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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韦氏这一支既然出了两位本镇的节度使,家中自然是财大气粗;其宅邸修得大气稳重、华美整齐,即使远远望之,也能体会到其中豪迈。
刘陟随着门口的仆人入了韦宅大门,刚过影壁,便被眼前的景象给小小地震撼了一番;成百上千片青釉陶砖瓦井然有序地盖在他正前方那座厅堂的屋檐上,映出粼粼波光,让人恍惚间感觉已置身于天上宫阙之中。
而那超出屋顶半丈多远的出檐,则使这座建筑的轮廓更加分明,再配上其屋檐下那硕大的有些逾制的斗拱;二者一起勾勒出了一个远看和谐自然、近观气势浑宏,将力量感与美学二者完美融合的建筑瑰宝。
不过刘陟怎么说也是见过不少后世奇观的人,仅仅失神了片刻,就恢复过来;继续跟着引路的家奴,穿过曲折的回廊,往那富丽堂皇的屋中走去。
这一路过来见到的韦府婢女,身上大都穿绫裙披罗衫;就连看起来不过是管事的娘子,竟也着了身名贵的蜀锦大袖衫;甚至府门口趴的家犬所用之食盆,都为岭南少见的赤铜所铸。
见这家人如此奢靡,刘陟不由地有些咋舌。
作为世代显赫的官宦人家,韦家的礼数倒是比那些暴发户周到多了;刘陟方才坐定,已有婢女呈上了饮子,并说主人马上便到,请他稍待片刻。这份待遇,他之前在哪一家都不曾受到过。
刘陟端起茶杯,品着那温热润口的饮子;轻抚手中细腻的白瓷茶杯,心中又生感慨:这小小茶杯如此精致,价格也肯定不菲,怕是足够一户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只希望富甲广州的韦家、眼界能比那些土财主般的豪族高些,在献田出地方面给予他足够的支持。
未几,两个婢女引着主人韦政实入屋内,他止住了下人的通传,自己冷冷地问道:
“岩哥儿,我本月数次去探看大姊,也未曾在尊府之中见你一面;既如此忙碌,你今日怎么又偷得功夫,到我府中来?”
韦政实口中的“大姊”,便是刘隐兄弟俩的母亲韦氏;因此刘陟见了他,应立即起身见礼,并唤上一声舅舅。
可刘陟却怔在了原地,心中被一个疑问撑地满满当当的:“谁是岩哥儿?”
“怎么,有薛王赐的名与官身,你便忘了乃翁亲自给你取的名!”
“原来如此。”刘陟这才恍然大悟,他随即脸上装出些悲痛,口中忙道:“刘岩怎敢相忘,只是听得舅舅叫此旧名,心中泛起对先考的挂念,悲从中来,才愣了这么久。”
“此事不提也罢,”韦政实坐在了上首,因刘陟没有行礼有些不悦,声音又冷了一分,“岩哥儿来此,说是有要是相商,不知道是什么要事。”
见舅舅提起了正事,刘陟立即站起、振作了些精神;但是并未直接说明来意,而是卖了个关子,“舅舅以为,如今藩镇军士......”
“这帮丘八,该杀。”韦政实未等自己外甥话说到一半,便已经低声做出了定论。
“我家所雇的佃户,一年之内,被他们逼死了十几户,逃走的亦有半百之数;再让他们祸害几年,广州百姓定无生机。”
“哼,你要是把地租降些,何至于饿死生民;逼死逼逃佃户少不了你的干系!”刘陟心中对这番假仁假义的说辞嗤之以鼻,“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世家到底是巧舌如簧,几句话便把过错归都到别人身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抱怨了几句的韦政实还意犹未尽,又续着说道:“若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可丘八们还私设税卡,盘剥来往匠人、商旅;整个清海镇,上至士人下讫商贩,无不痛恨其骄扬跋扈。”
虽然刘陟对韦政实的丑恶嘴脸十分鄙夷,但他知道趁着其怨恨丛生之时说服成功概率最大,于是立即问道:“外甥倒是有一策,能解决骄兵悍将之患,不知舅舅愿不愿听。”
听到刘陟此话,韦政实举着茶碗的手顿时停住了,他望向自己外甥,身体微微前倾,扬了扬下巴示意其说下去。
“外甥斗胆再问舅舅一句,为何藩镇兵们只图钱财,视长官、纲常于无物呢?”
“你是在考我么?”韦政实轻哼一声,没了品用茶汤的兴致,将茶碗落在了一旁的小几上,“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军中招的都是些不治产业的游手好闲之徒,自然四维不张,以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这回答虽然扯得有些远,但起码有一处说到了点子上:兵源没有自耕农这种良家子,军纪与服从性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于刘陟便顺着这句话往下说:
“外甥的计策,便是找有产业之人从军,如此一来,困局自解。”
韦政实闻言干笑了几声,身体后倾在了椅背上,头微微侧倾,眯着双眼斜视道:“贤甥果然聪慧,这等难题被你顷刻破解;不过你可知道整个广州有多少户有地之民愿意从军,从军之后土地无人耕种,影响国家赋税征收又该如何?”
他于“聪慧”、“难题”两个词上声音加重了不少,生怕面前的小子听不出其中讽刺之意。
刘陟不以为意,回身拿起饮子,轻吮了几口,才悠悠接话:“舅舅,外甥说的可不是召已有土地之人入军中,而是——”
“授田与参军之人!”
没等着韦政实有进一步的反应,刘陟已经图穷匕见,
“还请舅舅能借些薄田出来,为州中的世家豪族们做个表率;只要筹得足够的农田,外甥保证一年之内即可练成新军;到时候那些藩镇兵若是识相变得安分起来,就留他们一条性命,流放出去;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刘陟说得慷慨激昂,却没注意到韦政实的面色逐渐变得阴沉,手更是因为紧紧地捏着椅子扶手以致青筋暴起。
“一派胡言!”座上的主人还没答话,侧门里窜出的一个人影已经把这番话驳了回去。
刘陟顺着人声传来的方向一看,认出来人乃是韦政实独子韦道松,这人满腔怒气道:“刘家二郎,我告诉你,你想要田,一分也没有......”
“咳咳。”韦政实假咳两声,止住了儿子的话,然后使了个眼色;韦道松心领神会,变了语气:
“嗯,也罢。借田这种小事,我替大人答应了便是。”
刘陟不知这韦道松为什么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不过得了他的承诺,心中还是十分高兴;可接下来一句话,却有如一桶冰水浇到刘陟头上:
“就借个三顷上田吧,还望表弟不要嫌少。”
三顷土地,不过一百五十亩,也就够授个一户人家,这对父子俩一唱一和,分明是在消遣刘陟。
他从冯全乂整理的文书中得知:这些年来,韦家侵占的军中营田都不止千顷,有些田地甚至撂荒了,都不肯降些地租再租给破产的农民。
一边是侵吞上千顷国家土地,家中极尽奢靡;一边是吝啬的一毛不拔。如此巨大反差,刘陟岂能不气。
“亲王府五品官的职分田都有七顷,舅舅家将我的职分田占去,三顷地连还这个都不够罢!”受此戏弄,刘陟也知道从他们手上要田的计划破产了,索性就锱铢必较起来。
“表弟这话说的可有意思,你那职分田,表哥帮忙打理也废了不少心思,收你一半田地作为慰劳,不为过吧?这样,我再饶上二十五亩,凑成三顷半,你看如何?”
韦道松这几句没皮没脸的话,气地刘陟唇下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忍住了心中想要扑上去揍这个无耻之徒的冲动,调整了数次呼吸,才让起伏的胸口归于平静。
“不必了,舅舅、表兄如此操劳,我怎敢不识抬举,这职田,不要了!”
话音未落,招呼也不打一个便转身离去。
“表弟,听表哥一句劝。别自诩有些小聪明,便四处指手画脚;不然,只会自取其辱!”得了便宜的韦道松却不依不饶,奚落的话语紧随而出,硬往离去刘陟耳中灌去。
待到刘陟走远,韦政实才慢慢睁开眯起的双眼,放出一丝凶狠的目光,
“螟蛉之子,也配向我讨要田产!”
“大人说的是,真不知道姑母是怎么想的,竟把刘谦与外室生的野种,冒为己养;看他那无礼的样子,定是随了他那低贱的娘。”没有外人,韦道松说话更不注意,直接呼叫起自己姑父的名讳。
应和罢自己的父亲,他又想起心中一丝疑虑,问道:“大人今日怎么想起来,喊刘陟的旧名?”
“刘、刘陟对吧,这个数年之前换的新名,我又不记得,就只能那么叫了。”
而后韦政实又望向屋外远处的家犬,指着笑道:“那畜生的名字,我心里倒是通透得很。”
背地里羞辱了刘陟一番,韦政实长嘘了一口气,“不过其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虽然施行起来不如动动嘴皮子那么容易,但解决的思路倒也没错。”
“那大人的意思是,要铲除骄兵悍将,还要依着那刘陟?”
“蠢货!如果他做不成也就罢了,真要做成了,没有子嗣的刘隐必定对其弟更加看重;到了那个地步,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刘陟那个假子,为清海镇储帅?”
韦政实白了儿子一眼,又教训道:
“不过经他提醒,我倒心中有了计较。”
“如果刘陟回去禀告兄长,刘隐亲自来予求予取,那我应了便是;不过这条件么,就是再让些权柄给我们,还要允许我家插手军中事物。若是刘氏不上门来那更好,我便号召本地世家豪族,自发捐田,到时候招募的新军兵权,必以我韦氏为主导!”
听了父亲的应对之策,韦道松口中接连称妙;韦政实安然接受着儿子的恭维,余光一扫,瞟见了刘陟用过的茶杯,又生嫌恶。
“把那个螟蛉之子用过的茶杯,给我扔出去,别污了我显贵门第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