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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秋后料理帐册、运转军粮最忙碌的时候, 宋大人竟主动要去接应使团,这种事, 可以答应么?
可以不答应么?
可宋守道亲手写请愿书中, 已经把这趟迎接土默特汗之子入京议和的差使写成了事关一统草原、平定战征的大事,他又是个口拙之人, 实在驳不过他啊!
晓之以理这条道是走不通了。周王敛起文书, 深深感叹, 命人把宋大人请到府上用家宴, 企图来个动之以情, 把他留下干活:
桓凌在汉中的日子, 他们郎舅一向是守在王府里同算这些帐目;如今大舅子去边外为国招抚, 宋大人也该跟妻舅一样辅佐他这个妹夫, 他们联襟一道把今年的运转帐目查清。
都是一家人,宋舅兄岂忍心丢下他不管?
然而宋兄跟他的情份与跟他大舅子的情份一比就不剩下什么了,冷酷地推开今年的转运文书, 反过来忽悠他:“各省税粮、转运事实自有巡抚与布政使衙门督办, 殿下留我,不过是当个整理文书、计算挑费、转运量的秘书。但我一向主理民政,算这些军中所需时都还靠着桓师兄昔年留下的算法, 萧归曹随罢了。”
如今虽说他在陕西各地搞经济建设, 各府的农业、工商业产值都有所上升,可大军出征要运转的钱粮是兵部、户部所定,多收的税银也是要押解上京的,他们这里的变量不算大。
何况如今鞑靼土默特部有议和之意, 招抚使团这边所需只能再减,不至再加。鞑虏王廷那边的战况也正顺风顺水,已俘获了可汗的长子大济农等人,如今王廷兵力、武备愈见匮乏。西征军却越战气势越盛,又有杨侍郎这样文武双全的名人坐镇,战局已无可逆转之势,预计也不会突然出现大幅钱粮、兵力支出。
如此看来,没有什么需要他这三元及第、因为一篇游击战十六字诀受到陛下表彰的军事专家在旁参赞,只需要几个秘书就够了。
这做秘书的人选他都帮周王挑好了——
就是汉中女学院的老师,周王妃放出去工作的前任与现任宫女。
这些都是宫里出身,周王妃得用的人,嫁的也都是从京里带来的周王侍卫、仪卫,绝对与虏寇无涉,忠贞爱国之心与保密性都有保障;又都在汉中学院半教半学,会代数、几何,桓凌用的一些经济模型、公式她们都学过;他办的这些学校里还有早年印出来的平方根、立方根表,三角函数表……
这些女老师既可靠又有能力,比他这个归心似箭,很可能在工作中因为恍神出现失误的人合用多了。
周王被他劝得豁然开朗,这才意识到他还有许多可用、待用,之前却从不曾想到的好人才。
世上的男儿太多情,还是女官稳重。他的王妃与侧夫人王氏都是名门闺秀,雅爱读书,平日也会算这些题目,这些钱粮帐册可试着请王妃与夫人带着女官们盘点清算……
细看来,这些宫人竟比一般请的幕僚还可靠!
只是他早先为世俗所限,虽见了这些女官的学业可夸,却没想到她们也可作幕僚清客用。
宋舅兄晚几天再走,先教教这些女官如何理钱粮帐目。这几天便将供应招抚使团与土默特使者的钱粮也都收拾装车,顺路带往榆林。
宋时欣然领了王命,叫甘肃来的信使替他传信回去:他会带人去府谷迎候使团,送上补给,请桓凌他们若有时间,便在府谷停留几日。
信使走后,他便叫人收拾了使团所需,更大公无私地掏出本人俸禄,叫人买了许多城里有名的南货甜食、四川柑桔、香肠之类陕北难得的佳品。这回去榆林接的不光是他们大郑使团,更有土默特使者随行,他大概还能蹭上两顿小肥羊和草原牛肉干,便不多带肉食,只带了个厨子,又叫厨子多带上香料。
他先前听说京里的鞑靼同胞没吃过他们新北方烹饪学院做的传统正宗内蒙菜,那以后就不打正宗旗号了,带个厨子给土默特同胞尝尝他们汉中的改良蒙古菜品吧。
收拾这些自然不用他这个守道大人监看,也抓紧时间在女学院开了个会计辅导班,把桓凌传下来的对帐技术一丝不苟地教给了接替他工作的女先生。
周王妃与王夫人也偷偷换了普通装束,坐在下头听课,认认真真记了笔记。
——说起来这学校里光明正大的地方,十数名女学生一同坐在课室听课,倒比单请了先生到府里讲学更方便,也不容易传出什么流言。
宋大人尽心尽力地讲课,每天布置大量作业、模拟题,隔日一考,又拿出真正的钱粮册带女官实践,果然教出了考前冲刺班的水准。
班上已出了几个满分优秀学员,略差些的负责前期盘点,后期有几名优秀学员共同核帐,也足够将这桩差使妥妥当当地做好了。
宋时不负所托,给周王教出了可用的人材,之后便亟亟收拾行李,一路往榆林去。
这一趟因天气转寒,又有许多府县教他修出了平整的水泥路,他们车队所有的车辆都装了充气内胎的杜仲胶轮胎。装上这车胎后,大车便轻盈又安稳,骡马拉着也比平常的铁包木轮车轻便,一天走的路程能多出百里。
他赶到府谷的时候,使团还没到,却已派快马送来消息,定下要在府谷暂歇。
宋时看了那笔字确实是桓凌的手书,终于放下心来,安排人收拾府邸,准备迎接使团到来。土默特使臣将要从府谷渡河,往山西大同或宣府一带进京,在这里待不上几天,便不必单为他们建个小区什么的,只在县里包下几座民宅重新装修一下即可。
先把窗户换成双玻璃的,窗内加两层帘;墙也加厚一层,屋外包上一层混凝土空心砖、中间夹毡毯吸音……
咳,总之西北地气寒冷,使者们在草原上受冻是没办法的,回到城里总要给他们修些暖和、安静的房舍。
又等了三数日,天·朝使团终于带着卜力赤汗的长子也速帖儿到了府谷。
未进关城,先叫沙丘间连绵如田地的水泥方格与草方格夺去了目光。桓凌等人离开时,宋时都还没开始治沙,等他们回来见了这一片紧紧禁锢着沙海的、如田字格般的矮方格,都叫这壮阔的人造奇观震憾得失了语。
土默特使者却是心直口快,满面惊骇、严肃地指着那些方格道:“郑朝好大的手笔,为了防咱们草原的骑兵,竟将地面弄出这一个个格子。若冲锋时哪匹马失脚绊着,岂不要连马脚都摔折了?”
原本最易攻难受,他们借着沙丘便能轻松打马登墙处,却成了马匹难过的陷井了!
几位通事听得懂他们的话,面上不说,私下里跟桓御史告了状,叫他小心这些鞑靼王公,未知其是否真心议和。顺义侯世子这群已归顺郑朝,正待多捞些功劳封妻荫子的人也侧目看了他们几眼,神情中充满期待。
若是土默特不肯归降、不老实低头议和,才是他们立功的机会!
大王子只顾紧张,一时没注意身边那些郑朝人的声音,待回过神来,却见他们各各眼神微冷,暗潮涌动,令他心中直觉更觉不妙。
唯有使团领袖,佥都御史桓凌满面春风,望向万亩防沙田格间一条大路上的车队:“竟是陕西布政使司分守道参议宋大人来迎接咱们了!宋大人是我们大郑三元及第,天下第一的才子,他特特来迎接咱们——”
通事在一旁传译,也速帖儿看着那马车循着路飞驶过来,有些自傲、也略带些紧张地问道:这是证明大郑朝对他们土默特部十分看重,欲以最高礼节迎接他们?
不,这是证明宋三元对他们桓大人一往情深,忍不住要来接他。
这话毕竟是人家隐私,几位通事都不肯随便对鞑靼王子说出口。然而不必他们开口,那马车比他们来回翻译的速度更快,已笔直地驱到眼前不远处的小道上。
桓凌不知何时已打马迎了上去,到将要碰上时车马同时勒缰,两人不等车马停稳便都要跳下去寻对方。桓凌是独身前行,而宋时跳车时手里还拽着一件羊绒毡缝制,连帽的素色斗篷,见面假模假式地对行过礼,便兜头替他罩上。
桓凌感觉得到他的胸膛就贴在自己胸前,双手绕过肩臂紧拥着他,在他颈后胡乱摸索,替他拢上帽子。急促的、温热的气息打在他没叫斗篷护住的颈间,带着几分湿意的声音在耳边喟叹:“沙漠里风高天寒,桓大人怎么不多穿几件?”
“真不让人省心。”
叹息声从他腮边滑过,留下一点轻轻的痕迹,也在他心头滑出一点酸涩的痕迹。桓凌在斗篷里的双手抬起,隔着衣裳轻轻按住他的胸膛,带着几分因在大庭广众下传情的紧张和因这紧张而越发分明的激动,低声答道:“衣裳穿多了不显身材,时官儿认不出我怎么办?”
胡说!你裹个棉被回来我都认得你!
只能更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