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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里这几天人心惶惶,一阵说南方军已经打到沧州了,一阵说东北又运过来几千名奉天兵和几车皮的军火,甚至还有传闻说在天津寓居的溥仪请来洋人,又组了个八国联军在天津卫登陆,气势汹汹奔北京来复辟帝制——总之什么离谱的说法儿都有,加上那一阵皇煞风刮得邪性,老百姓们都心惊胆战。这个恶五月有点恶得过火了。
方老山回城时天色已经擦黑,他没走大路,沿着胡同边踅着穿行,看见人影就赶紧矮身缩在墙角,生怕碰见熟人和奉天兵。熟人怕借,奉天兵怕抢,这年头儿还有谁的命比自个儿的更重要?
方老山是个老北京,这些年见识过不少战乱,经验丰富,知道一旦打起仗来,最怕的就是饥荒。所以他这次一听又要打仗,连忙出城,从附近农家弄了两条大萝卜、一捆青菜,还有两条比指头粗不了多少的河鱼,拿麻绳串起来拎在手里。真要打仗封城,这点东西勉强够一家人撑几天了,方老山心里这才多少踏实了点。
眼看快到家门口了,方老山忽然看到前头似乎有个人影,晃晃悠悠往这边走过来,走路姿势忽高忽低,特怪异。方老山一惊,心想不是碰见胡同儿串子了吧?老北京传说,死在外头的人想回家,可人已没了记性,只能在胡同里穿来穿去。行人若是碰到胡同儿串子,不能跟它说话,低头过去就成,不然它跟你回去,那就酿成大祸了。
方老山也赶紧把脑袋垂下来,屏住呼吸往前走。两人很快走了个对脸儿,对方忽然发出一声低吼,伸开胳膊,朝着方老山抱过来,吓得方老山扔下手里粮食,转身就跑,这人在后面追了几步,“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方老山回过头来,看见他摔倒在地没动静了,才壮着胆子回来。他蹲下身子,伸手去摸了一下脖颈子,还带着热乎气,才确信这不是鬼,是个活生生的人。他见这人没什么声息,不由升起一股贪念,如果把这身衣服剥了卖到成衣铺里去,也能换点酒钱。
方老山犹豫了一下,正要伸手过去,这人却突然把脑袋抬起来,吓得他哎哟妈呀一屁股坐到地上,硌得生疼。
这人是个年轻后生,只是面如死灰,神色枯败。他喘息着张嘴道:“老伯……把这个送到清华学校,给许一城。”方老山看到他手里是一张薄薄的白纸,上头还沾着鲜血,不敢去接。那人流露出恳求的神色:“有重谢,重谢……”他身子一挣,似乎要强调。方老山赶紧说老弟我给你叫医生去吧,那人说:“一定要送到,不然来不……”话没说完,他支持不住,再次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忽然胡同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人数不少。方老山一激灵跳起来,顾不得多想,一把将纸从他手里扯出来,朝自己家门跑去。他急急忙忙开了锁钻进去,轻轻关上门板,从门缝处偷偷朝外望去。
几个人影从远处快步走过来,看穿着都是奉天兵的模样,但动作麻利得多。其中一人掏出手电照了一遍尸身,又朝附近照来照去。这人身材高长,杀气腾腾,方老山吓得矮了半截身子,大气都不敢喘。那人蹲下身子,在尸身上搜检一番,起身跟周围人轻声吩咐了几句——用的居然还不是中文——然后把尸体抬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方老山觉得脊梁骨都是冷汗,他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刚才扯得太快,那白纸居然只剩下半张,吓了一跳。他还指望拿这个去清华换报酬呢,赶紧展开看看,这半张纸是张信笺,上头是一个手写的潦草“陵”字,字旁边拍了一个血红色的手掌印,五指痕迹清晰可见。这纸的下半截应该还有字,估计被刚才那些人带走了。
方老山十分懊恼,早知道就不用使那么大的劲儿了,也不知这半张纸头能不能换钱。他辗转反侧了一宿,越想越可惜,到了第二天中午,他还是决定去清华学校碰碰运气。
北京城内外风雨飘摇,此时的清华校园里也是一片混乱。几个懒散的士兵靠在校门口的沙包前,无精打采地扔着骰子。几个长衫男生打起白色横幅,慷慨激昂地向围观的人诉说着什么革命道理;一群女学生则手里捧着书行色匆匆;一地的碎纸和小旗,无人打扫。
方老山问了一圈,总算打听清楚许一城是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国学研究院有自己的专属建筑,在未名湖以东,是一栋西式风格的二层小白楼。廊下围着一圈灌木丛和各色花草,墙上攀着歪歪斜斜的莳萝与爬山虎,那是前几日大风留下的痕迹。
他受人指点,找到底楼的一间办公室,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屋子正面墙上贴着一张人体解剖图,桌子上还搁着一个骷髅头。四周堆满了石片、陶器、照片和各种洋文书籍,还搁着有不少奇怪的工具。一个人正伏在案前工作,听到他进来,抬起头来,和颜悦色地问他有什么事。
“我找许先生、许一城。”方老山点头哈腰。那人说我就是。方老山连忙说有人托我给你送一封信。许一城放下钢笔,投来疑惑的眼神。方老山也不客气,把昨晚遭遇讲给许一城听。
许一城听完以后,眉头微皱,问他那个人是什么相貌。方老山说:“瓜子脸,高鼻梁,两个眼睛分得很开——哦,对了,额头特别宽。”许一城眼神一动,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问方老山认不认得出来。方老山一看照片,是张合影,上头有十来个人。他找了一圈,指着其中一人道:“对,对,就是这个人。”许一城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颤动,良久,才艰难地开口说道:“东西呢?”
方老山从怀里把那半张叠好的白纸拿出来,却没递过去。许一城知道他的意思,扔给他一把铜元。方老山眉眼喜笑地把铜元接过去,数了数,看了看许一城脸色,赶紧又装出沉痛神情,把信纸恭恭敬敬搁到桌子上。
许一城把信纸展开一看,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临死前还说了什么?”“没有。”方老山回答。许一城又扔过去几枚铜子儿,方老山接了钱,这才开口道:“他说一定给你送到,不然来不及。”许一城又问:“来不及什么?”方老山愁眉苦脸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许一城眼神一凝,方老山吓得连连摆手:“我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哇,他说到一半就断气了……”他见许一城表情晦暗,又关切地凑过去,“他是您朋友?”许一城轻轻点点头。
方老山不吭声了,他默默地把钱收起来,准备告辞。许一城忽然开口道:“能不能请你准备香烛,在他死的地方帮我烧点纸钱?”方老山连声答应下来,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不太敢去直视许一城的眼神。等走出研究院的大门口,他才松了一口气,摊开手掌数了数钱,眉开眼笑地朝家走去。
方老山不知道,许一城始终在他背后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未名湖的小路尽头,许一城这才收回视线,回到办公室。他缓缓拉开一把木椅坐下去,半张信笺捏在手里,心中如同沸山煮海。
死者叫陈维礼,是他的至交好友。两人都对考古有兴趣,志同道合,无话不说。后来陈维礼去了日本留学,两人已经多年不曾相见。许一城万万没想到,当年的码头告别,竟成了永别。
许一城闭上眼睛,好友的音容笑貌,宛然就在眼前……陈维礼是个充满理想和干劲儿的年轻人,一心要开创中国考古事业。他曾经对许一城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效仿大英博物馆建起一座中国自己的博物馆,将古董商手里的宝贝都放进里面去,留给后世子孙看——放在故宫就很好!谈起这个梦想的时候,陈维礼双目闪闪发亮,像是父亲在谈论自己最自豪的孩子一样。
可惜这个梦想,陈维礼再也看不到实现之日了。他的生命,在狭窄的北京城胡同深处,被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九岁。
最初的悲伤过去之后,许一城的心中,慢慢浮上无穷的疑惑。
陈维礼究竟什么时候回北京的?为什么不主动联系他?更重要的是,从方老山的描述来看,陈维礼应该是被人追杀灭口的。为什么他会被追杀?杀他的是谁?为什么?
许一城重新睁开双眼,仰起头来,试图透过天花板去想象陈维礼所面临的危险境地。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没有为自己求救,而是设法把这张纸送到数年未曾谋面的好友手里,发出最后一声呼喊:来不及了——他知道,以许一城的性情,一定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竭尽所能把这件“来不及”的事替他办完。
这是最深沉的信赖,也是最沉重的嘱托。那张纸上到底写的什么事情,让陈维礼连自己的生死都不顾,也要把它送出来?直觉告诉许一城,此事绝不会是什么私人恩怨。以陈维礼的性情,这一定是件大事,且是件极凶险的大事。
许一城捏着这半张纸,如逾千斤,不禁喃喃自语道:“维礼啊维礼,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许一城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如果当时方老山把整张纸都取回来的话,说不定会有更多线索。现在只留下一个没头没脑的“陵”字和五个指头印,别说替陈维礼完成遗愿,就连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情都很难。
忽然,许一城的指头停住了,双眉微微一动。
这是一种厚信笺,纸质绵厚密实,表面光亮,适合钢笔书写,一摸就知道是洋货。许一城的指头很敏感,很快就摸到纸上有一片凹凸不平的地方,似乎是上一页纸写字留下的压痕。
许一城推开窗子,把这半张纸对准太阳,眯起眼睛仔细观察了一阵。他又从笔筒里取下一根铅笔,拿刀削尖,轻轻地用侧锋刮着纸面。很快,一个奇妙的标记出现在许一城的眼前,风、土两个汉字上下摞在一起,“风”字的外围和“土”字的最底一横稍微做了弯曲变形,恰好构成一个圆圈。
风土?
许一城盯着这一个标记看了一阵,再拿起铅笔,继续刮起来。很快在这个标记旁边,铅笔刮出来一片浅灰色的图,线条分明,应该是一把中国宝剑的轮廓素描,不过只有从剑头到剑颚的一半——其他部分估计在失落的另外半张纸上。
这半把宝剑的造型也颇有些奇特,似乎被画过两遍,可以勉强看到一截笔直的剑身和一截略显弯曲的剑身,两段剑身交叠在一起,好像重影一般。似乎画手拿不定主意,先画了一遍直身,又改成弯身。
再仔细一看,上头似乎还有龙纹。可惜这片痕迹实在不重,看不出更多细节。
血手印、“陵”字、风土印记和宝剑素描,这几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呢?许一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这里最容易追查的,应该是风土印记。这个标志一看就是经过专门的美术和几何设计,应该是某一个机构的专用公章,曾经在这张信笺的上一页用过印,用力稍微大了点,纸又很软,所以在下一页留下一道轻轻的痕迹。如果能找到这个印记的来历,那么陈维礼书写信笺的地点,也就呼之欲出了。
许一城取来一张北京地图,以陈维礼死去的胡同为圆心,用圆规划了一个圆。方老山曾经说过,陈维礼脸色很差,说明以他的身体状况,跑不了多远,活动范围只可能在这个圆圈之内。而且这种信笺纸相当高级,国内用得起的人不多,一般只有使馆、洋行之类的地方才会用,这就进一步缩小了搜索的范围。
做完这些工作,许一城拉开抽屉,将那一套海底针取出来。这是沈默送给他的,用来酬谢吴郁文的事,算是相当重的奖励了——微妙而有意思的是,沈默宁可私下里把这套家宝送他,也不肯当着族人的面公开褒奖,个中意味,难以言明。
许一城从海底针里抽出一柄小铲,在一块木牌上刻上“陈公维礼之位”几个字,然后恭敬地摆在桌前。他点起两炷香,直起身子,两个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拢,拜了三拜,手背翻转,再拜三次。
这是江湖上的规矩,叫作生死拜,也叫托孤拜,相传是诸葛亮在白帝城传下来的。在坟前做如此祭拜,表示生者愿不惜一切代价完成死者遗愿,托孤一诺,九死不悔,手背翻转,以示不负所托之意。说来也怪,许一城刚一拜完,窗外一阵大风吹进屋子,霎时四处被吹得哗哗响动。那木牌晃了几晃,居然面朝着许一城倒了下来。
许一城嘴唇一颤,连忙伸手扶起木牌,双目含悲,却不见半点泪光:“维礼,我不知你因何而死,也不知道杀死你的是谁。但你临终前来找我,自然有你的道理。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待之——为兄这两行清泪,待得为你昭雪之时,再洒不迟!”
风说停就停了,屋中立时一片寂静。
陈维礼死去的地点是在西城大麻线胡同附近,前后都是敞亮大街,附近都是繁华之地。商旅云集,南北商铺连成一大片,就连洋行也有那么十几家,其他各色娱乐销金场所更是鳞次栉比。不过最近因为战乱的缘故,好些铺子都紧锁大门、上起门板,生怕被败兵波及了,放眼望去十分萧条。
许一城离开清华,以大麻线胡同为圆心,沿着划定的范围走了几圈,一无所获,别说那个标记,就连带“风土”二字的招牌都没一个。那些洋行他都一一拜访过了,也没什么可疑之处。许一城拿着这图形问了几个路人,都说没见过。
五月天气说热就热,许一城走得有些乏了,想找个茶馆歇歇脚,喝几口茶。他一抬头,忽然把眼睛眯了起来。原来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大华饭店。这大华饭店在四九城很有名气,是专门给洋人住的高级旅馆,装潢设施据说请的都是纽约来的设计师,连“大华饭店”四字都是用霓虹灯勾出来的,一到晚上花花绿绿的格外耀眼,是远近一景。
许一城看到有几个穿西装的东洋人走出饭店大门,冲送别的人连连鞠躬——不用说,这一定是日本人。看到他们,许一城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怀疑。陈维礼之死,许一城一直疑心与日本有关系。那印记是“风土”二字,而国外仍旧使用汉字的,只有日本一国。何况当初陈维礼出国,正是在早稻田大学就读考古系。
这附近没有其他日本机构或商铺,如果说能和日本人扯上什么关系的话,那就只可能是住在这家大华饭店的客人了。
他信步走进旅店,径直来到柜台前。接待见他西装革履,气质不凡,赶紧过来招呼。许一城懒得跟他废话,把一枚铜元“啪”地扣在台面上,用手拢住:“你们这里,最近住了什么日本客人?”
接待大概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笑眯眯地把账本往上一搭,另外一只手在账本下把铜洋迅速抠走:“最近政局不太稳当,来的人少。现在住的只有一个日本考察团,东京帝国大学的,个个戴着厚底眼镜。”
“哦?”许一城眉头一皱,“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接待没回答,只是把账本磕了磕台面。许一城又递过去一枚铜元,他才说道:“听说是来中国考察啥古迹的,我帮他们扛过行李箱,中间掉地上一次,里头装的全是地图。”他一指,“喏,那位就是团里头的教授。”
许一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大华饭店一层是个咖啡厅,里头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对面坐了个戴瓜皮帽的中国人,唾沫横飞地跟他白乎着。
许一城悄悄走过去,看到原来两人玩赏的是一把竹杖。这把竹杖高约七十公分,粗细恰好一掌可握,竹节稀疏,上面还缀着如同泪痕一样的紫斑。最奇的是,每一节上的竹面有微微凸起,如同佛面一样。一根竹杖分了五节,就是五个佛面,倒真是件精致的奇物。
那位日本人头很大,脖子却很纤细,宽阔光滑的额头向前凸起,发际线却拼命靠后,让他看起来总是一副把身子前探的好奇姿态。他双手捧着那把竹杖,厚厚的镜片后眼神略显呆滞,不知是被震惊,还是心存疑虑。
那个中国人说:“您尽可放心,我骗谁也不敢骗大日本帝国的教授呀。这湘妃佛面竹杖,可真是一件稀罕物。您看见那上头的紫晕了没?那是极品湘妃泪竹,几百年也长不出一根来……”那人正说到兴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嗤笑。他侧脸看到许一城在旁边似笑非笑,大为不满,挥了挥手说:“快走开!”
许一城没理他,对那日本教授道:“这位先生,你可要上当了。”那人大怒:“你扯啥呢扯?”许一城也不客气,拿起那杖,拿指头点了点竹面上的紫晕泪痕道:“这泪斑可不是长出来的,是点出来的。新竹刚生时点了几处苔钱封固,长成以后用草穰洗下苔钱,斑点就出来了,是不是?”
那人一时语塞,嘴里却不肯服输。许一城道:“真正的泪痕,深入竹质;点出来的泪痕,浮于竹皮。咱们打个赌,我把这竹杖撅断了,看它的断面有没有紫晕。如果是真的,我照价赔偿;如果是假的,咱们去日本大使馆说个明白,如何?”
那人连忙转脸对那日本教授道:“您可别听这小子胡说,他懂个屁,我可是出身五脉。五脉您听过吗?明眼梅花……”
那位教授抬起手,把竹杖双手奉还,用生硬的中文道:“佛面杖,俗称定光佛杖,宋代产于龙岩、永定、武平等地。苏轼曾经送过一杖给罗浮长老,留下两句诗,‘十方三界世尊面,都在东坡掌握中。’”
龙岩、永定、武平在福建,自然跟湖南的湘妃竹没什么关系,这位教授言辞暧昧不愿直言拒绝,就背诵佛面杖的典故,等于是委婉地回绝了。许一城和那男子都没料到,这个日本人汉学功底如此深厚。他虽没有鉴别泪痕的古董知识,但靠着精熟典籍,从另一个角度点出了破绽。
那男子面色一红,二话不说,拿起竹杖转身就走。临走之前,他还狠狠瞪了许一城一眼,呸了一声:“不帮中国人,反倒帮日本人,狗汉奸!”许一城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没去追究。这种骗子太常见了,专门在高级旅店附近混,拿假货哄骗外国人。
日本教授起身鞠躬致谢:“我正发愁如何让他离开,您能来帮忙真是太好了。”
许一城心想这个家伙倒真是个老实人,对骗子也这么彬彬有礼。他摆手笑道:“没什么,我这个人见不得假物,所以一时没忍住,不知有没有打扰到您。”日本教授双手递上一张名片,名片颇为朴素,上面只有四个字:“木户有三”。许一城把名片收好,双手抱拳:“不好意思,我没名片。我叫许一城,在清华学校读考古。”
听到考古二字,木户有三的眼神倏然亮了起来。他热情地请许一城在对面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考古的事情来。原来木户有三是东京帝国大学的考古学专业教授,这次和其他几名学者受邀加入支那风土考察团,准备考察中国西北一带的古代遗迹,三月下旬刚到北京。因为政局动荡的缘故,暂时还没出发。
一听到“风土”二字,许一城心中一跳,连忙拿出誊画的那个风土标记,木户教授一看就点头:“没错,这是支那风土研究会的标记。”
“那是什么团体?”
“是一个基金会,和京都东方文化研究所、东亚考古学会、东亚文化协会差不多,致力于挖掘、保存和研究东亚地区历史的学术团体。我们这次考察活动能够成行,全靠了他们的好意资助。”
这就对了,许一城心想。陈维礼使用的信纸,是这个考察团从日本带来的,上面留下的印痕,则是赞助者支那风土研究会。
如此看来,陈维礼的死,以及他舍命要传递出的信息,恐怕和这个考察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许一城表面上没说什么,心中一阵冷笑。日本人从甲午开始,就垂涎着中国的文化。这些年来,打着考古旗号来中国的日本人如过江之鲫,不是盗掘坟墓遗址就是搜购古籍文物,几乎都成了公开的秘密。这位木户有三教授是个书呆子,可他所在的这个考察团,动机就未必纯洁了。
“你们这次的考察对象,是古代的陵墓墓葬吗?”许一城问。在陈维礼那张纸上,唯一可辨认的字,就是一个“陵”字。以日本人的贪婪程度,恐怕这是最吸引他们的东西。
木户教授丝毫都不隐瞒:“是的,我们希望至少能有一次挖掘考察,最好是汉墓或者唐墓。”
许一城忍不住道:“你们不觉得这是一种偷窃吗?”
木户教授很奇怪地看着许一城:“许君你问这样的问题可真是太奇怪了。我们的挖掘完全合乎学术规范,这些都是东亚历史的宝贵财富,如果我们不尽快,你们中国的军阀会把它们彻底毁掉的。”
“可这归根到底还是偷窃。”
“历史可不是某个人、某个团体或国家的专属物,它属于全体人民。让怀有感激之心的学者来研究,结出硕果,总比毁在那些贪婪之徒手里要好,这就是我的想法。”
许一城盯着木户教授,后者的眼神没有丝毫愧疚,也不含任何贪婪。他意识到,木户教授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学痴,在这个人心目中恐怕没什么民族、政治的概念,只有自己的研究课题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许一城果断换了话题。他是五脉出身,又受过正规的学术训练,见识和学识都很丰富,两人聊得特别投机。许一城想到信笺上那半截剑影,便有意把话题往剑器身上引,木户教授恰好毕业论文就是这个主题,兴致更浓,谈了许多古代日本和中国铸剑工艺的差别。许一城便旁敲侧击地询问,这次支那风土考察团是否和什么中国宝剑有关系。
木户教授听到这个问题,歪着脑袋思考了一阵,然后摇头:“团里没有这样的专题规划。不过我曾经对这类课题做过浅薄的研究,如果这次考察碰到剑器类文物的话,应该会让我先稍微过目,我想是这样吧。”他说的时候,头朝后微微仰起,虽然口中谦逊,神情里却带着遮掩不住的傲气,在这个专业领域,他在考察团里应该是最资深的。
许一城心中一动,把那张纸上的重影形状随手画出来,找了个借口请教。木户教授没什么心机,他觉得许一城是同行,就知无不言,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全无隐瞒。他告诉许一城,剑身弯曲这种情况,在许多文明里都能看到,比如日本刀、蒙古刀和波斯弯刀。不过中原样式的剑颚配弯曲剑身这样的形态,他还没看到过。
许一城盯着木户教授半天,认为这人很真诚——或者说很单纯——不会说谎。那把剑的素描,应该不是出自他的手笔。这就奇怪了,木户教授明明是考察团里的剑器权威,可他居然全不知情。
想到这里,许一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木户教授,你是否认识一个叫陈维礼的人?”木户有三一愣,立刻露出惋惜神色:“陈君啊,我知道,他是这个考察团的翻译。可惜昨天突然去世了。我听团长堺大辅说是吸食鸦片过量,哎,真是可惜,他可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
吸食鸦片过量?许一城眉头一挑。好一个借口!外国人眼里,中国人无人不抽鸦片,捏造死因总是这个。他又问道:“那么他的遗体现在哪里?”木户教授想了想,回答说:“今天早上应该是送到日本使馆去了,堺团长亲自送去的。”
按照法律规定,陈维礼是中国籍,意外死亡,理应交由京师警察厅来处理。日本人却把陈维礼的遗体特意送进使馆,一定是有什么缘故。
许一城本来想再询问一下,木户教授却突然站了起来,对许一城道:“团长回来了,你可以直接问他。”
四五个日本人正好走进饭店,为首一人宽肩阔面,下巴奇厚,两道浓眉始终绞在一起,如同顶着一个墨团。木户有三起身喊了一声:“堺团长。”堺大辅看了眼许一城,问他是谁,木户有三道:“他叫许一城,在问我陈君的事情,您比我知道得清楚,正好跟他说说吧。”
许一城暗暗叫苦,这位木户教授真是成也实诚,败也实诚。
昨夜方老山目睹了一伙神秘人把陈维礼的尸体抬走,那半截留在手里的纸肯定也被他们收缴。那伙人一定知道,有人拿走了上半张纸。木户教授这么一说,这不明摆着告诉人家,纸在我手里,我是来查陈维礼死因的吗?
本来他还打算旁敲侧击,不动声色地通过考察团里的其他人来打探,现在倒好,直接被木户有三给出卖了。
果不其然,一听到陈维礼的名字,堺大辅双目爆出一团利芒。他打量了许一城一番,用中文问他和陈维礼什么关系。许一城只得回答:“我是他在北京的朋友,他约我今天来大华叙旧,可一直没出现,我过来找找看。”堺大辅将信将疑,开口道:“很不幸,陈君昨晚吸食鸦片过量,已经去世。我们刚刚把他的遗体送到日使馆,等到尸检结束后,我们会通知他的家人。”
“尸检不应该是京师警察厅来做吗?”许一城问。
堺大辅不屑道:“你们中国的尸检水平太低,根本没法信任。再说我们现在想找警察都找不到。”
这倒也是事实,现在从吴郁文以下,警察厅所有人都惶惶,机能趋于瘫痪。
许一城知道这一下子打草惊蛇,让对方起了疑心,没法继续试探下去了。于是他又敷衍几句改日吊祭的客套话,借故离开。木户教授聊得意犹未尽,他扯住许一城袖子,说中国有这种见识的人实在太少了,想约个时间去清华拜访。许一城犹豫了一下,在堺大辅的注视下,还是把地址留给了他。
在离开大华饭店时,许一城注意到堺大辅身后站着一个人,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他。这家伙穿着中式长袍,能看到衣下微微隆起的肌肉,脖颈粗大而精悍。许一城与他擦肩而过,突然身子一矮,这家伙便迅速避让,然后立刻恢复成平常站姿。
许一城冲他笑了笑,指了一下自己皮鞋,意思是我只是系一下鞋带。在这个人冷峻的目光注视下,许一城缓缓步出大华饭店,头也不回,一直到走到大街上,才长出一口气,发觉脊背一片冰凉。
许一城很确定,这一定是一名军人,只有军人才有这种内敛洗练的杀气和迅捷动作。
事实很清楚了,陈维礼这次来北京,是以支那风土考察团翻译身份出现的。他发现了什么事情,情急之下扯下一张支那风土研究会曾用过印的信笺,从大华饭店逃出去,结果在半路不幸遇害。
东京帝国大学、支那风土研究会,说不定还有日本军方的影子,许一城觉得这件事越发蹊跷,也越发凶险。如果调查继续深入,他所要面对的,恐怕将会是一个组织健全的庞然大物,而他这边甚至连报警都没人理睬。两相对比,强弱极其悬殊。
可是,那又如何?
许一城抬起头,看到一排乌鸦从头顶飞过,好似天空裂开了一道细小的黑色缝隙。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自信而坚毅的笑意,抬起双手,拇指相抵,八指交拢,对着天空拜了三拜,手背翻转,再拜三次。
托孤一拜,九死不悔。
许家之人,许下承诺,就绝不会中途而废。
这一天注定无法平静。当许一城返回清华学校时,他惊讶地发现,房间里两位年轻的客人等候多时了。
一个是刘一鸣,一个是黄克武。两人本来笑嘻嘻的,看到许一城进门后脸色凝重,一时都有些尴尬。许一城问他们怎么跑来清华,黄克武一推刘一鸣,让他说。刘一鸣推推眼镜,把来意说明。
原来他们两个到这里,是为了吴郁文那件事儿的一点余波。
那天在吴郁文的宅子里,正德祥的王老板捐了一千五百大洋,换回来一个泥金铜磬,内里还镌着一圈梵文,形若莲花。当时是药慎行亲自掌的眼,虽未标定年代,但不会早于乾嘉。乾嘉到民国没有多少年头,铜磬本身也不算罕有,不值多少钱。王老板安慰自己,反正是花钱消灾,真的假的无所谓了。
他把这木鱼拿回家以后,随手搁到佛堂前。他的大太太笃信佛法,正好用得上。可当天晚上就出了一桩怪事。有个老妈子起夜时,听到佛堂里咯咯作响,她探头进去看,里面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再仔细一听,居然是那佛前的铜磬自己发出响动,一会儿工夫就停了。一看时间,恰好是十点半。
王太太第二天听说以后,挺高兴,觉得这铜磬有佛性,心想这是菩萨催促我晚上也要念经呀。到了半夜,她等在佛堂口,同一时间果然又传来铜磬的声响。她捧着蜡烛进去,往佛堂那儿一跪,突然觉得阴风四起,两条腿顿时动弹不得。
王太太瘫在那儿,只有眼珠子能转。她看见在烛光照映下,那铜磬的影子慢慢地拉长,有点怪,形状变成了一个带着旗头的女子。王太太吓得魂飞魄散,又没法跑,只能拼命叫喊。结果整个宅子都给惊动起来了,众人进了佛堂点亮电气灯一看,王太太瘫坐在地上昏了过去,铜磬还在兀自响着。
这一下子可不得了。生意人最忌讳这些东西,王老板一听老婆描述,也吓毛了,当时就要把铜磬扔出去。家里老人提醒,这是邪祟之物,进门容易出门难,如果随随便便扔出去,保不齐会有什么大麻烦。
留着不是,拿走也不是,王老板左右为难,只得请人来驱邪。道士和尚请了好几个,甚至还找了一个当年义和团的大师兄,全都不管用,那铜磬还是每天晚上准时照响不误。家里人惶惶不可终日,天一黑就躲屋里不敢出来,好好一个家弄得跟鬼宅似的,就连四邻都惊扰不安,纷纷过来打听。
王老板气得大骂,吴阎王杀过那么多人,他经手的东西肯定不干净。他骂完吴阎王,又骂五脉,骂那些掌眼的人都是瞎子,这点邪气都看不出来。王老板不敢去惹吴阎王,就想让五脉负责。于是他给沈默传个话,要求他们派人来再掌一次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古董铺子有个行规:凡是经手的物件儿,可以有假的,但不能有不吉利的。卖人假的,这叫骗人;卖人大凶之物,这叫害人。所以玩古董的人,风水堪舆、命理术数之类的门道儿多少都要涉猎,卖货时负有解说吉凶之责。比如说谁买了面古镜,老板得先提醒人家,切不可高悬于榻前;谁要想卖件槐树芯儿的木梳,正经的大铺子都不敢收,寄卖都不肯——槐木大阴,那是给鬼梳头用的,卖出去要出人命。
这铜磬虽说不是五脉经手,但既然给人家掌了眼,也脱不开干系,于是沈默就让药慎行再去看看。
药慎行接了沈默的要求,哭笑不得,只好再去一次。到了王家,药慎行拿起那铜罄东看看,西看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毛病。这铜磬造型素净,唯一可虑的就是内里镌的那一圈梵文,但经过辨认,也不是什么邪咒,不过是普通的佛经。
可王老板扭住药慎行死活不放,一定要五脉负起责任来。这时候在一旁帮忙的刘一鸣眼珠一转,提议说金石一类是许家的专长,要不请老许家的人来看看。药慎行一听就不乐意,许家老爷子去世几年了,现在许家就剩许一城一个人。请许家出手,那就等于是叫许一城来。那日在吴郁文家里,这个人已经出尽了风头,让一向以接班人自况的药慎行很有危机感。
王老板可不管那么多,听说五脉还有更厉害的高人没出山,忙不迭地催促去请。于是刘一鸣叫上黄克武,高高兴兴地跑到清华学校来搬救兵了。
讲完前情,黄克武扯着大嗓门道:“许叔,这事不解决,五脉还会有大麻烦。吴郁文是您解决的,好歹给收个尾,善始善终啊。”许一城嘿嘿笑了一下,颇有深意地看了刘一鸣一眼。后者连忙把视线移开,似乎有什么亏心事。
“王老板家住哪?”许一城问。
黄克武大喜:“这么说许叔您愿意去?”刘一鸣赶紧捅了他一下,黄克武这才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赶紧回答,“崇文门,在崇文门。”
“那附近没有什么寺庙吧?”
黄克武对北京地理很熟,他想了想,说应该没有。许一城找出一张北京地图铺开,随手拿起一枚图钉搁到王老板家当标记俯身琢磨了一阵,又从书架上拿起一个小册子翻了翻,一拍手:“行了,我大概知道了,你们等我一下。”然后拉开抽屉,把那套海底针拿了出来。
刘一鸣、黄克武一见海底针,精神一振。这海底针号称“无宝不到”,需要它出手的无不是珍奇异宝。许一城如今把它带上,说明那铜磬绝不简单,又有热闹可看了。
“我们走吧。”许一城说。陈维礼的事让他一直心神不宁,正好借此换一换思路。
三人离开清华园,所幸此时电车还在运行。许一城单独坐在前排,头靠椅背,任凭窗外的夕阳照拂脸上,陷入沉思。两人不好意思跟他并排,坐到后面去了。电车在路上徐徐开动。半路上黄克武小声问刘一鸣:“大刘,许叔这一去,你这算是把药伯伯给得罪了,就不怕他收拾你?”
他性子虽急,但不代表没眼色。药慎行是既定的接班人,许一城这一去,等于是给他塌台子,以他睚眦必报的秉性,必定不会甘休。刘一鸣这个举动,可是捅了个大马蜂窝。
刘一鸣嗤笑一声:“本来金石就是归许家管的,我哪句话说错了?嗯?再说了,他要是敢整我,我就把药来那点烂事儿全抖落出去,到时候看丢脸的是谁。”
黄克武笑道:“你小子一出手,肯定先算得清清楚楚——说吧,你来找许叔,到底是图啥?”
刘一鸣眯起眼睛,却不肯说,只是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八字。黄克武“哦”的一声,这才明白过来,五脉的族长之位,最多坐到八十就要退位,免得老糊涂了连累族里。今年八月份正好是沈默八十大寿,不出意外会在席上让药慎行接任——嗯,不出意外……黄克武想到这儿,一下明白过来说,大刘你这是要给许叔搞一出黄袍加身呐。
刘一鸣扶了扶眼镜:“明眼梅花凋零腐烂,得有一位像拿破仑一样的人物来领导,才能活下去——拿破仑你知道是谁吧?”黄克武摇头说不知道,刘一鸣嘿嘿一笑:“那是法兰西的皇帝。”黄克武惊道:“你小子胆子可不小……”刘一鸣瞥了他一眼:“别装了,你如果喜欢药大伯上位,就不会跟我来了。”
黄克武抓了抓头,特别严肃地说:“我倒不是对药大伯有什么成见,他是个好商人,只不过什么物件儿到他手里,只看作价,却不怎么真心爱惜,我不喜欢这样。”
刘一鸣笑道:“得了,得了,谁不知道你大黄是个讲究人,视古如命。还说我老成,我看你才是个老古董。”
“古物不好好珍惜,还收它做什么啊?”黄克武嘟囔道。
两人正在后排嘀嘀咕咕。许一城的声音从前排飘过去:“哎,这次把我叫过去,是一鸣你的主意吧?药大哥可绝不会这么做。”
刘一鸣被说破了算计,也不脸红,索性直言道:“他当然不希望你去,他怕你抢他位子呢。”
许一城“嘿”了一声,头没动:“你们读过《庄子》的《秋水篇》吗?”两人一起摇头。许一城道:“在《秋水篇》里头,庄子讲过一个故事:话说在南方有一种鸟,叫作鹓雏。这种鸟极爱干净,不是梧桐树它不落,不是山泉水不喝。正巧一只鹞鹰逮到一只腐烂的老鼠,正要吃,看见鹓雏飞过,生怕它过来抢,就抬头‘吓’了一声,想把它吓走。”
刘、黄二人哈哈大笑。刘一鸣笑完以后,心里又起了一声叹息。许一城果然看破了自己的用心,这算是委婉地拒绝了。他望着前排重新闭目养神的许一城,忽然又在想,许一城对五脉视若腐鼠,那么他所属意的梧桐山泉,会是什么呢?难道就是他口中说的考古?刘一鸣想问,但犹豫了一下,还是闭上了嘴。
天擦黑的时候,三人到了王老板家。刘、黄一进门,迎面看到药慎行坐在那儿喝茶,那张脸狭颊钩鼻,还真有点鹞鹰的意思,又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让药慎行有点莫名其妙。
许一城摘下礼帽,冲他先打了个招呼:“药大哥,你好。”药慎行这才起身笑脸相迎,握着他的手道:“愚兄只知道古董,对捉妖一行实在不擅长,只能劳烦兄弟你跑一趟了。”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在讽刺许一城不务正业,许一城却是微微一笑,并不着恼。
他跟王老板客套几句,说带我去佛堂看看吧。众人进了佛堂,王老板一指那磬:“就是它,每天晚上十点半准响,比西洋钟都准。”许一城走过去,没有急着碰触,而是把海底针在旁边摊开来。这套海底针铸造得极为精致,造型又怪异,外行人看来和法器差别不大。王老板看到这么专业的装备,顿时放心了几分。
许一城的双手摸在磬上,微微闭眼,过了好一阵才重新睁开,神情肃穆,似乎极费心神。王老板看他脸色严峻,便惴惴不安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许一城捧起铜磬,把磬口对着王老板:“你可知道这行梵文写的是什么?”王老板讪讪表示不知。许一城道:“这行梵文叫作芬佗利华,意思是大白莲花。佛经里称赞人,常说人中芬佗利华,跟咱们说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差不多。”
“这不挺吉利的吗?怎么还闹女鬼?”王老板纳闷。
“这芬佗利华有镇压邪魔的功效。夫人看到的那名旗头女子,恐怕是受了什么冤屈,一灵不昧困在磬中,被大白莲花镇着,一入夜便拼命挣扎,是以铜磬不敲自响。”许一城一本正经地说。类似的说辞王老板也听和尚、道士们说过,将信将疑。他问解法,许一城竖起一根指头:“今日我可叫这铜磬不再惊扰。不过若想彻底化解她的怨气,还得要有功德浸润。”
“有,有,我太太经常抄佛经的。”王老板说。
许一城摇摇头:“抄佛经只是虔敬,行慈悲才是功德。”许一城这话一出口,刘一鸣、黄克武就知道他又要干什么了,再看他得道高人一样的神情,无不窃笑。
王老板也是个识言知趣的人,立刻表示:“明儿一早我就去再捐五百大洋给福利院。您赶紧作法吧。”
许一城点点头,从海底针里挑出一柄小锉,拿起铜磬,狠狠地锉了几下,重新搁回去。王老板问,完了?许一城说对,做完了。王老板大惊,说不用念经画符啥的吗?许一城朗声笑道:“放下锉刀,立地就可成佛。真正的好手段,看的可不是时间长短——今晚十点半,等着瞧就是。”
看他说得言之凿凿,众人都将信将疑,就连刘一鸣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把锉轻轻蹭几下就能管用?未免太简单了吧?
王老板请他们晚上吃了一顿家宴,可大家的心思都不在这里,只有许一城谈笑风生,胸有成竹。到了快十点半,众人再次聚在佛堂门口,支愣起耳朵仔细倾听。时间一过,那铜磬果然悄无声息,再无动静。
王老板大喜过望,连称许一城是活神仙。药慎行站在边上,手里摩挲着腰间悬着的一枚铜印,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他折腾了两天一无所获,可许一城轻轻两锉就解决了。最可恨的是,自己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成的。这事要是传到家里,岂不是又给他加分了?
可药慎行眼珠一转,又摆出一副笑容,顺着王老板的口风连声称赞,说我这个弟弟天赋异禀自幼修道,最擅长降妖除魔,怎么玄乎怎么吹。药慎行想清楚了,棒杀不如捧杀。如果能把许一城坐实了会捉妖的身份,那对自己就再没有什么威胁了。家里再如何败落,也不会选一个神棍来做族长。
对这些“赞颂”,许一城只是淡淡地解释一句:“我不是道士,我在清华学校学考古的。”大家只当他是谦虚,再说“考古”一词听着玄奥,保不齐也是什么修道的法门。
王老板请五脉的几位回前堂喝茶,然后叫了家里一干人等在佛堂祭拜,感谢菩萨恩德。许一城在太师椅上坐着,喝着王太太亲手泡的茶,悠然自得。刘一鸣凑过去低声问:“许叔,这怎么回事?”他根本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许一城斜看了他一眼,淡淡吐出四个字:“共振原理。”
刘一鸣瞪大了眼睛,没听明白。许一城笑道:“此事古已有之,我不过是照猫画虎罢了。唐代有个叫曹绍夔的人,他有个和尚朋友,因为屋子里的磬总跟外面钟声一起响,以为有古怪,吓得病了。曹绍夔拿锉刀锉了几下,磬就不响了。他解释说因为钟和磬恰好音律相合,击彼应此,所以有了共鸣。只要稍微改变它的形状,音调一变,声音就消失了。用现代的科学道理来说,就是物体频率恰好一致,产生了共振。”
刘一鸣奇道:“可这附近并没有寺庙,也没听到钟声啊。”
许一城竖起一根指头:“没钟声,可有别的,你仔细想想。”刘一鸣想了一圈,突然“啊”的一声:“火车?”许一城赞道:“一鸣你脑子果然好使。正是火车。这里位于崇文门内,距离京津铁路不远。我刚才在学校查过时刻表,每晚十点半,有一趟火车从天津开到正阳门火车站,恰好路过这附近。火车轮子在铁轨上滚动,声音低沉,恰好跟这个铜磬的音律对上了。”
“敢情这铜磬不是闹女鬼,而是闹火车啊。”刘一鸣笑道。
黄克武急问:“那许太太看见的那个女鬼呢?”
“那个铜磬下窄上宽,两边略凸,烛影一照,可不就有点像旗头女子?其实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多少烦恼,无非就三个字:想多了。”许一城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药慎行。后者此时站在廊下,负手望着漆黑的夜色,一言不发。药慎行也不信怪力乱神,但他琢磨不明白许一城是怎么解决的,又不愿露怯,只好远远站开,故作深沉。
此间事情已了,许一城捧起茶碗又啜了一口,掏出素白手帕擦擦嘴角,准备起身走了。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一抬头,看到王家管事搀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直入前堂。
北京这都已经快入伏了,老头子还披着一件掐边银鼠皮袄,似乎耐不住半点风吹。他脸上老皮沟壑纵横,后脑勺还梳着一根长长的银白色辫子,整个人佝偻着背,像是一只快被晒干的虾,唯独那两只眼睛亮得很,像是海东青的鹰眼。
管事的对他十分恭敬,口称富老公。老头子进了屋,开口便道:“听说你家里有个刻着莲花的铜磬,拿给我看看。”富老公的声音有些细柔,口气却强硬得很。管事的有些为难,老头子拐杖一顿,管事的一哆嗦,赶紧说我去问主人说一声。过不多时,王老板匆匆转出来,一躬到底:“富老公,什么风把您这么晚给吹来了?”
“那个铜磬,我要看看。”富老公说。王老板担心这磬才被封印不宜轻动,可又忌惮这位老人家,就把征询的眼光投向许一城。许一城点点头,表示不妨事。王老板这才吩咐仆人去佛堂取来,自己陪着富老公说话。
许一城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个富老公从称呼到做派,都像是在宫里做过太监,职位恐怕不低。清帝逊位以后,太监们也都被赶出宫去。其中一些大太监有手段,有身家,也有人脉,转投了其他行业,照样做得风生水起。他们互通声气,彼此帮衬,在京城地面隐然也成一股势力。这些人为了表示仍旧效忠清室,都不剪辫子。这位富老公大概就是其中一位。
很快那铜磬被人取了过来。富老公还没等王老板转交,上前一步拿在手里,搭眼一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声哭,可把前堂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只猜这老头子是来夺宝,没料到居然是这么个反应。富老公怀抱铜磬,弓背不住颤抖,似乎十分伤心。王老板劝了好一阵,富老公才住了眼泪,红着眼睛怀抱铜磬问:“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王老板心想坏了,不知道这铜磬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他心里这个恨呐,为了这个铜磬,自己先是关在宅院里被人胁迫讹诈了一千五百大洋,然后又闹鬼搞得家宅不安,现在又惹出富老公来,没一件好事儿!
王老板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富老公听说里面封印着女鬼,瞪了许一城一眼,面带怒色:“简直是胡说八道!”他对王老板道:“这个作价多少,我两倍给你。”
王老板赶紧摆手说这件宝器在下无福消受,送您得了。富老公一挥手,说我不占你便宜,明天你派人去我账房里支钱。
他不容王老板再说什么,抱着铜磬径直朝门外走去。从头到尾,富老公都没往五脉这边看一眼。众人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结局,不由得面面相觑。
铜磬既然已经不在,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意义。眼看已经十一点多,许一城和药慎行起身告辞,带着刘一鸣和黄克武两个小家伙一起离开。
此时天色已近子时,阴云遮住星月,正是一天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候。一出王宅,胡同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王宅门口挂起一个纸灯笼,幽幽的小光只能照亮一米之内,这段时间北京城兵荒马乱,供电时有时无,夜里出行得有副好眼力才行。
从王宅到大街上就这么一条路,药慎行纵然满心不情愿,也得跟许一城一起走。刘一鸣跟在他们俩身后,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背影,不知又在琢磨什么。黄克武瞪圆了眼睛,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脚下。四人一路无话,沉默地朝前走去。很快王宅的灯笼在身后吹灭了,整条胡同如同被迎头泼下一碗黏稠的松墨,霎时彻底陷入黑暗,两侧高高低低的墙屋夹出一条状若墓道的胡同小路。偶尔有野猫飞奔而过,双目幽亮如坟冢磷火。
四人默不作声地挪动着脚步,前行了大约一百多米。黄克武突然“咦”了一声,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谁?!”
四个人里就他是个练家子,耳目都比别人灵敏。听黄克武这么一喊,其他三个人也停下脚步,警惕地四下望去。在药慎行的左侧,突然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低沉杂音,这声音连续不断,像是什么东西滚过砖石路在逐渐逼近。药慎行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朝右边躲去,恰好撞到许一城身上。许一城身形一晃,伸手扶住他肩膀,沉声道:“别怕,那是车轱辘。”
就在这时,数盏大灯笼突兀地亮了起来。药慎行这才看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胡同岔口前,前方一条出路,左边还有一条斜进去的路。在那条路的正中是一辆胶轮灰蓬大马车,那咯吱声正是胶皮轮胎压在路面的声音。
车前两匹高头枣红辕马,车厢用蓝布帘围得密不透风。马车两侧是两个膀大腰圆的保镖,手里各自提着一盏刚刚点亮的防风竹骨大黄灯笼,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