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她与地坛

八月长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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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枳只需要一步,就退回了属于自己的壳。

    她连一教都不再去,窗外天寒地冻,不如省去那些路程,待在有暖气的宿舍里,只在洗澡和吃饭的时候才出门。江百丽则有几天连床都懒得下,除了洗澡和上厕所,午饭、晚饭都是洛枳带回来,而早饭就直接睡过去省略掉。

    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两三天的时间,百丽一直不开机。宿舍电话因而响得很频繁,洛枳去接,电话那端永远是戈壁,但她通通按照百丽的吩咐回答说:“对不起,百丽不在。”

    “好手段啊,终于反客为主了。”洛枳又一次放下听筒,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笑。

    百丽在床上翻了个身,书页唰唰地响,“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子,到底想做什么。”

    洛枳的食指在乘号上方悬空了一阵子,钝钝地落下。

    她想起马原考试前的那天晚上,自己拎着水壶沿小路往宿舍楼走,突然在树下听到江百丽的声音。

    “真的不用谢。”

    于是洛枳很没有道德地绕了个大圈潜入树下长椅的后方,不远不近地看着长椅上两个人的背影。

    “书给你了,我要回去了。”

    “百丽……对不起。”

    “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明天好好考试,虽然你高中政治总是考得特别好,不过,还是大致看看复习范围吧。”

    “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洛枳轻轻地叹气,对话开始朝着苦情的方向发展了。

    “因为我爱你啊。”

    江百丽轻松坦然的一句话,仿佛在说“因为咱们是好哥们儿啊”。

    “所以,你用不着对得起我,我爱你,自然就会对你好,你也不必因为受了我的恩惠就这么愧对我,说白了都是我乐意。就像你爱陈墨涵,可以等她这么多年,也没埋怨过什么,道理是一样的。等我什么时候不爱了,也就结束了,你不必操心的。”

    洛枳心中耸然一动,几乎为这段话击节叫好。转念想到自己,竟觉得深深地败给了百丽。她当年那些不为人知的深情和翘首期盼的等待,通通都是自己乐意,现在竟然心态失衡,想要从盛淮南身上讨个公道——他固然在倚仗着这份感情而轻视她,但把她送过去让人奚落的,还不都是自己。

    愿赌服输。

    因为图书馆的道别而郁结的心思就这样被江百丽悄然化解。

    当初她问许日清,这口气是不是就是咽不下去?

    旁观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智者。洛枳闭上眼睛,轻轻抚着自己的心口,叹了口气。

    要甘心,谈何容易。

    但时间会让她认命,这未尝不是一种拯救。

    “其实……我觉得墨涵变了。”戈壁的声音有些含糊和没底气,洛枳拿脚尖轻轻地踢了地上凸起的树根一脚。

    “她一点儿都没变,她高中就是那个样子,”百丽坦然地说,“只不过现在她搭理你了,就是这样。”

    百丽站起来,在路灯下,洛枳看得出,即使对方现在的口气再轻松坦然,本质上仍然还是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和每天穿得马马虎虎的样子相比,此刻的江百丽应该是为了见戈壁刻意修饰了一番,还化了妆。

    “我走了,以后有麻烦事,我能帮得上你的话一定尽量帮忙。毕竟墨涵学校离咱们太远了。”

    洛枳忍不住轻笑,江百丽的温柔刀,刀刀见血。

    她拎着水壶经过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发呆的戈壁,偷瞟了一眼,却发现,那张英俊的脸上,的的确确写着迷茫。

    后来她才知道,因为实在借不到书,百丽把自己的马原教材一页页地重新复印了一本,甚至在上面做了很多笔记,给他画了重点,还附赠了一沓BBS上下载的提纲。

    洛枳想着,重新扭头去看伏在床上蓬头垢面的江百丽,不禁怀疑,这个女人究竟是段数越来越高,还是打着报复的旗号难以自拔?

    “那个……中心极限定理的证明到底考不考?”百丽被洛枳盯得有点儿心虚,忙岔开话题。

    “考。”洛枳点头,床上顿时翻来覆去一阵号叫。

    期末考试终于结束的那天,江百丽成功地敲诈到了洛枳的一顿晚饭。

    最后一门是统计学考试,洛枳曾经矜持委婉地表示自己统计学还算值得信赖,江百丽也凭借自己双眼5.3的无敌视力从阶梯教室的后排把洛枳的卷子富有创意并极具隐蔽性地复制了一番。为了制造出自己的确是原创的假象,她把答题纸写得满满的,很多一点儿意义都没有的计算步骤也通通扩展得不亦乐乎。

    直到洛枳发现有一道大计算题自己好像做错了。

    在她豪迈地从左端起向右下斜劈一笔的瞬间,听到背后不明物体“咣当”撞到桌子上的巨响。

    考试结束后,江百丽捂着脑袋说:“撞傻了,你得赔。”洛枳点点头:“好吧,算是我的错,不应该给你的智商雪上加霜。晚上一起去吃饭吧。”

    江百丽先是雀跃地点头,然后就开始支支吾吾。

    “怎么,没空?”

    “也不是……”她拉上书包拉链,甩到背后背好,“就是今天不是最后一天考试嘛,然后说好了要庆祝的。”

    洛枳无法接受这句连主语都没有的含糊答复:“说好了?和谁说好了?”

    “一群……高中同学。约好五点半在西门,还有半小时,我先走了,回去放书包。那个,那个,明天晚上,明天晚上一起吃饭,说好了哦!”

    她说完就撒腿跑远,留下洛枳一个人呆站在人来人往的教学楼门口。

    一群高中同学。

    她叹口气,心中了然,无奈地踢着脚下被残雪半掩的小石子。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发信人那一栏显示的竟是许日清。

    “你们考完了吧?明天地坛公园有旧书市场,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洛枳有点儿意外,“好啊,几点?”

    “路线我查好了,明天早上十点,我到你们宿舍门口找你,如何?”

    “没问题。”

    她按下手机的hold键时,左肩膀被人撞了一下,一个急匆匆冲出来的男生,一边跑一边回头不好意思地朝她笑,右手半举在眼前致歉,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那个傻呵呵的笑容,像极了一个人的侧脸。就在昨晚,三食堂,她遇到了张明瑞。图书馆一别之后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见面,他们聊起天来依旧是嘻嘻哈哈的,从雪灾冻雨到期末考试,一同声讨变态的试题,讽刺食堂越来越不靠谱的菜式搭配……

    洛枳几乎记不清他们说过什么,愉快轻松的对话中,两个人都很聪明地绕过了一切敏感尴尬的话题。她发现,张明瑞其实是个很善于跟别人合拍的人。

    现在发现会不会太迟钝?

    走出食堂的时候,洛枳给江百丽带了一份鱼香茄子盖饭打包,摇摇头说:“她天天吃这个,我都腻烦了。”

    张明瑞笑笑说:“什么时候你彻底对面包饼和三食堂腻烦了,不想来了,千万记得告诉我。”

    “啊?”洛枳抬起头,“为什么要特意告诉你?而且这句话,我印象中你好像和我说过好多遍。”

    “不为什么。”张明瑞摆摆手,拎起书包朝图书馆的方向去了。

    洛枳一边回忆着一边摆弄手机。许日清只约过自己两次,她希望不会两次都是为了男生——那么,她们两个都会变得很可怜。

    晚上十点半的时候,洛枳正坐在桌前从袋子里拎出面膜细细展开,还没开始往脸上贴,门忽然被推开。她吓了一跳,双手停在半空中,精华液顺着腕部缓缓地流向手肘。

    江百丽眼睛通红,然而脸上的神色是悲喜交加的,并不是全然的愤怒或者悲伤。洛枳张口结舌,不知该不该问她一句“你怎么了”。

    然而对方只是扔下大衣、踢掉鞋子,照例爬到上铺,将头深深埋进被子里,呜咽着说:“洛枳,帮我看着,我只哭十分钟。”

    这一幕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上演了,洛枳叹气说好,然后转身随手从iTunes的播放列表里选了一首曲子。

    苏格兰风笛高远空灵的旋律流泻一室。洛枳恍然。她曾经用这张CD遮蔽了叶展颜最快乐的那节课上铺天盖地的窃窃私语,现在又用这宽容的声音来覆盖江百丽隐忍的低泣。

    第二天,她九点五十分出门,百丽仍在上铺睡得酣。在楼门口见到同样很早到达的许日清时,洛枳觉得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她认识的女孩子中,只有许日清可以把红色穿得这样明艳、这样充满生机。

    平心而论,洛枳真的非常喜欢许日清,她向来对漂亮的女孩子抱有好感,何况许日清远不仅是漂亮而已。

    对方见面就自然亲密地挽住了自己的胳膊,这让几乎从未跟女生拉手或者挎着胳膊并肩走的洛枳有一瞬间的僵硬,然后慢慢放松下来,惬意地享受着对方带来的温暖。

    在北京上学快两年了,洛枳却并没有对这个繁华现代而又古旧破落的城市生出太多游玩的兴趣。也许是因为地坛旧书市场的邀约,昨夜她做梦的时候竟然回到了高一的语文课堂上。一脸青春痘的实习老师正在做最后的汇报课,主讲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节选。

    实习老师声情并茂地朗读课文,然后用乏善可陈的口才拼命启发大家讲讲自己的母亲。洛枳的梦一向瑰丽离奇,然而这一次画面淡如水墨画,宛如一瓢水把记忆冲淡,只是朴素地重新勾勒一遍而已。

    梦里,叶展颜正在发言,说着她早逝的妈妈。妈妈因为医疗事故离她而去,临终前叮嘱她要听父亲的话——美丽的少女哭得像要融化掉,也把周围的女孩子感染得泪流成河。

    煽情的选秀节目里常有选手伴着背景音乐在主持人的诱导下讲起自己的父母,一边说感谢,一边抿着嘴巴流眼泪。观众也许会被感染得涕泪涟涟,也许会因为心情不好而翻脸说好假好做作。洛枳心知,大多数人当众提到父母时,都会控制不住泪腺上的水闸,哪怕平时与妈妈冷脸相对、话不投机,说起“母爱”二字,照样如泄洪般势不可当。

    她理解,却不懂为什么。

    《我与地坛》,洛枳清晰地记得这篇文章,课本上节选了

    第二章,她读后也心生感慨,为此特意买了史铁生的很多文集来看。原本以为这个讲述母亲的散文与课堂上飙高的空气湿度相互作用,也会让自己联想到艰辛的母亲和艰辛的年代,然后跟着一同流下咸涩的泪水。然而奇怪的是,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是干涩的。小时候的模糊影像渐渐清晰,母亲的剪影仿佛静音的纪录片,被残酷的生活剪辑得毫无感情色彩。

    洛枳的妈妈打过她,塑造过她,也让她看清了爱的背后有多少无奈和心酸。没有母亲是完美的,她们也曾是少女,也曾迷茫困惑被诱惑,不会因为晋升为母亲就忽然变得正确无比。

    她和她一起在生活中成长,一起度过那些寒冷的时光。

    洛枳趴在课桌上听着大家此起彼伏的哭声,独自想象着史铁生日复一日坐在轮椅上逃避人世,看着眼前的一片倾颓,寻找生的意义——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这感觉自然不会被包括她在内的大好年华的孩子们懂得。她们完整,健康,做着梦,被生活的河流带往未来——她们如何能够懂得?

    整篇文章里,能被这些少女拿出来作为共鸣的,也只有母爱这一点了。

    在她淡漠地环顾四周,把每一个哭泣的女孩子都审视一番之后,忽然感觉到叶展颜平静的注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除了平静还是平静,仿佛脸颊上还未擦干的几滴泪水都是一不小心洒出来的珍视明眼药水。

    她当时挑了挑眉,目光里应该是有些许询问的意思在,甚至因为自己的漠然被对方发觉而有一点儿心虚。然而叶展颜并没有回应,毫无痕迹地转过头去注视着在讲台前用感情饱满的语调不断煽动大家情绪的实习老师,表情瞬间松动,眼里好像又泛起了泪光。

    再次梦到这个场景,洛枳才意识到,她自以为平静的生活周围一直有着深深浅浅的暗影,它们也许连缀成了某种图画,暗示着某种内容,可是她太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了,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或许她早就落入了她们为她设置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