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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埋在钟宛心头的隐忧被汤铭翻腾了起来,连着他体内的余毒一起开始讨伐这具身子,一碗药下去只是扬汤止沸,钟宛没有半分好转,半个时辰后,直接烧的晕迷了过去。
自来京中,钟宛过的十分在意,生怕自己病了耽误事,每次稍有点犯病的苗头就忙不迭的喝药往下压,压的多了,病痛在体内连番积累酝酿,如今终于找到了出口,轰轰烈烈的发作了起来。
郁赦喂钟宛吃了一块糖后就坐到了一边,晚饭也没吃,等了两柱香的时间后觉出不对来,几步出了卧房叫了太医来,郁赦疑心重,怀疑之前那碗药有问题,命人去查药渣,又派人去请太医院其他太医,折腾了半个时辰,几个太医轮番给钟宛诊脉后,商议了片刻,出来了个人同郁赦交代。
郁赦冷声道:“这什么意思?先治不好,就让他这么烧着?”
太医讲了半日佶屈聱牙的医理,细心劝道:“发作出来不一定是坏事,钟少爷身子并不多好,是药就有毒,每次稍有病痛就用虎狼之药往下压,把风邪全压在身子里,纵然这次勉强应对下去了,过不了一月半月,稍不在意又要复发,不如索性用点温和的药,让他发作发作。”
郁赦不信任的看着太医,一旁的冯管家劝道:“世子,咱们也不懂这些,听太医的吧。”
太医怕郁赦多心,又道:“自然,想要快一些也可。”
郁赦眼神晦暗,“快治多久?慢治多久?”
太医低头,“要快,三五天就能好了。要慢,少则十几日,多则一个月。”
郁赦犹豫。
宣瑾的棺椁已经被送进皇陵了,丧事已过,黔安的人过不了几天就能走了,钟宛要不要走?
这拖拖拉拉的治起来个没完没了,他还赶得上回黔安吗?
钟宛之前倒是说过,丧事过后也暂时不回黔安,但也只是提过一次,他刚刚被宣琼坑了这一把,会不会又想走了?
钟宛若是要走,郁赦不会留他。
郁赦狠了狠心,沉声道:“快……”
“世子。”冯管家打断郁赦,对太医使了个眼色,太医退下,冯管家道,“还是听钟少爷自己的意思吧。”
郁赦皱眉,“他病成这样能知道什么?”
“慢慢治也不是不治,太医刚才也说了,可以像给小儿退热似得,不灌药,先给钟少爷针灸退热,估计明天钟少爷就能醒了。”冯太医苦口婆心,“我知道世子是不想耽误钟少爷回黔安,但咱们谁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走不是?若是他死也不走,岂不是白白遭罪?世子也不必疑心太医,这都是自小伺候您的,身家性命都攥在您手里,谁敢不尽心?且慢慢地治纯属医者仁心,能早点交差不好吗?还不是看钟少爷身子不好,不想下重药,想要给他调治调治?还有……”
冯管家句句往郁赦心头最软的地方戳:“这几个太医都是国手,钟少爷他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等他回黔安,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太医去?别说针灸了,估计连个会写好药方的都没有,不然钟少爷怎么这么些年把身子糟践成这样?必然是那边没个好郎中!”
郁赦怔了下,犹豫了。
冯管家趁胜追击,又道:“最好的太医和最好的药材都在咱们这里了,世子当真不要给钟少爷医治?”
郁赦心头烦乱,“让他们去针灸!等他……等他醒了,听他自己的。”
冯管家大喜,颠颠的去了。
郁赦吩咐下了,太医们不再耽误,稍稍准备了下,让药童端了几盆炭火去钟宛屋里,将卧房捂热后褪去钟宛衣衫。
郁赦一直在钟宛屋里,冯管家也不敢劝他走,行针前,郁赦命人放下了帘子。
施针的太医颇为困惑,屋里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遮遮掩掩的这是做什么?
太医不敢多问,把帘子放了下来后,拭了拭手,开始行针,郁赦则背过了身。
从始至终,郁赦不曾转身看一眼,活活站了一个时辰,待太医针灸后替钟盖好了被子才转过身来,上前在钟宛额头上摸了一把。
果然退了一点热。
钟宛还昏睡着,太医压低声音道:“半夜若是醒了,可以喂点米粥,但不要多喂,诊过脉后再看看用什么药。”
郁赦点头,让人送太医出去。
屋里的炭盆被撤了下去,只留了一个笼小炉火,上面放着一口精致小锅,锅里煨着米粥。
郁赦让仆役都下去了,他独自坐在钟宛床头,彻夜未眠。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钟宛终于睁了睁眼,他浑身被烧的酸疼,一醒来觉得四肢都散了架,疼的不住抽气,郁赦起身出了屋子,命太医来给他诊脉,自己回了自己院中洗漱。
待郁赦洗漱好换了身衣裳后,冯管家追了来,郁赦心头一动,尽力不动声色,“他自己怎么说?”
冯管家尽力装的自然些,但眼中已带了几分喜色,“钟少爷说,要麻烦太医,慢慢医治了。”
郁赦将手中丝绢丢到水盆里,长吁了一口气,“那就慢慢治吧。”
钟宛醒了,郁赦反倒不去他院里了,郁赦被罚在府中闭门思过,就当真捡起了堆置的公务,边料理边思过,宫里来看他的老太监都暗暗纳罕,不知这郁小王爷怎么突然转了性。
过了两日,钟宛病了好些,能下地了能吃饭了,郁赦还未稍稍放下心,当日替钟宛针灸的太医又找了来。
太医求郁赦屏退众人,郁赦心头一沉。
郁赦心中隐隐不安,“他又烧起来了?还是又病重了?”
“这倒没有。”太医忙道,“钟少爷身子已又好转,世子不必担心,只是……就是因为少爷病好了些,所以诊脉倒是觉出点儿不对。”
郁赦问:“怎么不对?”
太医也百思不得其解:“前两日钟少爷烧的厉害,只能看出风寒来,我们也是按风寒医治的,这股高热退下去后,再诊脉,竟发现钟少爷还有点旧日症候,医家不敢探听别的,但世子既要我们慢慢地将钟少爷调养,那就不得不问一句了,钟少爷……可是中过什么毒?”
郁赦眸中一暗,尽力平静道:“什么毒?”
“不知,我们刚刚问过钟少爷,钟少爷说是他自己身子不好,这些年吃药不节制,积了余毒在体内,但……”太医抬头小心看了一眼郁赦的脸色,继续道,“但就我们诊脉看,这明明是数年前曾服过毒药,这……不知钟少爷到底清不清楚,我们也不敢多说,只能来问问世子。”
郁赦面似沉水,“他自己说吃吃药吃的,这必然是清楚了。”
郁赦早就觉得不太对,钟宛少时身子那么康健,怎么过了这么几年就成了个病秧子,就算是水土不服,那宁王的几个孩子如何没事?
他被下过毒。
谁做的?
能让钟宛甘心被害,到现在还在维护下毒的人?
郁赦合眸,掩去眼中杀意,“能治吗?”
太医踟蹰片刻,道,“能治。”
不等郁赦放心,太医又道:“只是慢,要缓缓用药,靠着天长日久的慢慢把余毒排出来,这就不是个小功夫了,且用药上也要斟酌,药材……都是难寻又名贵的。”
郁赦稍稍松了口气,淡淡道:“治,缺什么药材跟管家说,我必然弄得来。”
太医忙点头:“那就好。”
太医退下去了,郁赦握着笔,在书房中枯坐许久后,一把将桌上的笔洗砸了个粉碎。
“少爷,你真的……”惊喜来的太快,冯管家喜孜孜的,反复问钟宛,“真的先不走了?”
钟宛病后瘦了一圈,他把冯管家刚送来的药喝了个干净,舔了舔嘴唇,“这太医开的药怎么这么寡淡?都不多苦……这么用药我得养到什么时候?真的不走啊,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哪儿敢信呢。”冯管家唏嘘,“不过……就怕世子那边不好说。”
冯管家干笑:“两天了,世子只呆在自己院里,也不说话,不知道又憋闷什么呢,我怕他又钻了牛角尖,非要送你走。”
钟宛垂眸,苦笑一声:“他……”
冯管家发愁的坐在一旁,“世子定的事,从来就不听别人的,我连劝都不敢。”
钟宛喝了药,稍稍有了点精神,他想了下,眸子一亮,招招手,“我给你想个法子,你先这样,你找个会口技的,再寻点蜡来,然后……”
钟宛同冯管家嘀嘀咕咕了半晌,冯管家脸色古怪的看了看钟宛,一咬牙一跺脚,去安排了。
当夜,郁赦躺在自己床上,眼中血丝满布。
原本想着,送钟宛回黔安是最好的结果,将来自己若能侥幸赢了,他若想回来,自然就会回来,自己要是死在将来这场动乱中,也就罢了。
但现在看,黔安也不是什么安全地方。
到底是谁给他下了毒?
为什么要下毒?
钟宛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他到底是为了自己想留下,还只是向宁王报恩那般,要向自己报恩?
郁赦心中疑虑越多越是恨钟宛,恨他什么都不同自己说,恨自己贪图一时温存,一步错步步错,走到这两难的一步。
郁赦心头激荡,把牙齿磨的咯吱咯吱作响,拼命忍耐着。
就在郁赦又要犯病的时候,他突然听到窗外有一声异动。
刺客?
郁赦冷笑,府中家将众多,这要是还能混个刺客来自己院里,也算能耐了。
找死。
郁赦起身,拿起床头佩剑,刚走到窗前,突然听到外面呜咽几声,好似……什么野兽的叫声。
郁赦迟疑间,外面那野兽突然半人半兽的高声鸣叫——
“钟宛不能走!钟宛不能走!钟!宛!不!能!走!!!”
郁赦:“……”
郁赦拿着佩剑的手微微发抖,本能的先怀疑自己。
自己这是……彻底疯了吗?
郁赦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犹豫着退回了床上。
转过天来,被那不知什么的野兽嚎了一晚上的郁赦眼底发青的坐在桌前,犹在自我怀疑,没有清醒。
冯管家蹑手蹑脚的走到桌前,小声道:“世子没睡好?”
郁赦愣了下,下意识道,“茶……”
冯管家巴不得这一声,忙端了茶盏来,他颤巍巍的,没拿稳,茶盏倒在桌上,杯倒茶流……
冯管家骇然指着桌子,“世子!你看!!!”
郁赦转头看向桌子,只见那茶水泼了一桌,但茶水偏偏有灵似得,避开了道道笔画,隐隐显现了几个字:钟、宛、不、能、走。
郁赦表情僵硬,半晌说不出话来。
郁赦闭了闭眼,尽力不去想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世道疯了,一头钻进了书房里。
晌午,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郁赦舒了一口气,刚要起身,外面冯管家攥着一条滴血的死鱼,满脸震惊的冲进了书房。
郁赦:“……又怎么了?”
冯管家惊骇的拿着那条死鱼,结巴道:“世子!厨下方才在宰鱼,想着中午给钟少爷炖鱼汤,没想到啊没想到!一刀子下去,在鱼肚子里发现了这个!”
冯管家从鱼腹中套出一卷还未湿透的纸,满脸敬畏的递给郁赦。
郁赦麻木的接过,将纸打开……
纸上写着五个字:钟宛不能走。
郁赦:“……”
冯管家满目虔诚:“这是天相啊……”
郁赦五指一攥,将这沾着鱼腥的纸揉成一团,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挤:“去……告诉钟宛……我不会赶他走了……还有……”
冯管家大喜,不等他转身,郁赦又拿了一本《史记》出来,丢给冯管家,崩溃道,“让他把《陈涉世家》抄十遍!连着上次的心经一起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