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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平安地离开了擎松岭。王磐看着逐渐隐去的巨大山岭,回想前几日王龙与于博连“加密”一般的通话,不由得心有余悸。城里人懂得太多了!随后,他把目光投向了徐海。
这个男人,不简单。
所谓的不简单不单表现在他是修炼者,而是王磐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极其熟悉的味道——血气,和那夜山隐被屠村的那人身上散发的味道极其相似,他总算想起来了。但他不相信,面前的的的确确是一个人族,更何况以徐海现在展现的实力,恐怕不是村长爷爷的对手。
他现在还不明白,功法的含义。
在离开擎松岭后的一个晚上,王磐半夜起来小解,正好碰见了徐海背对着自己,好像跟什么人说话。
“是的,我已经离开擎松岭了……”
“……来了?我教蓬荜生辉啊,真想见到那位大人的样子……”
“尸体被秘法笼罩,准保万无一失,您就放心吧……他们还要书画?好吧,此行路过天府城和青城的时候,我会让手下的人去收购藏书名画……”
“……好的,我知道了,会加快一些的……马上就到六曲河了……不能从三曲过,这些人留着还有用,我们绕远,从一曲过……”
声音越来越小,王磐也没敢继续听下去,他长期生活在森林的警觉性告诉他,赶紧离开,要是被徐海发现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回到马车上,王磐辗转反复,琢磨着徐海话里的意义。书画,要书画做什么?难道他对面的人不但想要尸体,还想学一学东洲的文采?那三曲一曲又是什么?这些人是谁?难道是我们吗?我们经过三曲会怎么样……
叹了口气,全是谜团啊。王磐放下心中事,慢慢睡去。他对于对话内容倒不是很在意,不过他从徐海对话的那个身影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血气,这让他很不舒服,隐隐约约勾动了他在山隐的回忆。
第二天一大早,徐海就把大家叫醒,并且加快了赶路的速度,显然是昨天晚上那个人催促了徐海。徐海不但是修炼者,还是本趟镖的主人,人们只能早早爬起来,轰赶着马儿缓缓前进。
这可把佟冰弄得很不痛快,原本不睡懒觉的她在此次旅行上居然养成了睡懒觉的恶习,早起是痛苦的,也多亏她是在住马车里,不然佟冰指定会反抗徐海的“暴政”。
“一大清早的就着急走……多歇一会儿不好嘛……”佟冰嘟囔着小嘴,所幸马车平稳,摇晃的幅度不大,她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
队伍摇摇晃晃,速度倒也不慢,很快王磐就看不到擎松岭了,面前只剩下广阔的平原。
“前面,是六曲河。”徐海勒住马头,转过头来对队伍说道,“三曲危险,我们绕道从一曲过吧!”
“这至少会耽误七日的行程。”万真人冷淡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
“无妨,三曲虽快,但是对于这些普通人来说,太过凶险,我宁愿稍微晚一点,也保证队伍里的人安全到达青城。”徐海爽朗一笑,转向王龙,“总镖头,你看这样可好?”
王龙感激地抱拳,他刚才还想向徐海建议从一曲过,要是徐海执意从三曲过,自己这些兄弟恐怕要十去八九,再次看向徐海的眼神充满了敬意。
“唉,初看你杀气环绕,血气逼人,但想不到你居然如此善良!”万真人叹了口气,“恕老夫眼拙,为先前的话赔礼了!”
“哪里哪里!”徐海赶紧摆摆手,“杀人有罪,杀恶人则是大善,前辈也是一番好意,此事就此揭过。另外,我所修行的功法杀气太重,容易伤到他们,我素闻道青宗功法精纯深厚,希望真人到时候能伸出援手。我相信,若是您出手,整个队伍定能平安过河!”
“大善!”万真人道,“也罢,我本不想出手,但你这孩子确实善良,加上你之前跟我说的三日渠的自然之理,让我有所感悟,老夫就帮你们一把!”
“多谢万真人!”王龙对着马车深鞠一躬,万真人却没有理睬他,马车又恢复了安静。王龙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王云,他们说的一曲三曲是啥?”王磐问。
“不用你说!小野人,我来告诉你!”王云刚向解释,哪知道一只小脚踹开了马车的遮帘,佟冰的小脑袋露了出来,恶狠狠地看着王云,王云可知道这小丫头嘴毒心狠,还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自己可没法得罪,知趣地闭上嘴巴,不再多说。
佟冰伸出小巧的手指指向远方:“若是再往前走两天的功夫,你就能看见一条大河!之前不也跟你说了嘛,那个河的名字,叫六曲河。”
“为什么叫六曲河呢?因为这条河不是笔直的,它的源头相传是擎松岭的深处,一直流淌到东海。”佟冰侃侃而谈,“你若见过其他河流,它们都是弯弯曲曲,有无数的转折处,但六曲河不是,它总共只有六个弯曲之处,非弯曲河道一直保持笔直前行,就好像有人刻意设计的一样……甚至有传闻,”佟冰说到这儿,故意压低了声音,满是神秘感,“此河之所以六道,是有强大的修炼者用自己的武器刻下了深不见底的河道,用超越自然的伟力强迫河水顺着他所规定的路线走!”
王磐大惊,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如此强大的人!
“哼哼,当然了,只是传说啦,我觉得,就算那位在南城城门留下那道剑痕的道青真人都做不到叭。”佟冰小声嘀咕,同时偷瞄了一眼载着万真人的马车。
“至于三曲和一曲,就很简单啦!擎松岭外第一弯曲处是六曲,再转是五曲……以此类推,一曲是最为平缓的河道,也是最安全的,三曲水及很凶险了,没有修炼者的帮助,凭我们想过去,那就是送死。”佟冰说到这撇撇嘴,接着说,“这个六曲河早就有记载,《山演论》中就提到:‘六曲之河,一曲勉渡,十去一二;二曲强渡,则去之半数。三曲之上,水之湍急若奔,雾溅迷眼,入者不知所踪!’我知道你听不懂……总之就算很危险啦!”
“多亏那个叫徐海的人没有强迫咱们从三曲走,还算他有点良知。”佟冰撅起小嘴,“那个万真人真坏,不管咱们的死活……”
“我的小祖宗,慎言!慎言!”王云连连摆手,他可不确定那个万真人能不能听见这小丫头说的话,万一把他惹急了,别说你是佟家小姐的贴身侍女,就算你是佟瑶,就算你是佟丁龚,翻手碾死也没人敢理会!
佟冰似乎也知道自己语言过激,吐了吐小舌头,不再说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乖乖回到了马车里面。
王磐仔细听着,看向徐海的眼神中,若有所悟。
队伍调转了方向,朝着东北方向,慢慢前进着。
七日后,正在驾车的王磐,突然嗅到了一丝水气,隐约能听见奔腾之声,佟冰兴奋地向王磐招手,王磐把马鞭交给王云,来到佟冰身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真是激流啊!王磐赞叹着。在距离它们不到两公里的地方,有道鸿沟,鸿沟里面水花四溅,浪头足有丈高!往西方看去,似乎能看见那道笔直转折的二曲,强大水流冲击在二曲转折处的河岸,巨大的浪花拍打在岸边,却鲜有水花溅出,二曲的水流受阻,转而向东方漫延。足足六次阻击之后,这河水依然湍急!王磐很难想象,在传说中擎松岭的源头,该是一番如何震撼人心的景象。
“长河摇,长河摇,一曲浪头一丈高,二曲三曲命难逃,四曲五曲若来到,剩的爹娘哭断肠,若是见到第六曲,就是神仙也求饶……”佟冰在一旁小声哼哼着,王磐好奇地盯着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越靠近六曲河,佟冰的心思也就越沉重,神情也越发落寞了.
“你怎么……”王磐刚想问,却被王云拦住了.
“嘘……”王云用食指顶住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王磐疑惑地看着他,后者招招手,示意王磐过来。王磐见佟冰一个人冲着河水发呆,似乎没注意到自己,慢慢退出车厢,来到马车外面。
“咋了?”王磐小声说。
“这首歌是一曲附近村落的儿歌,六曲河在当地也叫长河。”王云脸色也有些落寞,“你别看现在一曲这边荒无人烟,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这里原本还是有一处村落的。她唱的歌谣就是小时候父母交给我的。”
王磐睁大了眼睛。
“也就是几年前,六曲河突然决堤了,”王云叹了口气,“这条河存在上千年了吧,围绕它有很多传说,但是从来没有决堤过。若是前几曲决堤,或许可能是因为水流太急,但是谁能想到,其他地方都没事,唯独一曲决堤了。”
“水势你也见识到了,大水很快就把整个村庄淹没了。我当时不在村子里,等我回来之后,村子一片狼藉。”王云摇摇头,“据活下的人说,那河水好像就涌出那么一瞬间,但是就已经漫延十数里,然后就跟有生命一样,快速缩回去。在缩回去的时候,却把它吞没的东西也一起带走了,我的父母就是惨死在那场事故中。”
王磐眼神中充满了歉意。
“也不知道这河水是真的被所谓的大能控制着,有一天突然逃跑,亦或者是其他情况,我不清楚。”王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目光又涌现了坚定,“这就是我想成为修炼者的原因,我终有一天,也要变得强大起来,或许那时候,我眼中的六曲河就会有不一样的变化。”
他始终认为,修炼者能看见的,自己这些凡人是看不见的。
王磐转过头来,看向佟冰,那女孩正盯着河面,满脸泪水。
夜晚,靠近河岸了,徐海看看时候不早,只能明天再渡河了,众人安营扎寨,对付吃喝一阵后,伴着浪花拍打河岸的声响,沉沉睡去。
佟冰睁开眼睛,她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她永远也忘不了的一天。那天,一家刚从南城回来,她还在妈妈的怀里撒娇,父亲给自己扮鬼脸,把自己逗得笑个不停,一家人就这么慢悠悠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回家啦!多么幸福,多么幸运啊!
周围的人也各忙各的,喧闹声,吆喝声不绝于耳,远处传来河水拍打河岸的阵阵声响,别提有多惬意了。佟冰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让爸爸抱着,近距离看那河水,听河水的轰鸣,有的时候会伸出小手,努力去握住那怎么也碰不到的水花,惹得家人一阵欢笑。
晚上睡觉的时候,妈妈总会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给她唱她最爱的歌谣。
“长河摇,长河摇,一曲浪头一丈高,二曲三曲命难逃,四曲五曲若来到,家中爹娘哭断肠,若是见到第六曲,就是神仙也求饶……”
然后她就会伴着水声,渐渐睡去。
六曲河的河水,是她梦里的玩伴。
而那天,玩伴突然露出了獠牙,河水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涌了出来,当人们发现的时候,河水已经漫过了腰间,随后,水就像咬住人的猛兽,凡是沾到六曲河河水的人或物,全部被河水冲回河床,而那决堤的河口在河水吃完人后,崩飞的石块倒退,巨大的缺口瞬间痊愈。
她,在最后一刻,被她的母亲,扔到了岸上。
母爱啊,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最伟大的。因此,视野所见之处,只有她侥幸存活了下来,她愣愣地看着奔涌的河水,却没能从里面见到父母的身影。她顾不得身上被母亲扔到地上时蹭破的手臂,扑向河边,想要跳进河里,寻找自己的父母。
然而河岸却仿佛凭空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屏障,她怎么也过不去。在她眼中,河水就像恶魔一样,在两岸的夹击下,不断翻涌着,挣扎着,但任凭它如何挣扎,河岸就是纹丝不动,甚至连泥土都不曾掉落一块。
村庄,没了。
除了外出办事的几个幸存者之外,整个村庄只剩下她和为数不多的两三人,他们哭着,哀嚎着,痛恨这河水吞没了他们的家人,更痛恨为什么没有把自己一起带走。
房屋,树木,甚至小草都被吞没了,整个村庄就像被抹除了一样,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人疯了,有人选择在河边自尽。佟冰抽泣着,死死盯着湍流的河水。
她要活下去!
她决定回到南城,在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心中,南城就是天堂一般的存在,那里有强大的士兵和高头大马,他们说不定可以救自己的父母……
她拖着小脚,走回了南城。路上遇到好心人,可能给一口吃的,没遇到人,只能饿着肚子。路过擎松岭外围的时候,也有拦路的强盗拦住了自己,但是他们的老大并没有伤害她,而是给了她两块面饼,并且让手下骑着马把她送出擎松岭。
就这样,她回来了,她看见了南城的大门,也看到了城门那边威武的士兵。她抓住士兵的衣角,哭着,请求他们回到河边救她的爸爸和妈妈,然而回应她的,只是不屑和冷哼。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她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隐约记得,门口的士兵换了六班岗。
南城的士兵,一个时辰换一次岗。
她在城门口,足足跪了六个时辰!
等她再次清醒过来,是一个身穿兵服的老人,他摇着头:“小娃子,别跪了,他们不会帮你的,而且……就算他们过去,你的父母早已经淹死了……”
佟冰愣住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父母,怎么可能回撇下自己一个人?他们这么爱自己!
“唉……”老人见佟冰不肯起来,只能摇摇头离开了。
那天晚上,下雪了,佟冰膝盖已经跪的血肉模糊了,她一次次昏迷,又一次次疼的清醒过来,雪慢慢落到她头上,肩膀……很快就要把她彻底埋住,成为一块寒冬的冰雕时,一队马车由远及近,停在她面前。
车帘被一双纤细而白皙的手撩起来,一个面容精致的女人望向外面,看见了濒临冻死的佟冰。女人怀里还靠着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小姑娘,与女人有十二分相似,但是身上却有一种沁人的体香,在冰雪的环境中,这股味道似乎被无线放大。
佟冰嗅了嗅,仿佛闻到了,太阳下,花儿盛开的味道……
“你的父母呢?”女人慢慢走下了车,伸出手来把自己身上的积雪打扫干净,她清楚地看见女人白皙的双手被冻的通红。
“他们……去世了……”似乎这个女人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希望,她涣散的意志逐渐变得清晰。
“你还这么小……”女人回头看了看乖巧的女儿,随后笑着问道。
“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女儿还缺一个侍女。”
她点点头。
女人费力地把女孩抱起来,膝盖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女人上好狐皮外氅,女人却毫不在意。
马车中,琉璃灯罩里,火焰劈里啪啦地燃烧着,温暖驱散了寒冬,女孩双眼无神看着火焰,眼瞳中映照的火焰跳动着,
“你叫什么名字?”
“我……”女孩刚想说,但是很快闭上了嘴。
“妈妈,真可怜,连名字都没有。”那带着体香的女孩凑到自己面前,用暖呼呼的小手包裹住自己的手,然后叫手下人清理自己的伤口。涂抹好药粉,又缠上了纱布,伤口不再渗血,自己躺在马车里,就像做梦一样。
“妈妈,要不然,咱们给她起个名字吧!”女孩见自己伤口不再出血,高兴地欢呼雀跃。
“好哦,瑶儿,你想想,给她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女人掩着嘴,眼中满是疼爱。
“嗯……就叫她冰儿吧!”那个叫瑶儿的女孩想了想,说道,“她是我在冰天雪地里捡来的……要是以后还能遇到这样可怜的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就叫天儿、雪儿、地儿……”
“哈哈,后面的除了雪儿之外,可都算不上什么好名字。”女人温柔地笑道,“不过冰儿这个名字确实不错……那我们以后叫你佟冰,好吗?”
眼泪流了下来。自己点点头。
“妈妈,叫冰儿不好吗?为什么要叫她佟冰啊?”
“她跟咱们一个姓,就是咱们的亲人,”女人抚摸着女儿的脑袋,“你以后要像对自己的亲妹妹那样对待冰儿哦……”
“嗯嗯!”女孩用力地点点头。
之后,她才知道,那个女人名字叫丁瑶儿,而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名字叫佟瑶。
女人过世的那天,她哭的比自己小姐还厉害。
“夫人……小姐……我怕……”她喃喃自语。
“长河摇,长河摇,一曲浪头一丈高,二曲三曲命难逃,四曲五曲若来到,家中爹娘哭断肠,若是见到第六曲,就是神仙也求饶……”
熟悉的歌声在耳边响起,佟冰似乎感觉到母亲正抚摸着自己的脑袋,她微微睁开眼睛,自己的小脑袋正枕在王磐的腿上,那个小野人温柔地唱着歌,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你醒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你睡得不安稳……”发现佟冰正看着自己,王磐脸色通红。白天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跟王云学会了这首歌谣,想不到晚上就用上了。
“没事,”佟冰翻了个身,在王磐的腿上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你继续唱吧……”
歌声继续,佟冰的呼吸变得更轻,更均匀了。
梦里,她见到了母亲,父亲,还有那个温柔的女人……
小野人,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