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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就位了?”夏侯潋低声问。
他躬身蹲在暗巷中,黑色曳撒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腰间的雁翎刀在身子不经意地移动间露出闪耀的光泽。他的身后挨着墙蹲了两列番子,约莫有五十号人,所有人一动不动,仿佛黑色的石像。
“都就位了。一共三百人,随时待命。”掌班答道。
“好。”夏侯潋道。
人声顺着晚风送过来,高低起伏的吆喝叫卖声混成一片。这里是西市大街,往北走三百步就是皇城根,皇城根脚下是京城最繁华的马市。夏侯潋抽出雁翎刀,刀背抵着胳膊肘伸出去,锃亮的刀身映出褚楼牌坊的影子。乌鳞瓦、灰白门柱,两边各一块砖雕影壁。跑堂的站在门楼底下迎来送往,大冷天的,只穿了件短袄,脸蛋却因为跑个不停热得发红。
他是夏侯潋手底下的校尉,一把短刃藏在他的短袄底下。迎送的当口往夏侯潋这儿瞥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如果留心看,会发现褚楼门前的路人经过了不止一回。他们走到西市大街尽头,又掉转身子往回走。茶摊的茶客、饼铺的手艺人、街头卖唱的,甚至卖身葬父的,全都是东厂的番子乔装而成,所有人都全身紧绷,将余光投放在褚楼大门。
今夜沈玦原定和首辅张昭在褚楼用膳,前天夏侯潋接到唐十七的新线报,伽蓝刺客将在今夜刺杀沈玦。现在里面坐的是两个替身,他们将于辰正一刻出门乘马车,而刺客也将从天而降。
夏侯潋摩挲着冰冷的刀柄,缓慢地调整呼吸。他感觉到胸膛里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鲜血在血管里慢慢沸腾。他知道,他或许将迎击迦楼罗,他的后任,如今伽蓝最强的刺客。
“大人,督主有吩咐,您不可亲自出战。”掌班低声提醒道,“伽蓝虎狼之辈,若您出个意外,我等不好交代。”
“无妨,我们人多,不怕。”夏侯潋道。
“可是……”掌班还要再劝。
褚楼那边人声忽然沸腾了起来,是沈玦和张昭的替身出来了。掌班住了口,所有人屏气凝神,死死盯着褚楼大门。
“沈玦”和“张昭”正做例行的谦让,商量谁先上马车。厂卫围在周围,紧握刀柄的右手透露了他们的警惕。夏侯潋微微皱眉,他们不该那么紧张,刺客敏感,他们这样很容易被发现。
远处传来车轮碾地的声音,马蹄声哒哒地响起。夏侯潋一愣,探出头来看。一辆四驾马车从西市大街的尽头辚辚驶过来,雕花车围子,顶盖垂流苏,车楣上挑一盏风灯,照亮底下赶车的车把式,脸颊暗黄,皱纹满布,像一张揉皱的硬纸。
“这他娘的是谁的车?”夏侯潋眉头紧蹙。
“有四驾,是藩王家的。”
“有没有办法拦住?等会儿刺客就要来,这马车在这儿碍事。”
掌班道:“不能拦,大人,是藩王家的。”
车把式挥着马鞭赶马,马车越来越近,就要到褚楼的门楼底下。
夏侯潋暗骂了一声,道:“管他谁家的。派个人过去,就说督主在这儿,天王老子也不许过。”
这么干着实对沈玦名声不好,可也没办法了。掌班应了一声,正打算出去。月亮爬出乌云,黝暗的天空亮了些许,泠泠的光照下来,车把式的抬手挥鞭的瞬间有一道极细的金属冷光闪过,刀子一般割过夏侯潋的眼皮。
他袖子里藏了刀!
夏侯潋悚然一惊,嘶声大喊:“拦车!”
所有人拔刀出鞘,刀光织成一片,黑夜仿佛白了一瞬。
车把式猛地一挥鞭,四匹马同时长嘶一声,发了疯一般拉着车厢朝前冲。夏侯潋推开掌班,冲出巷口,砍断沈玦马车的辔绳,翻身上马。厂卫慢了一步,也纷纷上马追赶。
寒风扑面,马蹄声声如擂鼓,夏侯潋听见自己急剧的喘息。马车跑得很快,车轱辘疯狂转动,车厢摇晃不止,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夏侯潋慢慢接近马车车尾,车轱辘溅起的雪粒子几乎要打到脸上。
前面就是西市大街尽头,也是厂卫埋伏的边界,绝不能让马车离开大街。
夏侯潋策马追上马车侧面,身后厂卫发出短矢,弩箭拖着细细的铁锁划出尖锐的呼啸,钉在马车的壁板上。钉入的那一瞬间,穿入壁板的箭头打开,伸出勾爪,仿佛猛兽张开利爪,死死抓住壁板内侧。
“拉!”夏侯潋一声令下。
所有厂卫同时勒马,铁锁刹那间绷直,三边的壁板被拉塌,木屑横飞中,无数箭矢从马车中射出来,密密麻麻仿佛群蜂出巢。夏侯潋迅速伏低躲过利箭,有厂卫被射下马,然而更多厂卫越过同伴赶上来。远远看过去,像一辆破烂的马车拖着一道汹涌的黑潮,在西市大街上奔腾。
厂卫们的马赶上马车,勾爪再一次射出。数不清的勾爪命中马车上的刺客身躯,将他们凌空拖出,刺客们哀嚎着被拖在地上,雪地里滑出长长的血迹,夜色下看不清红色,血迹像无数道破旧的毛笔划在雪地上的凄凉墨痕。
大街两旁的屋顶上冒出许多人头,是埋伏在侧的东厂缇骑。所有人张弓搭箭,箭尖凝着冰冷的月光,亮得逼人。带队役长一声令下,漫天箭雨呼啸而出,空气被划破的啸声堆在一起,恍若厉鬼呼号,尖利得可以贯穿头颅。
然而刺客于千钧一发之际射出手弩,命中马车之侧的几个厂卫,以惊人的弹跳力枭鸟一般扑入夜色夺马上骑。另有三名刺客连同车把式砍断辔绳,飞身上马。
利箭走空,统统扎入车底盘。残破的车底盘歪斜着挡住厂卫的去路,夏侯潋纵马一跃,凌空跳过马车残骸,继续追击。
“大人,他们逃出埋伏圈了!”
西市大街已出,刺客们在夜色中向前奔逃。夏侯潋回头看了看剩下厂卫的人数,约莫三十人,还有厂卫在后面赶上来。夏侯潋当机立断:“继续追!跟着刺客走过的路走,注意牵机丝!”
厂卫齐声喝马追击,弩箭不停射出,不断有刺客堕马,立刻有后面赶上的厂卫上前擒人,然而抓到人的时候却发现刺客已经自尽身亡。剩下的刺客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三人在夜色中狂奔。
“只有他们是真正的伽蓝刺客,其他人都是暗桩。”夏侯潋厉声下令,“追!”
月亮渐渐被乌云挡住,街道黑得可怕,四处都是森森暗影,仿佛藏着数不清的危险。刺客的马蹄声遥遥传过来,很有节奏,像从地底下传来的擂鼓声,哒哒、哒哒,仿佛敲击在心头上。刺客在拐角处消失,夏侯潋策马赶上,刚好看见刺客遁入胡同的衣角一闪而逝,如同飞蛾的残翅。
“举火!刀在前,人在后!”夏侯潋大声道。
火把次第亮起,夏侯潋接过一根,下马进入窄巷。胡同里阴影重重,火光下每个人的脸庞金灿灿的,看上去像庙堂里的佛像。刺客在胡同里奔逃,他们穷追不舍。胡同窄得只容得下两人并肩而行,靠墙层叠倒扣着许多尿桶,空气里一股尿骚味,不断有尿桶被撞翻的声音,哐哐响成一片。刺客分开走,厂卫也分开追击。蛛网般的胡同枝枝蔓蔓地伸展出去,逃跑的刺客和追击的缇骑犹如泄入胡同的水银,在枝桠中蔓延开。
夏侯潋一马当先,距离刺客几乎只有几步之遥,仿佛火把伸出去就能挨到他的衣角,可每回都差一点儿。夏侯潋伸手摸身上的弩箭,却发现已经用完了,只能咬紧牙追赶。拐角重重,刺客的影子忽闪忽现,有的时候朦胧有的时候又真实,犹如忽远忽近的鬼魂。
不对!脑海中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什么,夏侯潋猛然顿住步子。
这不对!胡同是最好布置牵机丝的地方,为什么跑了这么久,一根也不曾见到。还有,伽蓝应当有鞘的,刺客逃了这么久,怎么不见鞘来接应?
这些刺客,不像是刺杀,倒像是引他们去什么地方!夏侯潋不做犹豫,立刻停止追赶,折身后撤。他这才发现后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跑得太快,竟然没有注意后面的人没有跟上来。火把照亮方寸点儿大的地方,黑暗伏在他的肩头,视野尽头黑黝黝的,每走一步都像深入敌境。他感觉呼吸发窒,好像喉咙被扼上了一个铁环。
他忽然又觉得有些奇异,从前藏在暗处窥探猎物的是他,现在他却成了猎物。
忽然,一道尖利的呼啸从后方袭来,恍若毒蛇吐信,尖牙毕露!
夏侯潋下意识地举火抵挡,短矢洞穿火把,巨大的力量将火把从夏侯潋手中脱出,带入雪地。红色的火光昙花一现般跳动了一瞬,然后熄灭,只剩下嗤嗤的余响。世界顿时黑了下来,沉沉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扑下来,将他重重包裹。胡同里一片寂静,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夏侯潋拔出刀,向前走了几步。
黑暗。寂静。
皂靴踩在雪地里吱呀吱呀地响,危险来自于四面八方,他似乎感受到那个刺客藏在暗处的冰冷眼神,刺在他的脊背上犹如芒针。
他的对手是谁?迦楼罗?还是紧那罗?
他的心躁动不安,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跃跃欲出。不行,要冷静,冷静,他告诉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向前走,双手握刀,微微下蹲。他闭上眼,也不再注视,视野陷入更深的黑暗,耳畔有夜风在流动,拂起他的发丝,滑过他的脸颊,冰冰凉凉。他保持着出刀的起手式,整个人森严得像一座石像。
很久以前,他修习百家刀法的时候练过一种刀,叫盲刀。受训者要蒙眼置身于夏日林间,听千万蝉鸣。教习会随时出镖,飞镖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袭来。他要在排山倒海的蝉鸣之中辨别出那枚短小的飞镖划破空气的声音,然后挥刀斩下。有的时候听觉比视觉要更加可靠,当刀在视野之外的时候,唯有声音能暴露刀的所在。
现在没有蝉鸣,只有寂静。夜风会告诉他,敌人在哪个方向。
很远的地方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那是厂卫在奔走。风拨动靠墙的竹竿,哗啦啦地响。小老鼠从地沟里爬出来,吱吱地钻进地上的箱笼,又钻出来。胡同外的大街上传来打更的声音,邦邦邦三下,又三下。
风动于耳,万物静若奔雷。
忽然间,有什么地方,蓦然出现一道裂隙,如同闪电撕破黑暗。夏侯潋睁开双眼!
鬼在身后!
黑暗中两把刀铮然相撞,刀刃摩擦产生的火花一闪即逝,像黑夜中盛开的烟火。就着火花的微光,他看见流淌着冰冷光泽的白瓷面具,以及面具之后漠然的双眼。
两把刀在相撞的刹那之后分开,两个人隔着铁一般森冷的黑暗默默对视。
夏侯潋的双手被刚刚那一斩震得发麻。那斩击快如龙蛇出穴,唯有绝强的高手才能有这样的速度,他不用问也知道这个刺客的名字。
——迦楼罗。
可能会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