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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城东南,湖畔绿柳成行,翠莺枝上争鸣,风景极为清幽。一排排齐整的民居沿湖而建,虽可相互守望,却又自成门户。
轻便马车在湖边停下,独孤伽罗身穿一袭常服,扶着歆兰的手下车,却无心去观赏这里的风景,只是急切地向驾车的侍卫问明方向,向其中一扇乌漆大门走去。
歆兰唤开门,门里露出高灵清瘦的脸颊,见到二人,她只是微微一怔,跟着退开一步,默默行礼。
独孤伽罗张了张嘴,低声唤道:“灵儿……”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高灵垂头默然片刻,终于叹道:“母后终于还是来了!”掩上门,带着二人穿过庭院,向屋子里走去。
这是一处小小的院落,正面堂屋带着一间里屋,两侧各有一间下房,倒也收拾得颇为齐整。
想到原来宽大的东宫,如今看到这小小的庭院,独孤伽罗心中是说不出的难过。
像是看出她的心思,高灵低声道:“这院子虽小,却胜在幽静,再也没有人前来勾诱他胡闹!”推开堂屋的门,径直向里间的屋子里走去。
屋子里,杨勇正将一床破被单罩在身上,看到二人进来,挺胸叠肚,大声喝道:“你们这些贱民,见朕为何不跪?”
高灵急忙上前,扶住他道:“阿勇,是母后!母后来了!”
杨勇嘻哈笑道:“母后?朕哪里来的母后?母后早不要我了!”说完,推着高灵道,“快!快去传旨,朕要上朝!朕还有许多奏折不曾看过!”
独孤伽罗见他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强忍心酸,上前去握他的手,含泪道:“勇儿,是母亲没有保护好你!你受委屈了!”
杨勇的手被她碰到,他立刻跳起来,指着她大声嚷道:“你!你想谋害朕!你想逼宫篡位!”
独孤伽罗见他竟不认识自己,心中更是酸涩难忍,落泪道:“勇儿,母亲错了!是母亲错怪了你!你醒醒!醒醒吧!”
可是此刻的杨勇,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疯癫的世界,又哪里听得明白她说什么?
高灵叹一口气,向独孤伽罗劝道:“母后,还是到外间坐坐吧!”随即将独孤伽罗让出屋,将里间的门反锁,这才去亲自沏茶。
独孤伽罗听着里间杨勇大喊大叫,心中越发酸痛,向高灵问道:“灵儿,你为何锁着勇儿?”
高灵默然一瞬,轻声道:“今日母后所见,还是他温和的时候,若是当真病发,这门怕挡不住他,若是跑到外头,难免伤人!”
独孤伽罗不料杨勇的病竟如此严重,吃惊之余,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低声泣道:“勇儿性子本来温和,是本宫……是我们将他逼至如此地步!”
高灵被她一说,也忍不住心酸,轻轻摇头道:“母后,逼他的不是母后,而是那太子之位啊!阿勇本来胸无大志,更无帝王之才,父皇、母后却对他寄予厚望,他……他不想令父皇、母后失望,可是……可是……”说到后句,想到杨勇随后的所作所为,再也说不下去。
独孤伽罗连连点头,拭泪道:“前几日,尉迟容已经招认,一切都是她的阴谋,是她勾结王谊,害死耿康,嫁祸勇儿,还有阿爽……”杨爽之死虽然成谜,可是耿康之死既然是嫁祸,自然也就不是杨勇杀人灭口。
高灵本就聪慧,闻言心头大震,一把将她衣袖抓住,颤声道:“母后,你是说……你是说你们已经知道小皇叔不是阿勇所杀?”
独孤伽罗心痛如绞,轻轻点头。
高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连摇头,哭道:“母后,当初为什么不查?为什么就不查呢?阿勇一直说不是他,可是你为什么就不信他?十年!十年啊!他堂堂太子,背着弑叔的罪名,又如何承受?他让自己沉浸于酒色之中,是在逃避!是在逃避啊!”
是啊,杨爽和杨勇不只是嫡亲的叔侄,且杨勇几乎是杨爽一手带大!十年!整整十年,杨勇承受着杨爽之死带来的伤痛,背负着弑叔的罪名,至亲骨肉,却无人信他,他又如何受得了?
想到他一日一日纵情声色,独孤伽罗也早已泣不成声,连连摇头道:“是啊,虽然是尉迟氏设计陷害,可是……可是枉我一直自以为喜欢勇儿的温厚宽和,竟然没有信他!没有信他!”
背负弑叔的罪名整整十年,恐怕他早已不堪重负了吧?随后,尉迟容的设计又使他背上强占弟媳、枉顾人伦的污名,令他心底最后一道堤防崩塌,而太子之位被废,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导致他疯狂。
想到东宫一幕,高灵更是泣不成声,摇头道:“那一日本来好好的,只因蔡王妃要果品,我只离开片刻,竟然就生出那样的大祸!”
也就是说,是尉迟容将她支开,才向杨勇下手!也难怪,事发之时,他们并没有看到高灵!
独孤伽罗闭眼,早已泪流成河,喃喃道:“勇儿,娘可怜的勇儿!”
虽说有尉迟容的设计,可是,又何尝不是她和杨坚夫妇二人,一步一步将杨勇逼上绝路?
一念至此,独孤伽罗一颗心如被利刃刺中,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眼前阵阵发黑,向后仰倒。她双耳轰鸣,隐约听到歆兰和高灵惊慌的呼叫,跟着再也没有一点声音,整个人沉入无边的黑暗。
惊闻独孤伽罗吐血昏迷,杨坚惊得失魂落魄,顾不上满殿群臣,直奔后宫,疾疾冲进甘露殿,但见独孤伽罗脸色苍白,静静地躺在榻上,竟然一动不动。
杨坚惊得手足冰凉,忙将太医抓过来,嘶声吼道:“皇后如何?还不快用药?”
薛太医连忙磕头道:“皇上息怒,皇后是急火攻心,臣已开了方子!”
杨坚这才将他放开,握着独孤伽罗的手怔怔坐了一会儿,才将歆兰唤来,细问事情缘由。听歆兰说完,他也忍不住心中酸痛,低声道:“伽罗一直说勇儿性子温厚,可朕从没有细细为他想过,只是一意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
独孤伽罗这一昏迷足足三日,杨坚也就守了三日。就在杨坚心中惶惑不安时,他见她睁眼,大喜扑过去,握住她的手连喊:“伽罗!伽罗……”欢喜之余,竟落下泪来。
独孤伽罗向他怔怔而望,隔一会儿,也不禁落泪,哭道:“大郎,我们的勇儿……我们的勇儿好冤啊!”
杨坚连连点头:“朕知道!朕已经知道!只是……只是朕派人接他们回宫,灵儿不肯。”
独孤伽罗点头落泪,难以言语。早在许久之前,高灵就曾说过,杨勇并无大才,不足以做一个好皇帝,希望易储,且能不伤及杨勇。这世上,她才是最了解杨勇的人啊!可惜,当时自己竟然没有理会。
心中痛一回,悔一回,独孤伽罗握住杨坚的手,落泪道:“大郎,从立太子之后,勇儿并不曾真心快活,如今想来,他最开心的日子应当是在定州那十年,倒不如送他回定州休养,或者他的病能好!”
大兴城留给杨勇的,只有无穷无尽繁杂的政务和尔虞我诈吧!
杨坚点头答应:“若勇儿和灵儿答应,等你病好一些,我们亲自送他们前往定州!”
这仿佛是夫妻间的一个约定,他又哪里知道,独孤伽罗这一场大病来势汹汹,时好时坏,缠绵病榻长达一年之久。杨坚心痛之余,每日尽量守在她身边,陪着她看日出日落,为她抚琴吟唱。
眼看着春去秋来,又是一年岁尽,骤然而来的大雪让独孤伽罗又添了咳喘之症。甘露殿里早早地燃起了火盆,却映不红她苍白的面容。
那一日,独孤伽罗精神略好,裹着厚厚的大氅倚在杨坚怀里,仰头看窗外漫天的雪花飞舞。杨坚将她抱紧一些,柔声道:“伽罗,这雪花虽然好看,可是你受不了这寒冷,还是少看会儿吧!”
独孤伽罗摇头,握住他的手低喘一会儿,才轻声道:“大郎,我怕是看不到明年的雪花了,你让我多瞧一会儿!”
“伽罗,不要胡说!”杨坚立刻打断她,将她的身子拥得更紧,落泪道,“伽罗,我们说过的,我们一同建了这盛世王朝,一同倾尽了一生的心血,总要一同去瞧一瞧的!可是这二十多年,我们却始终抽不出身来。朕答应你,等你身子好一些,朕就将朝政交给广儿,与你一起携手去共游天下!”
听着他的话,独孤伽罗悠然神往,轻声道:“是啊,共游天下!昨日,我又梦回了定州,如今,那里应该更美了吧?可惜!可惜我再也瞧不到了!”
“不!伽罗!”杨坚摇头,落泪道,“这天下,这江山,是我们的啊,我们都还不曾看过,你怎么就能说出这些话来?伽罗,没有了你,朕要这江山、要这天下又有何意义?”
泪水落在独孤伽罗的手上,由温暖变成寒凉,独孤伽罗心中微疼,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叹道:“大郎,伽罗虽然几经坎坷,颠沛流离,可是这一生有你相伴,能与你共建盛世辉煌,已不虚此生。人谁无死,你只需记着,不管伽罗是生是死,都不会真的离你而去,我会化为星辰清风,与你相伴每日每夜,等你百年,我们又可相伴……”声音越来越低,终至无声。
独孤伽罗的手慢慢垂下,杨坚的心顿时一空,不禁放声悲呼:“伽罗……”而独孤伽罗的双眸已慢慢阖上,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唤,再不能答应。
甘露殿外,闻讯赶来的杨广、萧樯等人听到这声悲呼,齐齐跪倒在雪地里,悲声痛哭:“母后……”
皇宫城楼上,悠长的钟声响起,宣示着一位震古烁今奇女子的陨落,举国皆悲。而在重才殿里,杨丽华惊慌坐起,听着钟声一次次敲响,终于忍不住号哭出声:“母后……母后……”她哭着冲出殿门,踉跄向甘露殿奔去。
这一刻,二十多年的恩怨纠缠早已烟消云散,她所能想起的,只有从小到大母亲对她的教养和疼爱。
然而,晚了!一切都晚了!这二十年,她将自己深藏在那小小的殿室,不见母亲一面。此一刻,她纵想见,母亲却再也不能看她一眼!
公元602年,大隋皇后独孤伽罗薨,谥号“文献”。这位于开国有功,又协助隋帝杨坚开创盛世的奇女子陨落,令举国哀痛。
狂风怒卷,飞雪漫天,大兴城内外白茫茫,天地皆已连成一片。城门内外,雪白的灵幡被狂风卷起,呼啦啦的,如同厉鬼的悲号。而从皇宫而出的队伍也是一色的素白,漫漫长达十余里,仿佛与这天地融为一体。而在这漫天漫地的白色之中,一点金黄随着舞动的灵幡缓缓移动,穿城而过,走入城外漫天的风雪之中。
这一日,正是大隋皇后独孤伽罗的殡葬之期。隋帝杨坚力排众议,不顾世俗的眼光,坚持亲自为爱妻送葬。此时的龙辇已用白布包裹,只有辇顶的赤金顶珠暴露在风雪中,昭示着帝王的身份。
杨坚半躺在龙辇内,只觉整颗心空荡荡的,似乎失去了依托。风将辇前的素帘卷起,可见辇前硕大的棺木。
杨坚的心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让他喘不上气来。他的爱妻,他的伽罗,如今,就一个人躺在那冰冷的棺木里,他再也无法拥抱,再也不能听她一次次唤他:“大郎!大郎!”
心中的哀恸无边无际地蔓延,杨坚微颤的手指轻抚手中的绣卷祭文,喃喃念道:“鹣鲽双双,奈何永诀。空庐盈香,独息悲切。千杯醉梦,芳踪难觅。魂其有知,慰我苦寂。哀为至尊,天命难逆。夙夜悲叹,废寝与食。冬之雪,夏之火,天高地厚,琴瑟愉悦。夏之火,冬之雪,百年好合,与卿同穴!”声音越来越低沉,念到后句,热泪早已滚滚而落。
他泪眼婆娑间,但见辇帘再次被风卷起,前方素白的棺木上幻化出一个红衣女子,红色衣裙随风猎猎飞舞,一副倾世容颜宛如少年时模样,正是当年初嫁时的独孤伽罗。独孤伽罗向他伸手,轻颦浅笑,一声声唤道:“大郎……大郎……”
“伽罗!”杨坚颤声低喊,浑然忘记此刻是在辇上,也全然忘记自己是一代帝王,只是踉跄起身,向着那飞舞的红色人影奔去,悲声喊:“伽罗……伽罗……”脚下一空,已摔下辇去。
跟在辇旁的杨广大惊,连声叫:“停!快停下!”喝停队伍,杨广一跃下马,奔去扶他,唤道,“父皇……”
杨坚浑然不觉,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前跑去,双手张开,眼睛热切地望着前方,追逐着那飞舞的红色身影,连声喊:“伽罗,你来了!朕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他拼命追去,想要将她抱住,再不放手。
可是,前方曼舞的独孤伽罗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只余下一缕红雾,飘散在风雪中,无踪无影。
“伽罗……”杨坚停住,茫然四顾。狂风卷着漫天的大雪扑面而来,将他心中燃起的希望扑灭,一颗心瞬间冰冷,一寸一寸沉入谷底。
他的伽罗,他的皇后,真的去了!此生此世,天地间只剩下他杨坚一人,他们再也不能相见。
杨广、杨丽华与高颎、杨素等众臣眼瞧着他发足狂奔,状似疯癫,都大吃一惊,齐齐随后赶去。此时见他茫然而立,口中仍然一声声呼唤逝去的皇后,众人都不禁伤痛,齐齐跪伏在地,大声道:“请皇上保重龙体!”
杨丽华更是泪如雨下,拜伏哭道:“父皇,母后在天之灵,必愿父皇龙体安康,请父皇保重!”只因她一番执念,茫茫二十年,母女竟再不曾相见,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此时这心头的绞痛是愧还是悔。
群臣的呼声穿破风雪,在这旷野上轰然响起。杨坚身子一震,回过头,望向拜伏的儿女、群臣,才感受到一点真实。是啊,他的伽罗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今日,是他送她最后一程,往后,唯有他孤身一人,伴着凄风冷月,再也没有人用整颗心来倾听他吟唱地厚天高!可是归途呢?等有一日他也踏上归程,她是不是会在另一边等他?
杨坚的心似被无形之手攥得生疼,而在这疼痛背后,心中又似燃起一点点的希望,他哑声道:“朕与皇后携手近五十载,血肉相融,如今阴阳两隔,已成朕永世之痛。朕此一生,唯皇后可为知己,待朕百年,必令朕与皇后合葬,但愿‘魂其有知,当相见于地下’!”
伽罗,你要等我!
隋后独孤伽罗,人已逝去,仍余隋帝长长的思念,其传奇的一生,留给后世青史句句评述。
时光不因任何人的离去而稍有停驻,而于杨坚而言,他的心,却停留在独孤伽罗逝去的那一刻。杨坚坚信,他的皇后并非故去,而是飞升为妙善菩萨,遂传旨修建寺庙为皇后祈福。
在随后的岁月里,杨丽华随侍杨坚身侧,伴着他失翼的孤寂岁月,成为他身边唯一的慰藉。日暮黄昏,杨坚经常独立于城楼上,望着夕阳西沉,似乎有所期待,有所等候。
公元604年,杨坚思念成疾,身体日渐衰弱,也终于走完他这跌宕起伏的一生。同年杨广继位,依杨坚遗命,将他和独孤伽罗合葬于太陵,实现他与爱妻“魂其有知,当相见于地下”的愿望。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