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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糕端上来后方提学才知,这道点心并非真糕点,只是用模子印成圆圆的一团雪冰,上头洒着些碾碎的杏仁。用细巧的杏叶铜匙挖开,里面便露出一点细碎冰碴,凝雪中掺着切碎的樱桃、荔枝、枇杷肉。舀一勺入口,只觉酸甜冰凉,满口乳香,视察县学、社学时披上的一身暑气不知何时竟已散尽了。
他不知不觉吃完了冰糕,还略觉有些不足,夸赞道:“这点心真精致无伦,直有传说中的醍醐滋味了。我在京里多年,却也未曾尝过此味,这莫非是大令府上的秘方?”
宋大人摇头笑道:“哪里有什么秘方,不过是厨子随意弄出来的东西。只消在硝石加水弄的冰盆上铺一块薄石板,将酸牛乳倒在上头,加些碎果肉,用小铲儿翻炒,待半凝不凝时掇入模子,再放进冰中稍稍冻硬就是了。福建多有水牛,做这东西也不费难,若在北方就更容易,只寻那些养牛的回回子买些酸乳,直接冻了就能吃。”
各家府上都有厨子,听到这里,就足以仿着做出他家的冰糕来了。
宋县令这么说,相当于是将自家私房佳肴的秘方送与方提学,也惠及了县衙里几位官员。众人都承他的情,方提学也道:“大令真是大方人,若是别人得了这样的点心方,自必珍而藏之,秘不告人的。”
若是别人来问,宋大人也不肯告诉他,但方提学是取中了他儿子当童试经魁的恩师,单凭这师生情谊,也不能把他当外人。何况宋举人自己也有些私心:他盼着自己招待好方提学,也能像晋朝陶侃之母截发留客的故事一样,感动得学政大人回去后替他儿子扬名。
宋举人这么想着,款待得就越发用心,恨不得立刻上一大盆冰糕给大人。
可惜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宋时在外头盯着,只给他们吃这一块,吃罢就改上了井水湃的荔枝、樱桃果盘和祛暑化湿的香薷饮。
因他们吃了冰,午饭也上的简单,只上了几道盐焗鸡、红烧肉、酿豆腐之类的客家名菜,参鲍翅肚一概不用,倒是多用了些山家清供:有到县衙后院现挖出本地特产猫竹笋,埋在竹叶里煨熟而成的傍林鲜;又有摘荷花与豆腐同煮的雪霞羹;还有用葱油煎后加酒煮的东坡豆腐;山药合碾碎的大米熬成的玉糁羹……
除了雪霞羹没什么来头,苏东坡大大基本包揽了这一桌素菜。
方提学是风雅名士,见识广博,听上菜人报出那笋的做法就会心一笑,吟道:“想见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胃中。这道菜莫不就是文太守家的傍林鲜?宋大令果然有名士风采,即于饮食小处也不同俗流,难怪过你治下的官员进士无不交口称赞。”
宋县令满面放光,谦虚地说:“这倒不是下官筹备的,而是小儿为招待恩师,前些日子写信特地回来安排的。劣子别的还罢了,只是孝顺体帖这一点可喜。”
这份孝顺体贴也体贴到了方提学身上。
这一天刚吃了东坡宴,转天宋时便从寺里请了个清俊风雅的僧人无尘来陪侍提学。那僧人竟是个禅教双修、以儒解佛的诗僧,见了提学也不讲什么因果报应,而是说起了“三家一道”,儒道佛皆一心,只是名有不同的观点,又能在提学面前谈论唐宋八家文章,指物作诗——
作得比宋时这个正经生员还高明得多。
这诗僧果然请到了方提学心里,他是都察院出身的清流名士,自幼读遍了东坡文集,自然也慕坡仙风流。不过他自诩名教中人,向来不爱结交京中那些奔走干权的僧人,如今竟在武平得了一句通禅理、有德行、更知文翰的诗僧,岂不将其视作自己的佛印?
住着清雅如方外仙居的馆舍,吃着各有特色的美食佳肴,闲暇时还有诗僧、才子相酬唱……方提学闲来计较这趟武平之行,仿佛不是来巡察县里学政,而是提前几十年过上了他理想中的致仕乡居生活——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世上哪儿有做官做到他这样潇洒的?
他这一阵子真个是文思泉涌,连作了几首《过武平》,从自己下榻的府宾馆咏到城外西山下的前宋宰相李纲读书堂,又作游记、小品文记述自己在县里巡查学政时受的招待,文中也提了几回自己在院试中点中的门生。
以北方学子之身,在福建院试中以第三名经魁身份取中生员,简直可称奇闻了。
他还在文中提到,这学生的业师正是当年都察院御史桓公。桓公在世时爱他如亲子,数年后这学生单凭着早年老师留下的经籍讲义便考中了福建文学昌明之地秀才,果然以才学证明了老师眼力无差、教导弟子的水平过人。
思及其师徒之情,实在令人感动。
方提学写完了这篇文章,也感伤了许久。他想像宋时当年,与恩师必定情同父子,如今竟被丈人家退婚,却不知这学生心里有多苦。
这么个又孝顺、又体贴、又有才学的孩子,作东床哪里不好,桓老侍郎怎么就舍得退了婚事,丢掉这个孙女婿呢?哪怕非要孙女做王妃不可,也该再补一个孙女给他,将这桩婚事续上啊!
桓先生写完这文章,感伤得都不敢叫他看见。后来在武平县学入泮礼上,看着宋时身着青色生员袍,领着本县新入学的生员跨马游街,一派风流洒脱的模样,倒是又生出几分文思,作了一篇《记武平县学入泮礼》赠他。
他原先只想要座师多帮他看看文章,方老师这就直接写文力捧他了!
宋时感觉自己成了大佬力捧的小明星,一篇软文出来,就要把他吹成个励志典范。他又激动又惊喜,还怀着点儿即将走红惶恐敬畏问方提学,将来等他们县学学生写的记入泮礼文章集结成册,能不能将这篇文章放在最前头。
方提学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轻笑一声,宽容地说:“这倒不要紧,只是你们选出的文章却须得做得好,衬得上我这篇。若叫我知道了你那文集里都是敷衍之作,只拿我这篇作幌子,我定不轻饶!”
宋时大喜过望,连连保证:“若作不出配得上老师这文章的佳作,弟子们宁可不集结成册,单将老师这篇文章印出来便了!”
方提学捏着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笑斥道:“你怎么不想着一定要做出好文章来?我在福建还要当两年余的御史,若到后年乡试前你还不找我写序来,你也小心为师责罚。”
这还用两年?有提学大人的文章在前头吊着,这群学生不睡觉也得把文章作出来啊!要是方先生再晚两天去别处巡察,他都能搞出手动油印机,当场印一册当土仪给先生捎走。
如今文集是带不走了,不过做生酸奶、熟酸奶和炒冰的方子倒可以给老师带走。
生酸奶方子还是他带团去九寨沟时跟当地藏民学的,不用搁发酵菌和酸奶做引子,炒冰技术是当年在学校外头吃多了看会的,在这时代做起来也不太难。如今已经是五月光景,天热得厉害,老师偶尔吃冰祛暑,对身体也有好处。
他将方子夹在一套宋版书里,送给方提学当作临别礼物,殷殷地送座师出了东门,去上杭县继续提督学政。
方提学走后,县里几位老爷久绷的一口气才放松了。宋大人早上去前衙里点过一卯,看了看催比粮税的比簿便早早回后衙,带着几分愁闷叫住宋时,塞给他一封信。
是他大哥从保定府寄来的。信寄到武平正是四月中旬,彼时宋时正在县里考试,后来又是和方提学一起回来的,宋大人怕他见信伤情,叫提学大人看见了嫌他软弱,就一直没给他。
信里写的也就是桓家退亲一事。
二月初桓家刚出孝,宋家两位兄长就带着礼物上门慰问,顺便提起成亲之事,却不料桓家那边说是已打听到了周王要选妃的消息。因宋家不能即刻叫宋时回来下定成亲,桓家自然也无法拒绝选妃,这桩婚事只好暂且作罢了。
宋晓兄弟二人当时欲代弟弟过完前面几礼,请桓家送新娘到福建成亲,可桓家不同意,说是舍不得女儿一路奔波,只能先退婚。他们强求不了桓家,也不能擅自给弟弟退亲,就跟桓家商定了暂时不提两家有亲事,剩下的要等父亲决定。
宋时看着信,宋大人就在他身后小声抱怨:“你大哥的信是咱们家宋平孤身一个昼夜赶路送来的,也花了两个多月。那桓家公子一看就是个不能吃苦赶路的,又带了那么多家人、车马,却来得比信还早,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是他家早在你哥哥们上门前,就已经要跟咱们退亲了!”
宋时早猜到是这样,倒不怎么动心,把信慢慢折好收起来,叹道:“反正亲事已断,当时儿子也给家里写过信说明此事,以后便不须再提了。我还要找人催稿、印制文集,父亲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且先休息几天——我看地方灾异志,武平这里夏秋也常有暴雨,致山溪泛滥、洪水为灾,咱们恐怕还要准备赈灾。”
今年他们上任得太晚,没赶上征发役夫修河道的时节,不管有什么灾害都只能等着。好在他已经建起了水泥厂,备了几间库房的水泥,到时用竹笼装着水泥堵缺口比用石头填省事,应该能应付几场洪灾。
这一夏天且看看哪处河道淤塞,堤坝不结实,十月冬闲的时候正好重修。
他在县里永远有忙不完的事,一桩原本就有违他心意的婚约,很快就被抛诸脑后。但这桩婚事只在他心中不重要,对婚约的另一家人来说,能否退亲,却是干碍一家前程的大事。
新泰二十年四月十三,天子发下明诏,令京畿几县三个月内禁嫁娶,朝廷要在京畿附近采选良家子入宫服侍,并在四品以上大臣家中挑选周王妃嫔人选。
五月初十,中选臣女礼部右侍郎桓峥之孙桓氏等十余人选入宫中小住,以便贵人察看其言行举止、心性志向。住满一个月后,再待皇后挑选,最终挑一妃二妾服侍周王。
五月下旬,礼部左侍郎邢周因病致仕,桓侍郎接任他晋升左侍郎。数日后便有一骑飞骑急驰入京,带着从福建取来的退婚文书,以及保定宋家珍藏的定婚书信与信物玉环进了桓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