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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绳乞丐
2009年,我送走了一个特殊的灵魂。
严格来说,不应该说是我送走的,而应该是他自己选择了离去。短暂的徘徊却让他感受到了一辈子都未曾感到的温暖。09年重庆的冬天比以往都要冷,重庆是山城,地势奇特,常常需要爬坡上坎,立体交通四通八达,在重庆观音桥某个数码城门口,有一座年代相对比较久远的人行天桥,而这座天桥因为一个人使得我每次路过都会在心里替他默念祈祷。
哪怕我知道他早已听不到。那年冬天,我一个在观音桥附近卖茶具的朋友打电话跟我说,他早上到店里开门的时候,发现地下通道里有个乞丐,已经死了。
他害怕晦气,所以叫我赶紧过去看看。按理说,我是不相信晦气这么个说法的,人们口中常常说这什么晦气,那什么倒霉,其实绝大多数是自己心里在作怪。人总有那么一个习惯,钻牛角尖,当你遇到一件让你心情比较愉快的事时,你也学快乐那么一会,然后很快就忘记了。
可当你遇到你不想遇到的事情的时候,却怎么也久久无法忘怀。总觉得“晦气”,于是开始心烦,开始讨厌,让这个感觉继续蔓延,久久不能散去。
不知道是贱还是怎样,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情况。包括我这个卖茶具的朋友。我离他不远,于是很快就过去了。到他门口的时候,他已经报案,110还没来。倒是附近有很多晨练的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乞丐围了起来。
我把我朋友叫到一边,我问他都报案了还叫我来做什么,他说一会人拉走了以后要我替他去去晦气,无语无奈后我甚至不想再多说什么,也许是职业病,我知道此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正有一个茫然失措的亡魂在游荡,它应该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但是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而我肯定的是,它必然很慌乱。我挤进人群里,想看看乞丐的模样。闹哄哄的人群里突然有个人说了句话,是个40岁左右的女人,她说她认识这个乞丐。于是很多人安静下来,听她说。这个女人也是这个地下通道的一个门面老板,卖服装的。
前几天晚上,大家都还想乘着人流量大多做点生意,突然停电了,大家除了骂电力部门外,纷纷点上了蜡烛或者停电宝一类的照明器具,但是这个女人没有点,不知道是店里没准备还是觉得大家都点亮了自己也就能看到了,就这个时候,乞丐走到了她的店门口。
女老板大概是有点嫌他脏,远远开始就嗤之以鼻。乞丐笑嘻嘻地对女老板说,老板,能不能把不用的废报纸拼(方言:送的意思)给我,晚上我搭起(盖着)睡觉。
由于是冬天,而这个冬天又出奇得冷,女老板一边想快点打发这个乞丐走,一边想自己留着报纸也没什么用,就把垫着桌子吃饭的报纸都给了乞丐,然后挥手让他快点离开,走了没几步乞丐却又倒了回来。
他依然笑嘻嘻地对女老板说,老板,你勒点(这里)有没得蜡烛嘛?女老板一听就不高兴了,好像觉得这个乞丐是缠上自己了,已经给过你报纸了还得寸进尺想要蜡烛,还别说自己没得,就算有也不给,女老板开始大声且不耐烦地说,没有没有,你快点走嘛,不要在这里站着!
乞丐没有离开,而是从破包包里面拿出半截蜡烛,还是笑嘻嘻地说,这个你就拿去用吧。说完才转身离开。女老板说到这里,不知道是动容还是真的心有感触,她竟然有些哽咽。
这时候,110的人来了,确认乞丐是冻死了之后,就把他装进尸袋带走。
地上还仅仅留下几张报纸。也许就是这个女老板给他的报纸。我挪到报纸边上,捡起一张,趁人不注意,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我回到我朋友的门面里,问他认识这个乞丐不,他说这个乞丐长期白天在观音桥的天桥上行乞,晚上就到这个地下通道睡觉。
见倒是见到过几次,但是不认识。我朋友还给我指了下那个乞丐睡的垃圾桶旁边的地方。
我跟我朋友说了那个女老板说的话,我朋友听后,有些沉默。他也告诉我,自己不该这样,当遇到一个生命正在失去的时候,他虽然报警了,但是更多的还是觉得大清早遇见死人这是件晦气事。
他说,我知道你就是送人的,希望你能送他一程,我也会常常为他烧香祈福的。说完,又是一阵沉默。那天我告辞了我朋友,却打从心底有点瞧不上我朋友这样的人。很多乞丐都是患有神经疾病的人,游手好闲能沦落到乞讨街头的,毕竟是少数。
这当中还有很多。诸如求5元坐车回家或给孩子买饼一类的低级骗术。多年来我已经养成了看到乞丐的时候,我会多少给几块钱,尤其是那种身有残疾,或者失明后在路边拉二胡的乞讨者。对于那些有手有脚的人,我向来是头也不回地走掉。
假如这个乞丐还活着,或许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我也不会掏钱换取他的一声感谢,而当他死去,我却愿意不收分文带他上路。这个想法,从听完那个女老板的口述后,我便已经决定了。
我租的办公室有专门的一间小屋,没有窗户,结过阵,对于一些不能在当场完成的引路任务,我都是关上房门在里边完成。
回去以后,我从包里取出乞丐盖过的报纸,在没有任何人见证的情况下,将他的亡魂喊出来。令我吃惊的是,通常喊出来的亡魂往往是因留恋人间而充满伤感的,好一点的会显得黯然神伤,差一点的会嚎啕大哭,接受不了事实的有的还会崩溃,会发狂,这很危险,结果自然也就不会很好。
但是意外的是,当乞丐的魂被喊出来的时候,我非但没有在它脸上看到不舍和留恋,反倒是满足与幸福。
我问它,它说它叫张成平,贵州人。1966年出生,曾经是工人,后来得了精神病,神志恍惚,从家里跑出来后就一直流落街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已经在重庆流浪了三年了。
我知道一个人生前无论多癫狂,死后的记忆却是清楚的,或者说那已经不该叫做记忆,应该算作是还留存着的脑子里唯一还属于人世的东西。
我问它,是否还有尚未了却的心愿。他说没有了,再问它害不害怕去亡灵该去的世界,他说,他早就期待着这一天了,可惜神智不做主,死又死不了,活也活得一塌糊涂,糊涂的时候就不说了,清醒的时候却被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心理支配着,只盼活着一天能做一天好人就是。
听完他的话,我很讶异,不是因为它能够如此淡定的死去,要知道很多人曾因为不肯相信自己死去而越离越远。
看他没有了遗憾,我知道也是时候送他上路了。送走他以后,我回到朋友开店的那个地下通道,将那张报纸烧掉。
从那以后,每次我经过观音桥的那座天桥,都会情不自禁在心里默默祈福,希望那个沦落世间却内心豁达的乞丐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