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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变,二公主即位。”檐下迎风窗前,肥肥的小家伙们咕咕叫着,歪着头猜测主人笔下的内容,它们脚上被系上信件,在一场风起后,振翅飞出扶安。
风雨急,云破出,铁衣凉,山河固。
三日后,帝下诏禅位于储君,退居别宫,尊太上皇。二公主谢容瑜登基为帝,称诚武女皇,宣布自明年正月起改年乐定,驸马顾平澜被封凤君,大长公主谢容玦被封恭和长公主,三长公主谢容琢被封北定长公主、神威将军,四长公主谢容瑾被封永安长公主。自此,承光政变后,大周完成了三代女皇政权更替。
【扶安北定公主府】
来贺的人络绎不绝,找寻不到以往冷清的模样,她这公主府自她回朝后门可罗雀,倒也不是没人巴结,只是归因于那场大战,天下所有人都将谢容琢视为弑人罗刹,敬之远之,她早就习惯了那些敬畏的眼神。女子杀戮,就被视之残忍,不杀,便被说妇人之仁,这个天下对女子还是太过苛责了。
前厅应对全交由芸风打点,小丫头许久没遇到这么多人登门,虽有些慌忙,倒也有些章法,没出什么纰漏,只是向她抱怨了两句客多让她平白少了不少读书的时间。此时的谢容琢闲坐在后堂廊前,翘着腿,手上转着前几日新得的水墨骨玉折扇,旁边是芸风还没读完的话本子。芸风怕别的小侍女趁她不在偷偷看了再与她说,便把话本塞在了容琢这,画本子写的是个江南女子与心上之人生死相随的故事,昨日芸风跟她说起这戏中人来,还泪水涟涟,白白酸倒了容琢的牙。
她又转了转扇,更是爱不释手。她还没见过江南,想来能做出这类有灵气之物的地方,定也是个钟灵毓秀之地,心向往之。
谢容琢几乎是在军中长大的,除了扶安皇城就是漠北戈壁。那年天策前主帅朱老将军刚接到这个小公主的时候,她甚至还没换完牙,还是个很会笑的娃娃,笑起来豁了口的牙还在漏气。女皇需要一个理武事的皇女,便将这原本就不受宠的公主丢到军中。几年沙场浴血,将她曾经的天真打碎重塑,老将军像师父也像爹爹。她们四姐妹的爹爹好像从来不存在过,女皇有很多宠爱的郡君,那个爹爹好像被母亲忘了,要么就是死了。
老将军病逝前拉着她的手,和她说让她要寻找自己的安宁。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太冷了,真的太冷了,塞外的风吹得她也太疼了,风沙进了眼睛,干涩疼痛得厉害。她早忘了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她早不是扶安宫城中的娇嫩牡丹,她是瀚海上空盘旋的鹰,她的使命是守住这背后数十万臣民的安乐之乡,享得荣华富贵自要承万民所重,这是她作为皇族的担当与责任。
后来统帅天策军,刚满十八,独自面对的第一场战争就是这场大禹大周乃至大成都被搅进去的危局,破一城便屠尽俘虏,她也想过这里有多少无定河边骨曾是春闺梦里人,但她受命于君,不得不如此,连破十洲她的剑下亡灵何止千万,尸山堆积,血流成河,是谓真正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她不是没有害怕过,只是久了,除了鲜血是热的,再无别的感受。世人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这般杀孽若是真的有因果报应,是会报谁的头上,是持刀的她,还是对阵双方幕后操纵权柄的人。
“江南……”她伸了伸懒腰。
“殿下——啊——”芸风还没有说完便被容琢反手一转用扇边抵着咽喉,纸张坚韧锋利但她有分寸。
“什么事,十个字说完。”她这时候显露出少有的玩趣模样,眼神促狭中的俏皮却也是清冷的,让芸风突然有些恍惚。
“喏,”芸风看着几近喉间的扇子咽了口水,翁着声无奈举起右胳膊晃了晃手里的精心装好封存的酿酒,酒封上清远二字飘如游云,瓦罐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醉三千送来的桃花靥。”然后又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头,又突然欢喜地说道,“殿下,刚好十个字哎。”
容琢收回折扇,细嗅酒香,面上又成了以往的冰霜模样,但她突然有些耳热。
【醉三千】
春色草草,笛声清丽,风住尘香,窃闻帘下人笑语。
“公子,您吩咐的贺礼已送至。”一个声音谦卑说道,笛声旋停。
“可有什么回话?”
“不曾有。”
“……”
“下去吧。”门外的仆从似乎从他主人这平淡如水的声音中听出一丝失望,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然后立刻晃晃脑袋将这个不合实际的想法彻底从脑子里剔除。
“慢着,再送盒甜粽去。”
甜粽?这初春时节哪来的甜粽?仆从未敢多言,忙应声去全城寻现下能做甜粽的铺子。
对于女子这么被动还是他生来头一遭,左长风有些吃瘪,王公贵女他也见过不少,甚至有多少富家子弟都奔着他清远公子的名号而来,见其容者无不赞叹,皆称清远公子处风光霁月而皎如芝兰,光是想与他隔帘品琴的人都能从醉三千一路排到城门口,多少有些“一曲红绡不知数”之意了。
向来都是金樽邀美人,出入楚馆却只为对月一觞酒的他也是第一次遇到。他那日自谢容琢进门就派小厮留意着,甚至暗中安排了人服侍,毕竟是达官贵人哪有不爱美人在怀的。但她一脚就踢开了小厮,全无女子的柔情,神情冷冷,让他反倒生起趣味来。她端看酒壶仰头饮酒,釉白如糖的杯口与她不施粉黛的脸在月下莹莹生辉,皎月美人,风影鬓乱,是个男人都会心动吧。他抚上琴,想为此情此夜添些不可说的色泽。
然后就是香烟袅袅,她听着曲调沉沉睡去,颜若桃花,唇上还残留着温热的酒香味,他还听见她喃喃“是个……美人啊……”
“还不是个好美色的?”他墨眉一挑,低头去嗅,除了酒香没有脂粉冲鼻的气味,她脸上有细细的绒毛,酒意泛上面浮彤云,像个粉雕玉琢的团子,让他忍不住去蹭怀中小娘子的鼻子。果然没有那双冷冷的眸子,就是个娇滴滴的芙蓉女儿。谁知刚将怀中美人放上榻,这美人就自动裹着被衾卷成一个粽子,嗯,酒酿馅的甜粽,让他无处置手。
“卿卿……”他只能附上她被长发绕住的耳,去唤她的名字,然后被甜粽恼着裹着滚向内里,顺道将他挤下了榻,他扯着帷幔一时有些哑然。
头疼。左长风低头扶额,这没心肝的小娘子啊,而且还是这大周扶安城的北定公主,威震四方的神威将军,也是个他没吃成的小甜粽,况且……
“公子,”有来人报,他敛起颜色,“主上有命。”
【扶安皇宫承庆殿】
“臣妹叩见皇帝陛下,承蒙君恩,得此殊荣,特来谢恩。”她低低地伏下身去,芙蓉花满石榴裙,钗环玎珰,是芸风威胁烧了她的兵书后被她揍了一顿,然后又拿绝食三日换得她妥协。昨日饮酒清梦,晨晓她还打着哈欠被拉起来装扮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是太心软了,被这样涂脂抹粉,和刷院墙无二,那鬓发钗鬟真是麻烦的很,就该芸风这丫头饿着,还省了米。
但她是美的,而且是很美的,鲜衣怒马下的少年将才英气被装束柔化,近年来她入宫次数实在有限,若不是通传内宫之时这响当当的“北定”封号像极了个军侯,大体都会认为她是个王公贵族娇养出的女娇娥。
“起来吧。”御座上的新皇不怒自威,她已坐拥这天下,屹立于权力之巅,真正是一位君王。
“三姐——”御座旁小雀似的跃下一个身影,一下扑入容琢的怀中,自然是她进宫谢恩的小妹谢容瑾,这个小鹿一样的少女是她们于巍巍皇权下最后的期许。“三姐,怎么回来都没有来看容瑾呀,要不是母皇寿辰筵席我还见不到你呢……”
“容瑾。”女皇声音中带着难得的柔软,毕竟是从小长在身边的幼妹,一家人都娇宠着但还是希望她身为公主不要失了该有的礼数。
“噢……”她屈膝作礼,“拜见三姐。”
“没事。”容琢刚说完,小丫头立刻像是得了大赦,拉着她的手背着身向御座的方向做了个鬼脸。“这次三姐姐就不要走了吧,陪在容瑾身边嘛。”容瑾比容琢矮了一个头,小小一个晃着她的手,像一只软软糯糯撒娇的小猫咪。
“容瑾,你且退下,朕还有事与你三姐商议。”还没有等容琢回答,女皇陛下先开了口。想来也是,手握重兵,她的去留必然是新皇即位首要处理的问题。
“唔……”容瑾鼓着嘴,看了眼容琢,又看了眼女皇,被女皇一副“还不快给老娘走”的眼神威胁到,恹恹地低下头,行了礼又不甘心地看了眼容琢便出去了。“臣妹告退。”
少了容瑾这个开心果在其中插科打趣,这殿内的又恢复到君臣之间的冷漠氛围,让一旁的随侍宫人都不敢出气。
“朕打算依母皇的意思,留你在朝,辅佐社稷,你……有何想法?”还是女皇先开了口,如同秋潭的眼眸中略有复杂。
她还是拜倒下去,盯着眼前的石砖,着华服言刀剑,有寒意迎面。
少顷,只听见太极殿里自己的声音字字掷地。
“臣自请返边,恳请陛下恩准。”
【扶安北定公主府】
容琢正欲下车马,芸风向她施礼一边道,“殿下,今日醉三千又送东西来了,说是品香斋的甜粽。”她另一面去扶容琢,这罗裙好看是好看就是繁琐了些,不过公主殿下戎装虽不让须眉,但终究还是装扮起来更撩人些,又滴溜着眼睛想了想加了句“这个时节送粽子可真是个怪人,噢,奴婢试过了,无毒。”
“甜……粽?”
提着裙摆的容琢愣了一下,又突然想到什么,神情复杂,低眸敛去眼眸中的情绪,转身吩咐道,“去醉三千。”
“哎?您就这么去啊?这不合适吧……”芸风的声音被远远地落在车马之后,很快就被街上人声喧闹与马脖铃儿声吞没。
自三代女皇治世,大周民风开化,民生繁荣复初周旧貌,那些掉书袋的大儒们被女皇们比起先代君王毫不逊色的治世手腕所语塞,女子不再以无才为德,更多女子从闺阁大院走出,无论是开蒙授课,拜官作贾,女子不再似从前那样被三从四德的教条规矩束着,出入教坊司品评丝竹更不再是男子的专属,只是……尚未有王公贵族之女如此青天白日盛装去到这声色之地,况且这人还是当今大周女皇的三妹,名震四海的神威将军,臣民们都敬之畏之的北定公主。
果不其然,当她车马还没到醉三千,小厮看着“北定”字样的马车向醉三千而来,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这刺眼的日头确定还是大白天,而后立刻一溜烟连滚带爬地跑回了楼内禀报,等容琢华服下车,已经乌央乌央跪了一地人,她突然有些语塞。
远观的人群窸窸窣窣地讨论着,拜她绝妙的耳力,又是些“光天化日三公主就这么……有伤风化啊……”“听闻这三公主杀人如麻,多年无纳色,怎的也好这口?”“啧,到底是王公贵族。”“别这么说,三公主戍边多年,于大周有功,好这个又怎么了……”如此种种言论,皆为情理。
容琢余光之中又看到有一两个一脸兴奋地跑走报信去了,她都能想到明天有多少参她的奏本要堆在御案上,那些老大人们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必定要唾沫横飞地痛批她一顿,当然,万言不离其宗,说来说去都是“有失体统”四字,容琢懒得搭理。
“都起来吧。”端出一个位高权重的公主架子她还是有所研究的,眉眼微抬扫视了那群市井之民,眼神过处鸦雀无声,她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奈,走进了已经被清场了的醉三千。
“北定公主好大的架子。”容琢闻声看去,堂侧一蓝衣俊逸男子执扇而立,眉目如画,眼神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