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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推开一道道门,打开一扇扇窗,不断地找着。那东西对他来说太过重要了,他心里空荡荡的,因找不到而焦躁起来。
然后他推开一扇门,蓦然看见满树桃花。
应当正是暮春时节,枝头的花开得极艳,桃红柳绿,姹紫嫣红。一阵微风吹过,花瓣便簌簌的落下来,白的粉的混在一处,铺开一地鲜妍。
那树下立着个人,穿一袭墨色的衫子,手中把玩着一枝桃花。有花瓣落在他肩头,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去,眯起眼睛笑了笑,容颜比这春光更为动人。
段凌的胸口顿时被那笑容填满,激烈地鼓噪起来。
他找到要找的人了。
他不复先前的焦急,反而放慢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他离那人越来越近,近到对方再也逃不掉时,才毫无预兆地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那人吃了一惊,手中桃花也掉在了地上,回头看清是他,才笑起来道:“师弟怎么来得这么迟?”
“陆修文,”段凌紧紧抱着他不放,“我差点找不着你了。”
陆修文眼波盈盈:“约好了在这里见面,我还能跑了不成?还有,你怎么直呼我的名字,又想挨鞭子了是不是?”
段凌这才瞧见他腰间别着鞭子,忙改口道:“师兄,我刚才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他觉得这梦太不吉利,顿了顿才说,“梦见你死了。”
陆修文听得笑起来:“我的武功你又不是不知道,谁能害得了我?”
的确,陆修文武学天赋极高,乃是邪派中一等一的高手,如今更是继承了教主之位,从来只有他害别人的份,别人可伤不了他分毫。
但段凌的那个梦境太过真实了,他至今心有余悸:“在梦里,你一动不动的躺在我怀里,怎么叫也叫不醒……”
他怕极了那冷冰冰的触觉,边说边低头亲吻陆修文的唇。
陆修文却将头一偏,避了开去,问:“师弟,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段凌呆了呆。
陆修文脸上变色,失望道:“若是不喜欢,那我这便走了。”
段凌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岂会任他离开?
“喜欢……”他牢牢扣住陆修文的腰,叫道,“师兄,我是喜欢你的。”
陆修文这才展颜微笑。
段凌心跳得甚急,不顾一切地吻上去。
双唇尚未相触,四周的桃花就迅速枯萎下去,瞬间只剩下了丑陋的枝杆。而他怀里的陆修文也退后一步,表情冷淡的看着他,说:“阿凌,你认错人了。”
分明是陆修言的语气。
段凌顿觉遍体生凉。
他由梦中惊醒过来时,出了满头的冷汗,一时分不清哪边是真实,哪边是梦境。抬起头,却发现陆修言正坐在床边。
“修言?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修言道:“不记得了吗?昨天你跟我说着话,突然间倒了下去。”
段凌的记忆回笼,想起他们原本在商议陆修文的身后事,后来……后来他请魏神医暂时回避,取出教主令牌还给陆修言。
“对了,令牌呢?”段凌四下翻找起来,“那块令牌去了哪里?”
陆修言按住他的手,道:“不用找了,令牌在我大哥那里。”
段凌的手一颤,直盯住他的眼睛,问:“为什么?”
陆修言抿了抿嘴唇,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在段凌目光的催促下,终于道:“因为你说要物归原主,而那块令牌……正是我大哥从教主身边盗出来的。”
段凌耳边嗡的一响,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当胸刺了一剑,五脏六腑都翻搅在一处,疼得死去活来。他抬起手,茫然地想要捂住伤口,但那看不见的血从指缝里冒出来,依然汩汩直流。
他简直怀疑这是另一个噩梦。
陆修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但是合在一处,他却不大明白其中的意思。
“你是说,当年将令牌交给我的人……是陆修文?”
陆修言缓缓点头:“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晓的。我曾答应过大哥,替他保守这个秘密,但他现在既已过世,我说出来也不算违背约定了。”
“为什么瞒着我?”
“大哥自知时日无多,怕说出来令你伤心。”
段凌双目望着前方,喃喃道:“怎么会是他?他那个时候对我又打又骂,恨不得我死了才好,怎么会来救我?”
“大哥待你如何,难道你还不明白?只是身在魔教,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大哥是教主爱徒,教内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就算想对你好,也不能太露痕迹。”陆修言道,“阿凌,我从来都将你当作朋友,你若是遇上危险,我自会竭尽所能的帮你。但是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豁出一切去救你的人,却只能是我大哥了。”
段凌眼神一动,问:“他偷了教主的令牌,后来怎么样了?”
“我记得那一天,大哥一个晚上没有回来,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悄悄进了屋。他赤着双足,头发也没有束,样子不知有多狼狈。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冲着我笑,那笑容真是古怪。我当时不明白,现在却懂了,他是确定你已经脱险了,方才这么笑的。后来教主雷霆震怒,说是教内出了叛徒,命人大举搜山,大哥也被叫去问话,等他回来时……”
这定是陆修言不愿回想起来的事,他闭了闭眼睛,哑声道:“他是被人抬着回来的。他脸色惨白,一直紧咬着牙关,衣裳都被汗水浸湿了。我扑过去握住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是已被教主废了武功。”
段凌眼瞳一缩,身体瞬间紧绷起来,像在忍受着某种痛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声音仍有一丝颤抖:“原来如此。”
他曾追问过陆修文为何失了武功,陆修文是怎么答的?他神色如常,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练功走火入魔。
……陆修文又骗了他。
段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他明明并未受伤,却不得不用手紧紧按着,只怕一松开手,心脏就会碎裂开来。
他想象一下陆修文当时的模样,道:“若是没有武功,在魔教恐怕处境堪忧。”
“是,大哥从前又得罪了那么多人,从高高在上的位置跌落下来,自然有人落井下石。好在大哥还精通毒蛊,教主练功遇上难关,需药物辅助,大哥主动替他炼药,方保得我们兄弟平安。”
段凌喉咙里轻轻“呵”了一声。
这事他听陆修文提过,知道他并非炼药,而是替教主试药,他体内种种剧毒,正是因此而来。此后他受尽病痛折磨,最后甚至毒发身亡。
陆修言一直被瞒在鼓里。
陆修文一生挚爱只得他们两人,但俩个人竟都被他骗了。而他自己呢?却怀揣着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在大年夜里孤单寂寞的死去。
陆修言接着道:“后来我遇到了辰儿他娘,大哥便想办法送我离开了魔教。我本来想叫他一起走的,但他接触毒药太久,不小心染上了怪病,他说教中有医治他这病的法子,所以留了下来。”
段凌面容一肃,问:“真的有么?”
“是大哥翻阅古书查到的,但他后来又说,这法子太过怪异,根本救不了人。”
段凌“嗯”了一声,倒也猜不透是真是假,不过陆修文已经过世,真假也不重要了。
“照大哥的意思,这些事原该瞒着你的,但我想你跟他的情分毕竟不同,还是让你知道的好。”
段凌目光微微闪动:“多谢你了。”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陆修言。“这是你大哥亲手所制的香囊,当时他眼睛已看不见了,仍旧一样一样的挑拣香料。”
陆修言二话不说,立刻系在了腰上。
段凌疲倦地闭了闭眼睛。
陆修言起身道:“魏前辈说你太过劳累了,昨日才会突然晕倒。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不打搅你了。”
段凌点点头,依然闭着双眼,听见陆修言走出去的脚步声。他的思绪却已回到了十年之前,那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夜晚。
那一夜的种种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记得睡到半夜时被人摇醒,那人抓着他的手逃进山中。山里雾气弥漫,月光穿透雾气照亮他的轮廓,他只着一件单衣,乌黑长发散在脑后,握着他的手微微出了汗。
一切都是慌乱而急切的。
从头到尾,那人只同他说了几句话,嗓音似乎比平常低哑一些,然后就是那荡气回肠的一吻。柔软薄唇覆上来时,他的心怦怦直跳,一下就乱了节奏。
这样迷蒙的月色里,那人的容貌竟变得模糊起来。
但段凌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因为陆修文向来心狠手辣,教主收了那么多便宜徒弟,他却独独喜欢欺负他。而陆修言却温柔相待,还曾给他送过伤药。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认定那人必是陆修言。
段凌记得一吻过后,那人转就走,他还对着那背影喊道:“修言,我定会回来救你的!”
那人脚步一顿,仿佛踉跄了一下,随后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现在回想起来,陆修文那时就已经知道他认错了人,但是他回去之后,还是对陆修言露出了笑容。甚至十年后魔教覆灭,他却还在密道里等着他。
段凌想起那日走进密道,一身黑衣的陆修文抬起头来,低声的、温柔的对他道:“阿凌,你终于来了。”
段凌胸中蓦地一痛。
他平日总能分出那兄弟两人的差别,却偏偏在最重要的时候弄错了。只因那一个错误,他非但错付十年痴心,而且眼看着心爱之人死在怀中,竟也毫无所觉。
陆修文说,他要找一个人,他在那人眼中是独一无二的。
——他至死也没找到。
段凌眼角发涩,缓缓睁开眼来,伸手去摸陆修文送他的香囊。这香囊自从陆修文亲手给他系上后,他便日日佩在身边,没有一天取下来过。
只是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他还没来得及细看,这时拿在手中把玩,却发现这香囊是红色的底子,上头用拙劣的绣功绣着一种水鸟。那鸟名为鸳鸯,听闻总是出双入对,若人得其一,另一也会相思而死。
不知道是不是陆修文要得太急,魏神医买来的这只香囊,竟然只绣完了一半,上头湖水微澜,却只有一只鸳鸯孤孤单单的徜徉其中。
段凌怔怔瞧着,手指一点点抚过那空出来的一半水面,心底茫茫然地想,另一只去了哪里?
“砰——”
屋外传来的声响打断了段凌的念头。
那声音像是在搬动什么重物,段凌先是一愣,接着想到今日已是初四了,陆修言说过要带陆修文离开的。他急忙翻身下床,循声赶了过去。到了大厅一看,只见前日买来的棺材摆在中央,像是一个黑洞洞的深渊,陆修文无声无息的躺在里面。陆修言和魏神医正合力推动棺盖,缓缓阖上棺材。
一旦棺盖合拢,他就再也见不着陆修文了。
段凌大叫一声,觉得体内气血翻腾,有腥热的液体直涌上来,但他顾不得那么多,身形拔地而起,一掌拍在了棺盖上。
他的掌力太过霸道,区区一块木板如何抵挡得住?登时崩裂开来。
陆修言和魏神医不懂武功,被他掌风一扫,如同给人推了一把,双双摔在了地上。魏神医立刻破口大骂,陆修言则错愕道:“阿凌,你做什么?”
段凌没有理他,只弯身将陆修文抱了起来。
他这几日未曾好好休息过,方才又强提一口内劲,顿觉喉头腥甜,一丝血痕顺着嘴角淌下来。他怕弄脏了陆修文的脸,忙用衣袖擦去了,低头凝视怀中之人。
陆修言站起来道:“阿凌,我知道你心中难过,但我大哥已经死了,你……你让他入土为安罢。”
段凌仍抱着陆修文不放,连目光也舍不得移开,低声说:“只要一会儿就好,我再同他说几句话。”
那嗓音微微嘶哑,似有哀求之意。
陆修言最是心软,稍一犹豫,就朝魏神医使一个眼色,扯着他走了出去。
大厅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两人。
段凌有太多话来不及对陆修文说,真正安静下来时,却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想了想,干脆让陆修文靠在自己肩膀上,然后以指为梳,慢慢梳理他那一头黑发。
“你当初若不救我,现在已当上魔教的教主了。你那样的脾气,要是坐上那个位置,可不知多么风光。”
“或者十年后重逢,你一见面就告诉我真相,我也可早点带你来找神医。你自知命不久矣,怕我知道了伤心,可你自己伤不伤心?”
“落霞山上风景甚好,我在那里筑一间屋子,住下来陪你好不好?”
“你喜欢桃树,我就在山上种一片桃林,等到花开时,我折下开得最好的那一枝送你。”
段凌低声耳语着,将一辈子的情话都说尽了,然后握住陆修文的一缕黑发,以掌为刀,使巧劲削了下来。他打开那只绣了一半鸳鸯的香囊,把那缕黑发小心收了进去。
“阿凌,还没好么?”陆修言等得太久,开始在外头敲门了。
相处的时光太过短暂,段凌再怎么舍不得,也不得不将陆修文放回棺材里。他看着那人熟睡般的容颜,往日种种如浮光般掠过眼前,瞧着瞧着,视线就模糊了。
他张了张嘴,说了那句陆修文生前一直想听,但又从未听过的话。
“师兄,我喜欢你。”
他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正落在陆修文的脸上。
热泪一离开眼眶,就变得跟陆修文的尸体一样冰凉了。
段凌并不理会,只是俯下身,像十年前那个夜晚,陆修文在月色下亲吻他时一样,轻轻覆上那冰冷而又苦涩的双唇。
被段凌这么一搅和,陆修言又拖了一天,才将陆修文的尸体带回去。幸而是数九寒天,若天气再热一些,他的尸身早已腐坏了。
段凌前日才吐了血,但他不肯留在魏神医家修养,非要随行在侧,亲自送陆修文回落霞山安葬。一路上,他打马跟在灵柩旁边,频频回首张望,仿佛能穿过厚重棺木,瞧见躺在里头的那个人。
陆修言见了,心中好生忧虑,只怕他相思成疾,闹出什么毛病来。
好在段凌还算平静,不时跟他打听一些落霞山的情况,似乎打定主意在山上住下来,陪伴陆修文的坟冢。
陆修言好言相劝,道:“你尚有父母高堂,难道一辈子也不娶妻生子了?”
段凌平心静气道:“我并非家中独子,自然有兄长传宗接代,不必担心此事。”
陆修言见他坚持,又想到天长日久,再怎样的深情也会渐渐消磨,便不再劝了。
两人路上走得极慢,到得入夜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在野外露宿了。
段凌策马与陆修言并行,同他商议露宿之事,最要紧的是怕陆修文的棺木被湿气所侵,所以要寻一个稳妥些的地方。
陆修言自无异议。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一人一骑转过山道,朝他们迎面而来。马上那骑士穿一身黑衣,帽沿压得甚低,黑夜中看不清长相。
陆修言怕与他撞上了,控着马往旁边侧了侧,两人擦身而过时,那人手中寒芒一闪,竟然射出一枚暗器来,正打在陆修言的马背上。
那马吃痛不过,长长嘶鸣一声,撒开蹄子狂奔而去。
“修言!”
段凌叫了一声,先是挥鞭抽向偷袭之人,见他落荒而逃,方才策马去追赶陆修言。他所骑的乃是一匹骏马,本身骑术又佳,不多时就追上了。
陆修言那匹马已然发狂,段凌便伸手一抓,正抓住他的背心,将人扯到了自己马上,问:“修言,你没事吧?”
“没事。”陆修言惊魂未定,好不容易才坐稳了,道,“刚才那人好生奇怪,萍水相逢,为什么突然对我出手?”
段凌首先想到是劫道的,接着想到是魔教之人,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没道理一上来就惊走陆修言的马,除非……他的目标并非陆修言……
段凌眼眸一沉,想起那人射出暗器之前,曾瞥了陆修文的棺木一眼。
“不好!是调虎离山之计!”
他脸色大变,当即调转马头,按原路冲了回去。马蹄声声,快如风驰电掣,陆修言颠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但这一来一去,已经耽搁了许多时辰,等他们赶回原处时,方才那人早不见了踪影。
陆修文的棺材却被人打开了。
棺盖扔在一旁,上头有不少刀剑的痕迹。
段凌翻身下马,心中却觉莫名恐惧,竟不敢上前一步。
陆修言也跳下马来,又惊又气,道:“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动我大哥的棺木?”
他走近几步,看清棺材内的情形后,竟自软倒在地,叫道:“大哥!”
段凌浑身一颤,背后生出深深凉意。
他终于走到那棺材旁边,只朝里面望了一眼,就如坠入了万丈深渊。
棺木内鲜血四溅。
陆修文仍穿着那件黑色衣裳,但他白皙修长的颈子却变得血肉模糊的,而他头颅——已然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