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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导演、灯光、摄影等纷纷就位。
片场忙乱成一团,然而任务者们几乎人人脸带阴云。
大家都在复习剧本,然而都不很在状态。
只有池小池被甘彧甘棠两兄妹带着,一遍遍熟悉走位。
按照拍摄计划,今日要拍的戏份是七人高中时来男主家的古堡玩耍时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剧中的“关巧巧”还活着,仍是“宋纯阳”的女朋友。男主看她漂亮,对她动手动脚,女主得知后气不过,开始拉着自己的小团体霸凌她,“宋纯阳”一直不知,直到女友惨遭强·奸、悲愤自杀,才得知真相。
白天主要拍摄一些琐细的日常,重头是夜戏。
今晚他们要拍摄“关巧巧”被集体霸凌的戏码。
这场霸凌是女主发起的。
她主动提议要带着“关巧巧”玩四角游戏。
这是一种灵异游戏,需要四个人参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ABCD四人按顺时针顺序站在一间关了灯的房间四角。A从房间一角第一个摸黑出发,其他人均原地不动,到达B的位置后,A需要拍一下他的肩膀,并站上B的位置,B则在同时出发,朝C的方向走去,拍到C的肩膀,占据C的墙脚,C再向前出发,同样操作,以此类推。
等到玩过一轮后,D会出发来到A原先站立的房间空角落,而一旦遇到空角落,玩家都需要咳嗽一声,再拐弯,走向前方玩家现在所处的位置。
据说这个游戏玩到最后,房间里不会有人咳嗽,也即四个角都站上了人。
但房间里仍有赶向下一个角落的脚步声。
也就是说,房间里多出来了一个“人”。
这个游戏说来恐怖,人为可控因素却也大得很。
只要有一人不遵守游戏规则,遇见空角落也不咳嗽,从空角落里走出,快速拍一下人,旋即踮着脚尖返回空角落里猫着,就能轻松营造出“四人都在角落里,却仍有人在走动”的假象。
更何况,剧中的“关巧巧”在这场游戏中被三人同时联手整治,其结果是被吓得试图夺门而逃,却打不开门,最后在惊恐万状中开窗跳楼,受了轻伤。
读剧本时,池小池就觉得,如果敢有哪个人这么吓自己,自己会怎样暂且不提,那个吓人者毫无疑问会当场去世。
而现在马尾女、小辫男和雀斑男,离当场去世也差不多了。
这个“关巧巧”,谁都能猜到并非原装。
跟一个真鬼玩四角游戏,还要把这个真鬼吓到跳楼……
但也没办法,剧本如此,只能硬着头皮上。
按剧本设计,这里只有不到一分钟的回忆杀。本不必玩一整场游戏,好好营造下恐怖气氛,拍个跳楼,意思意思得了。
但“关巧巧”却特别敬业地站进了属于自己的角落,紧张的小表情拿捏得恰到好处。
三人只得配合她的表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在各个角落里站定,比她紧张了好几个level。
“关巧巧”还贴心提示道:“是你们吓我,你们可以放松一点。”
三人都是一脸奔赴刑场的表情,都不知道该不该说谢了。
导演宣布开拍。
他们玩过几轮后,小辫男颤颤巍巍地咳嗽一声,三人旋即按照剧本各自散开,藏到了房间中间。
“关巧巧”到了下一个转角,发现无人,便慌了神,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背靠着墙壁,环视着黑暗,眼里适时地泛起泪光。
她压低声音问道:“你们在哪儿?”
她当然没有得到回应,与她搭戏的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摆在房中的数台夜视摄像机发出嗡嗡的运转声与幽微森冷的绿光。
在黑暗之中,“关巧巧”当真演出了十足十的恐慌,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扶在墙壁上的手指神经质抓挠着,急得不住跺脚,语带哭腔:“你们出个声音呀。别吓我,我害怕——”
她的哭声感染力极强,哀哀生怜,令人动容。
小辫男等三人恪守剧情,缩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瑟瑟发抖,生怕这位女壮士给吓急了,脸一抹,咔咔把他们全给灭了。
没能得到回应,“关巧巧”蹭着墙快步到达记忆里门的方向,按了几下门把手,门当然锁得死死的。
深海一般的黑暗快要把她逼疯了。
她背靠着门,喉咙间发出恐慌至极的呜咽。
马尾女从怀里取出道具假发,倒披在脸前,蹑手蹑脚地循声摸过去,其姿态如同去偷黄鼠狼的鸡,全程都在反省自己此举到底是不是教科书式的找死。
但能过八次任务的,就算是不够聪明,也比正常人的心理承受力更高些。
不分场合滋儿哇乱叫的,或是撂下任务撒丫子的,一般在前两关就死绝了。
她伸手搭上了“关巧巧”的肩,并用藏在怀里的手电筒从下照亮了自己的脸。
“关巧巧”看了马尾女几秒,面容逐渐扭曲,竟是被吓得连叫也叫不出来,借光飞扑到窗户位置,一把推开窗户,干脆利落地纵身跳下。
除了被吓傻的马尾女,小辫男和雀斑男都只呆了一瞬,便迅速赶到窗边向下张望,在窗下的灌木丛里看到了挣扎而起的“关巧巧”。
雀斑男:“……我日,真跳啊。”
小辫男则微微眯了眼睛。
……楼下有灯。
所以他清楚地看到,“关巧巧”的颈上被灌木划伤了老长一道血口,汩汩往外冒着血。
这场也有池小池的戏份,他早早等候在楼下,见“关巧巧”在不系安全绳的情况下直接纵身跃下,也跟着惊了一下。
……不过也是,人家不怕死。
甘彧非常照顾池小池的“小瞎子”人设,与他耳语两句,告知他“关巧巧”受了点轻伤,便推了一下他的背,示意他可以上场了。
池小池卡准时机,提着大家去林后烧烤时用剩的烧烤架,从拐角处走出,恰与滚出灌木丛、一身狼狈的“关巧巧”撞了个满怀。
打扮作少女模样的“关巧巧”失魂落魄地奔走,与一个人迎面相撞,马上惊惶跳开,如受惊的小兽,但看清眼前人时,她的眼中有了光,仿若溺水的人得了救,从迷茫绝望,到不敢置信,再到充满希望,眼中瞬间换了几重情绪,最终定格在一个殷切又绝望的泪眼上。
她张开双臂,环扑上来,紧紧抱住了池小池。
她不像寻常垃圾恐怖片里的女人,只晓得扯着嗓子cosplay尖叫鸡。
她的表情甚至没有什么狰狞的变形,显然是已经想明白了刚才那场“灵异事件”的背后真相。
恐惧被无力感取代,她那股伤心的劲儿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就连池小池都被她的情绪带入了戏中。
他问:“怎么了?”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和剧本完美契合。
这只是一小段回忆而已,编剧几乎把所有重点都放在了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大力渲染奶·子、嘿咻和贵圈真乱的N角恋,“关巧巧”本人露脸的戏份,可能连五分钟都不到,连台词也只是寥寥几句。
比如这段戏弄人的四角游戏,经过剪辑,在影片中占用的时间绝不会超过半分钟。
但下一秒,“关巧巧”伏在池小池耳边,小声道:“……救我。”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重复:“救我呀。”
少女带着哭腔的软声让池小池心下一动。
……这不是剧本里的台词。
准确说,这里根本就没有台词,拍到拥抱时,导演就该喊卡。
池小池等了片刻,然而谁也没有喊卡的意思。
摄像头仍然对着他们,打光板就像是一只只发亮的眼睛,沉默地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两人,并忠实地勾勒出两人的光影轮廓。
此场没戏的袁本善与高壮女立在一旁,也觉出了些不妥。
女性的直觉此刻格外管用,后者抄起剧本,确认对这段情节,剧本中只有一行俗套至极的描写。
“关巧巧与宋纯阳在拐角处相撞,尖叫一声,相拥痛哭。”
确认过后,高壮女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
这算什么?临场加戏?
这要怎么玩?
难道第一场NG要发生在这个小瞎子身上了?
如果NG了,会发生什么?
甘彧与甘棠也在楼下的拍摄团队中,见状也不约而同地攥紧了拳,随时提防着异变的发生。
被“关巧巧”抱在怀中的池小池,双手都被烧烤架占着,手背上还蹭着收拾器具时沾上的胡椒面儿。
短短几瞬,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了几个来回。
按照设定,他饰演的“宋纯阳”和“关巧巧”一样身份低微,是被男主驱使的小跟班,本人又不算很聪明,在女朋友自杀前,对她遭遇到的一切凌·辱懵然不知。
……但是,是真的懵然无知吗。
池小池在看剧本时就觉得这个人物有种割裂感,前期的畏畏缩缩与后期的大杀四方,进化未免太快。
池小池甚至怀疑,“宋纯阳”当初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
他或许知道和自己青梅竹马的小女友“关巧巧”正在被欺凌,但却因为家里穷困,身体孱弱,无力抵抗,只能对女朋友被欺负一事佯装懵懂,在事后卖力地讨好男女主一行人,用卑微和隐晦到极点的行动表示顺从,渴望以此间接地庇护自己的女友。
而剧中的“关巧巧”应该也看出了这一点。
在剧本的回忆片段里,有一句关于关巧巧的情绪描写,藏在犄角旮旯里,不仔细看,确实难以发现。
就算发现了,也会觉得莫名其妙。
原句是“她注视着宋纯阳的眼神痛苦又甜蜜”。
初初看到这话,池小池就觉得奇怪,如今电光火石间,也豁然开朗了。
男朋友的胆小畏缩和用心良苦都被“关巧巧”看在眼里,前者让她痛苦,后者又让她甜蜜。
她或许想过要和这个男人分开,但转念想想,“宋纯阳”是为了她好,再说,高中只有三年而已,忍过三年不就好了吗。
至于那最后的悲剧结局,应该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戏既然还要演下去,于是池小池选择自行去填补剧本中缺失的逻辑链。
他的目光略有闪躲,呼吸也随之紊乱,先将一侧拎着的烧烤架撂下,把污脏的手背在运动裤裤缝上擦一擦,单手捂住了她在冒血的伤口。
……仿佛只要把伤口捂住了,就看不到了。
这个完全是临场发挥的戏剧动作设计之巧,让甘彧暗地喝了一声彩。
就连他面前的“关巧巧”都不自觉歪了歪头,似是意外,又似是赞赏。
池小池拉她在墙角站定,问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不问她为何求救,只当她是不小心划伤了自己,一时难过,来找男友哭诉,轻而易举地堵住了她继续倾诉下去的渠道。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窝囊和羞惭,微微偏开视线。
那种小人物的局促和无可奈何的卑劣,被他轻松地演到了骨子里。
“关巧巧”愣愣地看着他,很快绽出一个含泪的微笑:“刚才不小心摔倒了。”
池小池笑了。
他的笑容是对她“懂事”的赞许和愧疚,因此略显僵硬。
下一秒,他就有点局促地关心道:“没碰坏什么吧?”
这古堡里的一切,包括灌木丛,一旦损坏,都不是他们两个穷人能赔偿得起的。
他在真心实意地担心女友,同时也是在真心实意地惧怕触怒男主。
“关巧巧”反倒要安慰他,沙着嗓子道:“没事。你快把东西提进去吧,快去。”
她不提刚才的跳楼,也不提四角游戏的闹剧,乖得让人心中发软。
池小池也顺了她的意思,提起被他匆忙扔在地上的烧烤架:“跟我一起进去吧。”
“关巧巧”肩头一缩,强笑道:“我……在这里站一会儿,吹吹风。”
池小池也不勉强她:“那我一会儿给你带创可贴。”
池小池提着烧烤架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叫住了她。
“关巧巧”:“嗯?”
池小池从兜里掏出一块瑞士水果糖,剥开糖纸,放在手心,朝她递去。
“关巧巧”接过糖含入嘴里,苦涩地微笑。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却都不肯正面谈论,因为他们都知道,就算谈过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如此悲哀的心有灵犀。
喂过糖,池小池便转身,面对镜头,走向古堡正门。
他嘴唇微微发抖,却连丝毫恨意都不敢有,只有满眼的心疼和黯然。
他饰演的“宋纯阳”便是这么一个纯粹的、叫人踏上两脚都嫌硌鞋底的废物。
高中时的少年总有几分血性,像他这样懦弱的、靠讨好人过活的软骨头,很容易叫同龄人不齿。
……就连哭起来都那么叫人讨厌。
他无声地流下讨人嫌的眼泪,面部的微表情每秒都在发生变动,精细得无比真实。
直到导演喊了一声“卡”,围观的任务者们才意识到,这他妈居然是在拍戏。
……他们居然在这种情境下被带入了戏。
从刚才起,所有的细节设计和台词都是即兴的,就连那颗瑞士糖也是刚才池小池等场时随手塞进口袋里的。
最牛的是,这个小瞎子竟然能在没有剧本的前提下接住了“关巧巧”的戏,把整段情节滴水不漏地演绎了下去,天衣无缝,一条即过。
池小池站住脚步,单手抹去眼角的泪花,转过身来,却差点绊到地上铺设的线路。
在导演喊卡后,甘彧与袁本善便同时拔足朝他赶来,见他要倒,甘彧反应更快,先他一步将人接在了怀里。
池小池小声道:“腿软。”因为紧张过度。
说罢,他又补充:“想吐。”因为刚才抱了一下。
……这反应在旁人眼里看来就很人间真实了。
看来不是心理素质太硬,是能扛。
他晚上没吃什么,吐也吐不出什么来,只是干呕出的胃酸实在烧嗓子,甘棠递了冰矿泉水给他,甘彧则站在他后面温柔地给他捏肩膀,倒真是个标准当红明星待遇。
甘彧问他:“还难不难受了?”
池小池闭着眼睛:“还好。”吐啊吐的就习惯了。
只是这一幕落在袁本善眼里就很烧心了。
他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池小池落在甘彧怀里,任他照顾,心里一股股烦躁感直往上顶。
他已经借这女鬼之手杀了关巧巧,却做得不很漂亮,尚不知道会不会招来报复,目前唯一的护身符也就是宋纯阳了。
偏偏这护身符却一改黏人之态,和这个姓甘的你侬我侬得很,怎么能叫袁本善放得下心来?
向来都是宋纯阳巴巴儿追着他跑,袁本善早已将此视作理所当然,如今宋纯阳一疏远,他哪里不慌,在饮料里挑了一瓶宋纯阳最爱喝的果汁,刚想过去,就见“关巧巧”从一旁走来,袅袅婷婷地在他的目标人物身边落座。
……袁本善一看到这张脸就想到自己锁上房门前关巧巧那双怨毒的眼,哪里还敢过去。
“关巧巧”看也没看袁本善一眼。
她显然对池小池有着更为浓厚的兴趣。
她主动搭讪道:“感觉怎么样?还能演吗”
池小池坦然睁开眼睛。
跟她有惊无险地对过一场戏,池小池心里已有了数。
这个摄制团队显然是“关巧巧”拉起来的,完全按照她的心意行事。
而她的剧本,和他们手里的剧本恐怕不尽相同。
一个是不错的文艺片本子,一个是不可回收的一次性垃圾。
池小池倒也直接,张口就问:“巧巧,你的剧本能不能借我看看?”
“关巧巧”指一指自己的心:“我记在这儿了。”
池小池:哦豁,完逑。
不过他也没多失望。
片场闲聊的事儿,他常干,尤其是跟编剧孙老,有来有往地谈论一个人物能到深夜。
刚跟他合作时,孙老常对外感慨道,July这孩子,天生就该搞艺术。
合作久了,孙老就换了一套说辞:July这孩子,搞搞艺术就挺好,别搞别的,一搞一个幺蛾子。
呵,男人,都是善变的动物。
池小池开始跟“关巧巧”聊剧本。
虽然跟鬼聊天感觉很微妙,但他一没有踩死亡flag,二有表情包护体,总体来说,不虚。
看着与“关巧巧”谈笑风生的池小池,许多任务者一股感慨油然而生。
瞎子真好,真真是泰山崩于前而眼不见心不烦。
也有一两个人暗自感叹道,草泥马,这小瞎子连女鬼都不放过。
但小辫男与马尾女交头接耳两句后,直盯着“关巧巧”的侧颈,若有所思。
那里贴了一块创可贴,边缘仍有些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