中,走路发飘,看上去像个没有温度的鬼魂。
在他身后,还有一伙人,五大三粗,其中一个人脸上还有一道贯穿整张脸的刀疤,看面相都很不善。
罗铮介绍道:“这些是我找来和我们一起走镖的朋友,他们都是江湖中人,身上功夫了得,也很讲义气,有他们在,我们的安全也能多几分保障。”
山海镖局的人对罗铮本人都没什么兴趣,就更不要说与他同行的这伙江湖人了。
凤梧这时咳嗽一声走到孟画慈面前。
“孟老板,如今您这面古铜镜惹了不少乱子了,我们这次走镖,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啊。”
孟画慈轻轻叹气,“这并非我本意,我也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出这种事。但是凤老板,请您相信我,我的确是有必须将这面古铜镜送去沪城的原因,还希望山海镖局可以帮我这个忙。”
“既然如此——”
凤梧双手往袖子里一揣,笑得很是温和。
“那就……再加点钱吧。”
孟画慈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如初,笑着对凤梧道:“没问题,只要能将这面古铜镜顺利运送到沪城,我愿意把镖利加价到一万块大洋。”
一万块!
在旁边的罗铮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这是什么概念……
跟罗铮一道来的那个刀疤脸,更是眼里迸射出精光,还和其他几个同伴对视了一眼。
凤梧似乎也没想到这孟画慈能一下加价这么多,不过表面却还是很淡定地点点头,“孟老板是个爽快人,那么我们也不含糊,你这笔钱,需要支付定金。”
面对如此蹬鼻子上脸的要求,孟画慈非但没有显露出不悦,唇角的弧度反而更深了。
“可以,那么……我就预付三千大洋的定金,如何?等铜镜运抵沪城,我再将剩下的七千大洋结算给你们。”
孟画慈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三千大洋的银票,交给了凤梧。
凤梧见两个徒弟没什么异议,便接过银票,里外上下地仔细验看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将银票收好。
孟画慈又准备将手中铜镜交给凤梧。
凤梧却拒绝道:“孟小姐,这面铜镜如此金贵,您这样给我,可是不行的。”
孟画慈疑惑:“哦?为什么不行?”
凤梧:“依我们镖局的规矩,这种古董,不管是否易碎易损,必须封存装箱,由您贴了封条再在上面签字按指纹,等我们将东西运送到目的地,再有您亲自检验开箱,证明之前没有人打开过,以免有掉包之嫌。”
孟画慈听明白了以后,赞赏地点点头:“贵镖局果然思虑周全,那就按照您说的做吧。”
凤梧有备而来,印泥纸笔早已经准备好了,孟画慈按照凤梧的要求贴封条,签字,指尖蘸了印泥,往封条上轻轻一按。
“好了。”孟画慈笑吟吟地将封好的木匣递给凤梧。
“等一下。”
凤梧正要伸手接过,却被江南渡出声打断。
他走到孟画慈面前,面无表情道:“孟老板的这枚指印,好像不太清楚。”
范一摇经师兄这样提醒,此时也发现了问题——
孟画慈的那枚鲜红的指印上,居然没有纹路!
“哦?是吗?”孟画慈唇角的笑容微敛,却再也没有其他动作。
江南渡直接将印泥盒重新打开,递到孟画慈面前,“劳烦孟老板再重新按一次。”
孟画慈那双总是温柔缱绻的眼睛闪过一丝锋芒,不过还是伸出食指,又重新在印泥上蘸了蘸,按在封条上。
还是没有指纹。
签有孟画慈名字的白纸封条上,只有两枚错落的,被指腹染红的小小椭圆印。
江南渡垂眸看了一眼那枚新增的指印,眼中现出冷色。
孟画慈却一边用丝绢擦手,一边坦然道:“我天生指纹浅,这些天受了惊,手上总是出冷汗,恐怕很难印出清楚的指印了。江掌柜,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在这点细节上浪费时间。”
江南渡也没有再坚持,只是淡淡道:“嗯,您是委托人,您说了算。”
孟画慈不再看江南渡,也不知是不是有意避免与他对视,只对凤梧道:“那么,凤老板,东西交给你们了,我祝你们一路顺风,希望这一次,你们可以将这面古铜镜顺利运抵沪城。”
离开风月楼时,还不到晚上六点,天却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雨越下越大。
凤梧原本是打算先回镖局,等明天一早再启程,可是罗铮却坚持要直接上路,等到了连口山再休息。
“下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一定要现在赶路?”范一摇问。
罗铮弱弱地解释:“是这样的,范总镖头,我之前特意找风水先生卜过卦,一月之内,今天是唯一适宜远行的吉日,过了今夜子时都是大凶。咱们这次接的镖本就玄乎,还是多顾忌一些。”
范一摇一听卜卦,不禁扬了扬眉,扭头去看自家大师兄。
卜卦源于阴阳五行,可是阵法师的老本行。
江南渡看了罗铮一眼,却没反对,“既然罗公子这样说,那就上路吧。”
于是他们一行人就这样顶着大雨,架着三辆马车启程了,山海镖局的人一辆马车,罗铮和他带来的那些镖师乘坐另外两辆。
此时在马车上,那面引发了无数血案的铜镜正安安静静锁在红木匣中,由运红尘牢牢抱在怀里,仿佛亲生儿子,片刻不敢撒手。
“老板,总镖头,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位罗公子带来的帮手,看着都不太友善?”运红尘小声问。
“都是江湖中人嘛,身上难免会带上一些肃杀之气,不要多心。”凤梧怀里揣着一张三千大洋的银票,稳坐如菩萨,慈眉善目的,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散发着神性的光辉。
“真,真的吗?可是,他们看咱们的眼神……怪怪的。”
范一摇觉得有些好笑,“你一只苍鹤有什么好怕的,变出原型,能把他们全都吓死。”
运红尘摸了摸鼻子,“哦,也对哦。”
他们又不是普通人类,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话到这里,范一摇才想起来问:“师兄,那风月楼的老板到底是什么呀?她是异兽?”
江南渡摇摇头,“不是。”
范一摇:“哦?那是阵法师?”
江南渡:“也不是。”
运红尘:“诶?难道她只是普通人类嘛?”
谁知这一次,江南渡还是摇头,“应该……也不是。”
这句话一出,马车里顿时诡异地安静起来。
范一摇感觉后脊梁凉嗖嗖的。
不是异兽,不是阵法师,还不是人……那是什么?难不成还是鬼?
运红尘急性子的追问:“大掌柜,那她到底是个啥呀?”
江南渡沉吟片刻,道:“现在我还不能确定。”
范一摇被勾起了极大的好奇心。
连师兄都看不出来,这风月楼的老板娘很不一般啊……
马车大概行驶了三个钟头,他们终于抵达连口山,决定就此停下来过夜。
找了一处山洞,范一摇熟门熟路地生了火。
罗铮道:“我们就生一个火堆吧,刚好人多凑在一起比较热闹。”
“行啊。”范一摇没有拒绝,将火堆弄得更大了一点。
那刀疤脸的汉子这时也过来,从罗铮背后拍了他一把,哈哈笑道:“你小子只顾着自己跟漂亮女娃娃说话,怎么不给我们引荐引荐?”
罗铮这小身板,差点被汉子拍了个踉跄,干笑着介绍:“这位是山海镖局的总镖头,范一摇。范总镖头,这位是黄天德黄大哥。”
“总镖头?”黄天德露出一个十分夸张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这么个小女娃娃,居然是总镖头!?要知道,在我们村里,像你这样的女娃儿都是要准备嫁人的了。”
范一摇看了一眼黄天德,面无表情道:“哦,在我们村里,像你这样的大叔,也曾经这样操心过别人家的事,后来——”
黄天德好奇:“后来怎么了?”
范一摇:“后来他被狗咬死了。”
黄天德:“……”
“你这小女娃娃怎么说话呢!”黄天德的几个小弟不乐意了,纷纷围拢过来。
罗铮急忙打圆场,“几位大哥别生气!范总镖头就是这样,喜欢和人开玩笑!”
范一摇不理会黄天德等人,转头问凤梧:“师父,几点了?”
凤梧摸出怀表看了看,“啊……晚上九点一刻了。”
范一摇立刻将烧火棍丢了,拍拍手站起来,“下班!”
然后就跑进马车里睡觉去了。
罗铮和黄天德看得一愣一愣的。
运红尘解释:“抱歉了两位,我们总镖头下班了,她后面的活都交给我吧!我是夜班镖师!”
夜班镖师是什么鬼东西……
还第一次听说。
黄天德与他的其他几个同伴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运红尘,笑道:“有我们在,哪里还用得着你一个女人家守夜?晚上尽管睡个好觉,我们会看着的。”
运红尘也懒得和这些人解释,捡起烧火棍继续范一摇未完成的工作。
罗铮显得很紧张的样子,在山洞附近看了又看,对黄天德等人道:“黄大哥,听说前几次负责运送这古铜镜的队伍,都是在这连口山出了事,咱们今晚……还是小心点!”
黄天德大手一挥,笑得豪爽,“我们哥几个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凶险离奇的事没见过?你今晚啊,就把心踏踏实实地放在肚子里!”
罗铮似乎被黄天德的放松感染了,点点头道:“也是,这连口山我每次出省都会路过,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蹊跷的。”
黄天德:“就是嘛!人吓人,吓死人,别自己胡思乱想了!再说了,不是请先生卜卦了嘛,他也建议我们在连口山修整过夜,肯定没事的!”
黄天德一伙人的确很有江湖人的做派,安营生火后,便有人去打猎,又将猎物洗剥干净了架在火上烤,接着居然又从他们那辆马车上搬下来两坛酒。
“啊,下了小半天的雨,这山洞里潮得很,大家都喝点酒暖暖身吧!”黄天德张罗着把酒分给凤梧等人。
凤梧很开心地接了,咕咚咕咚立刻灌了一大杯。
“嗯,舒服!”凤梧做了个鬼脸,还想再要一杯。
黄天德却显出为难的样子:“凤老板,咱们这么多人,为了能让所有人都喝上一点,就无法尽兴,见谅见谅。”
凤梧摸了摸鼻子,笑道:“这样啊,那就算了!一杯就好,一杯就好。”
黄天德又倒酒送给了江南渡,套近乎道:“您是山海镖局的大掌柜对吧!来,喝一杯酒暖暖身子吧!”
江南渡神色淡淡地看着黄天德,漆黑的眼睛像是能一眼看透人心,让黄天德没来由的后脊梁发凉。
就在他被看得紧张,差点将手中的酒碗打翻的时候,江南渡却接过了酒杯。
“多谢。”
一饮而尽。
黄天德松了口气,脸上是控制不住的笑容。
江南渡归还了酒杯,走出山洞,回到马车上,坐在驾驶位上闭目养神。
黄天德又给运红尘倒了杯酒,运红尘正想接过来喝,谁料凤梧却抢先一步将她的酒拿走,然后直接一口闷了。
运红尘:“……”
凤梧显然觉得这黄天德带来的酒味道不错,喝完后还咂吧两下嘴,然后对黄天德道:“哈哈哈这孩子火力旺,天生不怕潮不怕冷,这酒给她喝反而是浪费了,不如她这份我替她喝!”
黄天德笑容微僵,又倒了一杯给运红尘:“没事,您多喝一杯就多喝一杯,我再给这妹子倒一杯就是了。”
可是前脚黄天德倒完了酒,凤梧后脚便又接过一杯端。
黄天德:“……”
运红尘委屈巴巴,敢怒不敢言。
黄天德这回算是看明白了,不管他给这年轻女人倒多少杯酒,只怕这山海镖局的老板也都会截胡,索性不再坚持了。
罗铮这时主动凑上来,“黄大哥,也给我一杯酒吧!”
“罗兄弟,老大那坛子里只剩下一个酒底子了,你还是喝我们这一坛吧!”黄天德的一个小弟过来给罗铮倒酒。
罗铮也没有多想,千恩万谢地喝了。
趁着众人不注意,给罗铮倒酒的小弟低声对黄天德道:“老大,马车里还有个小姑娘呢,也没喝酒。”
黄天德却露出一个有些淫邪的笑:“算了,留着两个女人也翻不出什么花来,等那两个男人死了,咱们哥几个还能好好地乐一乐!”
原来,这伙人根本不是什么江湖人士,只是一伙四处流窜的亡命徒,他们一早就盯上了罗铮,说是要陪他走镖,其实只是想私吞镖物,再将他绑票。
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谁成想这罗铮的亲爹居然又雇佣了一个镖局保护儿子。
黄天德本就打算半路上把这些碍事儿的人干掉,更何况,他还看到凤梧收下了孟画慈的三千大洋银票,简直就是送上门的肥羊。
刚才那两坛酒,其中黄天德分给凤梧和江南渡的那一坛,已然下了毒药!
分了酒,又吃了烤肉,一行人便开始休息。
运红尘守着火堆,怀里还抱着那装有古铜镜的木匣,眼见着周围人一个接一个都睡过去了,特别是自家老板,倒在角落里,简直像死了一样。
就在这时,原本第一个睡着,呼噜打得震天响的黄天德忽然睁开眼,那脸上的刀疤,在摇曳火光的映衬下,显得狰狞可怖。
对上视线,黄天德露出一个颇为瘆人的笑。
运红尘抱着木匣,努力向凤梧的方向一点点移动。
黄天德好整以暇,用一种温柔到黏腻的语气说:“妹子,别过去了,你老板……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