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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周周迈步走进班级的时候,又闻到了过氧乙酸那股刺鼻的味道。她憋住一口气,冲进班级里面匆匆拿出练习册和笔袋,然后挣扎出来,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初三的冬天,非典就像一个流传极广的鬼故事,把所有人都变得疑神疑鬼的。余周周却毫不恐惧,还在心里暗自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
他们因为非典不再补课,周六的A、B、C、D 冲刺班已经停掉了,每天晚上准时五点放学,久违的双休日回到了自己的手里,高兴得不能言语。
很多家长还在焦虑补课班纷纷被叫停,会不会影响自家孩子第二年六月的中考,然而余周周心中坦荡荡——天塌大家死,何况对于她和温淼、辛美香、沈屾这样善于自学的学生来说,自己能够支配的时间多起来,未必不是件好事。
图书馆的学习小组仍然在每个周六、周日的下午雷打不动。温淼和辛美香的关系不再那么冷冰冰的,外表和成绩的改变让辛美香越来越自信,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余周周是乐于见到这一点的,虽然心底总会遗憾,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埋头看《十七岁不哭》,还会送给自己哗啦棒的女孩子了。
余周周告诉自己,这是一种很龌龊的遗憾。她只不过就是舍不得那个怯懦古怪、需要自己可怜的辛美香而已。对于辛美香本人来说,现在这个样子才是美好的——她完全没有义务为了自己的那点儿所谓纯真的好感放弃变得优秀的可能。
偶尔会在走廊里遇到奔奔,彼此相视一笑,假装谁也不认识谁。余周周知道,她和奔奔没有变,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好了。
只是沈屾起了满脸的青春痘。温淼的青春痘已经渐渐消失不见,余周周私底下问温淼有没有治疗青春痘的药物,她想要匿名塞到沈屾的桌洞里面。长大些的余周周虽然很少刻意打扮,但是也知道女孩子的外表无论如何都是非常重要的。
温淼耸耸肩:“我没有特意去治啊,它莫名其妙地就好了。我猜可能是发育结束了吧?”
“呃?”余周周讶异,“你已经发育成熟了?”
温淼满面通红地飞起一脚,余周周闪身嘿嘿笑起来。
沈屾真的是压力太大了。余周周有些担忧地想,她会被压垮的。
担心别人过多的结果就是自己遭殃。十二月的初始,她就开始发高烧,休息了一夜之后,在耳垂上发现了一粒晶莹的半透明小包包,痒痒的。
妈妈面色一沉:“周周,你发水痘了。”
请假半个月。温淼每天晚上都会打来电话,每过两三天就跑来把课堂上面发的卷子带给余周周,附赠上自己整理好的标准答案。余周周知道温淼一直都懒懒散散,能做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很难为他。
“谢谢你。”她在电话里说。
“不用谢,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卷子是你同桌帮你整理的,标准答案有一半是我写的,一半是照抄辛美香的。”
余周周鼻子有点儿酸。她伸手抓抓头,一个星期没洗头了,头油的味道让她发晕,何况头皮里面密密麻麻的水痘,尚未结痂,痒得让人抓狂。
“谢谢你们。”她轻声说。
“得了吧,少来这套,赶紧养好病回学校考试!一模马上就开始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上进了?”
“我自然不在乎,可是你在乎啊!”
余周周黯然:“好,我会尽快好起来的。”
“我一直都想说,你真是绝了,初三才开始发水痘,你青春期延迟啊?”
“这不是水痘!”余周周气极,口不择言,说完了自己都有些愣愣的,不是水痘是什么?
电话那边传来了温淼嚣张的大笑。
“对对对,不是水痘,不是水痘——你起了一身青春痘!”
考一模的时候,余周周被隔离在收发室里面,三面都是玻璃墙。她的卷子被老师专门送过来,打铃之后又专门收走,听英语听力的时候躲在考场外面费劲地跟着扬声器做答案,答题卡还涂串了一行。
最最高兴的其实是下课的时候,坐在玻璃匣子里面,隔着透明的窗子对外面站成一排的朋友傻笑喊话。因为脸上发了好多痘痘,她用围巾把自己完全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温淼挑着眉毛摆出各种怪怪的表情逗她,满意地看着她的两只眼睛始终保持着弯成月牙的形状,心里有种喂养动物园熊猫幼崽的满足感。
仍然眼神冷漠、表情丰富的马远奔,带着罕见笑容的辛美香,还有难得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现身的沈屾。
余周周笑着笑着就有眼泪盈满眼眶。
真的很想一辈子都不分开,永远把自己困在十五岁的冬天,顶着中考的压力并肩奋斗,却不知道,它永远都不会来临。
那样多好。
余周周病愈回到班级的时候,有一件事情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一模她只考了班级第二。
第一名是辛美香。
张敏对辛美香的大力表扬里面包含着对其他后进同学能够以她为榜样创造奇迹的希望,可是因为用词过当,反而让余周周的处境变得很尴尬。当你做了太多次第一名之后,它就不再是一种快乐和荣耀,而成了一种枷锁,一旦你不再是第一名,你就什么都不是,哪怕这只是一次意外,别人也会用一种大势已去的眼神看着你。
温淼在她背后轻轻地戳,余周周回过头,笑得有些假。
“什么事?”
“你没事吧?”
“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我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我真心为辛美香高兴,这样的成绩是我在帮助她的时候所希望见到的,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辛美香一直安然坐在座位上,余周周一直害怕她过来安慰自己,那会很尴尬。然而当对方的确冷冷淡淡地如她所愿了之后,她却又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
余周周转过头去,伏在桌子上,突然感到很疲惫。水痘痊愈之后身体很虚弱,她动不动就会觉得累,当然,这次心里也很累。
温淼却还在她背后坚持不懈地戳:“我还没问完呢!”
“还有什么?”
“你下次能考第五吗?”
“什么?”
“第五。你不觉得我一直都考第六名是很神奇的吗?这比保持第一名难多了,考第一你只需要拼命地考高分就可以了,但是维持第六名需要技巧,多一分则第五,少一分则第七,这才是真正的实力!”
余周周终于笑了:“实力个屁,你那就是命!”
温淼挑挑眉:“亏我对你这么好,把第五名让给你,还让你排在我前面……”
其实只是为了给她找面子吧,余周周心想,害怕她下一次考试压力太大,所以找了个第五名做借口,这样下次她要是考砸了,可以宣称自己是处心积虑想要考第五名,结果人算不如天算……
余周周温柔地笑了,很认真地说:“温淼,谢谢你,你真好。”
温淼偏开脸,什么都没有说。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马远奔。马远奔逃课过多,张敏明确地告诉余周周帮忙记录马远奔逃课的数量,超过规定,勒令退学。
马远奔跟随徐志强他们跑到网吧去打《星际争霸》和《反恐精英》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学校的乐趣越来越少,从早自习开始排满数学、语文、英语、物理、化学的课程,无论以前是多么爱玩爱闹的学生,此时都开始埋头啃书本做卷子,马远奔很多哗众取宠的举动已经完全失去了观众。
余周周习惯了他不在学校,很多时候还会非常想念身边的这个捣蛋鬼。
“其实他没有继续读下去的必要了。”
余周周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抬头看张敏:“嗯?”
张敏叹口气:“这孩子倒真不是坏孩子,就是家里这情况啊……爷爷奶奶在小学门口摆摊供着他,爸妈离婚以后,妈妈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现在他爸又检查出了喉癌晚期,你说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早点儿离开学校去做工还能帮家里分担点儿。他在学校什么都不学,天天跟那些学生混在一起跑到网吧去,没完没了的练习册费用和补课费还照交,这笔开销早就应该省下来。”
余周周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最后一堂自习课,马远奔跑回教室。大冬天他只穿一件单薄的旧外套,冻得受不了,一回来就奔向暖气烤手,手里拎着的一袋子零食杂物远处看着很显眼。
“马远奔?”
“干吗?”他还是用怪怪的口音回答,走回到座位坐下,余周周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气。
“外面冷吗?”她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于是一直绕着圈闲聊。
“冷,今天真冷!”马远奔小心地把塑料袋塞进书桌里,不住地哈气搓手。
“又去网吧了?这又是给谁捎回来的零食啊?”余周周皱着眉头盯着他的桌洞。
“什么啊!”马远奔忽然提高了嗓门,像个耍脾气的小孩子一样,“这是我妈妈带给我的!她大老远的回来一趟,早上到的,今天晚上就要走了。”
余周周愕然:“那你是去看你妈妈了吗?”
他点头,有点黯然,“舅舅说妈妈出去办事儿了,我没见到她,”看到余周周有些同情的神情,他连忙又补充道,“但这些都是她大老远带给我的,特意带给我的!”
余周周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严肃目光审视着塑料袋里面的东西:上好佳、汾皇雪梅、满地可……
大老远,就带了这些东西,也不见见自己的孩子?
马远奔毫无察觉,一整堂课都在万分爱惜地抚摸着妈妈给他带的格子围巾,薄薄的料子,边角还有些脱线抽丝。余周周不忍心看,于是把脸偏到另一边去,眼泪一滴滴流进语文练习册,一路打湿了古诗词穿越千年印成铅字的哀愁。
余周周没有说话,张敏还是照例找到马远奔谈了一场。校方会发给他毕业证,于是他从现在开始就没有必要继续读书了。
马远奔将书桌清理得什么都不剩。以前积压的卷子他都整理好交给了余周周。
“当作演算纸吧。”
余周周苦笑:“好贵的演算纸,这可都是你交了钱的。”
马远奔笑了:“交钱才能跟你当同桌啊!”
突然一股酸酸的感觉一下冲上鼻尖,余周周被呛得泪水盈盈,她低下头问:“要走了吗?”
马远奔明明已经把书包背在了肩上,突然又坐了下来。
“我想再上一堂课。”他笑笑。
语文课,大家齐声背诵《出师表》。余周周忽然想起世界杯的那一年,六班和隔壁五班的足球赛很应景地被称为“英格兰与巴西之战”,只是到底他们是实力派的巴西还是帅哥如云的英格兰,这种事关形象定位的问题让温淼在内的很多队员头痛——
用他们的话来说,既有外形又有实力,那可真是悲剧。
当温淼用了一整节英语课排出了出战的阵形之后,得意地扬扬手里面的白纸:“完美,什么叫完美,这才叫完美!从战略到战术到……到画工,都无可挑剔!”
余周周笑了:“还差个标题。”
一直以不学无术著称的马远奔刚刚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接上一句 :“那就叫《出师表》吧。”
于是战术图名为《出师表》。
于是他们和诸葛亮一样输了个干净。
转眼已经又是一年。最后一年。
琅琅背书声中,马远奔眯着眼睛,像只没有脊梁的猫咪蜷缩在座位上,满足地打了个哈欠。
余周周记得马远奔说过,他喜欢上学。在外面杀《反恐》到一半,总是会觉得心慌,想要回到教室。
好像这里是彼得潘的永无岛,可以不长大。
余周周他们毕业之后将要进入的是另一个学校,而马远奔必须长大。
语文老师经过马远奔身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皱眉数落了他两句。
“一天到晚无所事事,闲得五脊六兽的,就你这副样子,啥也不是,以后能干点儿什么事业?”
马远奔这次没有生气,反倒笑了。
“啥也不是?那正好啊,我也可以当老师了!”
全班大笑,语文老师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这个即将离校的学生让她毫无办法。
这句无伤大雅的叛逆玩笑让余周周有些心酸地笑了。
一直致力于哗众取宠的马远奔,终于有了一次最为华丽的退场。
下课的时候,他拎起书包,朝余周周笑着摆摆手。
“好好考试,考振华!”他大声地把余周周从来没有提起过的目标喊了出来,“我觉得咱们学校只有你有这个本事。”
余周周满脸通红:“你临走还不希望我好过。”
马远奔正色道:“我说真的。”
“我知道。”余周周微笑。
“还有,你一定要记得我。”
“嗯。”
“你会是很了不起的人,你要记得我,这样我就没白活。”
这种诡异的逻辑让余周周很想笑,然而眼泪在眼圈里面转啊转。
马远奔点点头,远远地朝徐志强的座位望过去——他根本就不在,不知道又跑到哪个网吧去了。
温淼轻轻拍拍他说:“保重。”
他朝温淼和余周周分别咧嘴一笑,转过身,松松垮垮地消失在教室门口。
余周周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抬头竟然发现温淼的眼圈也有些发红。
“你跟马远奔的交情也这么好吗?”
温淼摇摇头:“我只是想到了四个月之后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