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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天亮,还有3个小时左右。
这3个小时,让周宁一行感觉很是难熬。
虽然从时间上看,被高端邪物袭杀的概率似乎是越来越低。
但六人中没谁是菜鸟,都明白,致命突袭,往往就是在你开始放松警惕的时候。
就像土著周宁当初所在的狩猎队,不就是团灭在了黎明前?
直到天破晓,人们才长吁口气,都从彼此面孔上看到了死里逃生的庆幸情绪。
胡七手揣在袖子里叹气:“这世道,悬吊吊的,营生难做!”
周宁咽下含在嘴里的一块药糖,接话:“七叔,那些浮油,得走您的路子处理。”他指的是染邪无常身上搜刮来的财货。
按照业内的规矩,谁出力大,谁有决定权。
胡七瞥了他一眼:“走我的路,火耗可不低。”
“安稳比什么都强。”
胡七伸手抹掉他那两撇狗油胡上的冰碴子,点头没再提这话茬,而是问:“你的伤怎么样?”
“去李家镇歇三天,就没事了。”
“好,我们走!”……
一路急行,半上午的时候,翻过一道小土梁,同时也是一片小树林的尽头,李家镇就出现在视野中。
哪怕是白雪飘飞,千山裹素,李家镇仍旧像头灰黑色的凶兽,踞伏在山坳中。
某种力场,让它根本不受风雪的影响,而整个镇子只有两种色彩,灰黑,鲜红。
旗帜、灯笼,这些是红的,剩下都是灰黑色的。
在不知任何情报的前提下,看到这样的一座城池,绝对不会想到这是个绝大多数居住者都是凡人的镇子,而会觉得这是黑木崖之类的非正派宗门庄堡。
“这么个鬼气森森的地方。也只有住习惯了的当地人,才会灯下黑的察觉不到异常吧?”
李家镇给周宁的感觉,那可不是一般的不好。
而是有种他当初第一次见航母级巨魇的惊悚感。
然后就不可避免的自问:土著周宁的记忆,是不是扭曲的?
毫无疑问,这是个很重要的情报。
因为它会导致他的认知偏差。
彼之善良,非我之善良。对基本概念的理解都不同,建立在这些基本概念之上的认知,偏差只会更大。
“这就似乎都合上了,一支边地狩猎队,二五仔、叛徒、形形色色,各怀鬼胎,就连镇长家的小儿子都敢玩命……哪儿那么多戏精?除非他们生活在一个天然的戏园子……”
念头又一转,那么,李珂和二丫呢?
这个疑问刚一出来,就被周宁摁灭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某些阴暗心思都甩掉。
他告诉自己,如果说人总得信点什么,那么对他而言,就是相信世间尚有真善美。
哪怕是被茫茫黑暗笼罩的宇宙深空,也有璀璨的恒星发光发热。
“唉,就当是我内心软弱吧。”
有了这个锚点,一整套能够自洽的理由,也就随之孕育而生了:
土著周宁也好,李珂和二丫,都是跟这黑漆漆的李家镇、画风格格不入的人。
有那么句话说的好:要么在沉默中死去,要么在沉默中爆发。
死去未必就是指真的死掉,还可以解读为人格的彻底改变。
比如泯灭良知,心灵黑化。
所以,李家镇,不是没有心怀良知之人,而是它整体而言,是被一帮黑暗者统治的黑暗之城。
在这样的背景下,良知出现在此地,只会是生活的茶几上摆上又碎掉的一个又一个杯具。
这么一看,李石的背叛,忽然就变得入情入理了许多。
只不过李石也是黑泥糊眼,泥坑跳粪坑的水平,不值得同情……
“七叔,我觉得,象李家镇这样的风水宝地,我两天就能养好伤。”他凑到胡七身旁说。
胡七哼笑了一声:“那我们就两天后离开。”
他趁机又问:“家师在我出来闯荡时,曾说,如果有机会来李家镇,替他拜访一下此地居住的镖师李贞,七叔您怎么看?”
周宁做事前有考量对伙伴的影响,这一点胡七很满意,不吝指点:“首先你得知道,李家镇的前身,并不比现在的黑风匪好多少。
正所谓杀人放火受招安,血腥积累够了,胸中那股子戾气也疏泻的差不多了,自然会人心思定。
这不是某几个人的态度,而是大家都厌倦了,乏了。
而朝廷也是有明白人的,一看情势一算账,招安更合适,那么就两好搁一好,又多了个纳税的镇子。
这大乾境内,黑色荒野处处,此等出身的镇子,并不少见。”
不知不觉间,其他几人也都凑上来听胡七道古。
马贵似乎是想借机进一步表达善意:“师父容我插个话。”他扭脸对周宁笑呵呵的道:“我爹娘就是这种匪窝的人,听剑山庄,20多年前,江湖上也算薄有威名。也是想洗白,每逢这种时候,总是会出现大量内斗,我爹娘就是此而死。
是我小舅,先一步将我送出来,而师父高义,收留了我。”
胡七又接过话:“马贵的父母,性情中人,重诺守信,做事讲规矩。我有一次走镖,承了其情,就此结识。”
说到这里,胡七话头一转:“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这走镖,靠的不是身手,是交情。
但什么人能深交,什么人该提防一手,得心里有谱。
这道理知道的很多,能真正掌握其中的度,玩的好的,却很少。
李家镇的李贞,江湖上跑了二十多年,从容的退了下来,风闻是个厚道人,可谁敢看的这么简单?”
胡七没再往下说,再说的多,就显得有点搬弄是非了。
但周宁不可避免的顺着这说法往下想。
一个成功的匪帮,完全可以看做是野路子的军队。
能很好的运转,还能华丽的转身,这样的团伙,没几下字怎么可能?{笑傲江湖}中的刘正风金盆洗手,那也是联系了朝廷的,他洗成了么?
梳理不好江湖恩怨,朝廷保不了你、也不会保你。朝廷要的是个大面子上服管束的新纳税户,又不是认亲子。
那么反过来看,既然能做成,周宁觉得,这个匪帮,内部纪律肯定是过关的。
而纪律这种东西,固然会因信仰、信念增色,可根本,还在于制定、乃至组织框架。
时光会扭曲很多事,尤其是发生迭代之后,生于安稳环境中的一代人,怎么能够跟血火中厮杀的父辈完全共情呢?
好在,有组织、那就比没组织强,传承虽然也会因这样那样的缘由断续,但总是有个过程。
以李家镇所面对的外部环境,匪帮时代留下的许多传承,怕是不用强迫,后人们也会抢着学。
那么,李家镇的真面目,其实就是一个黑军堡。
有了这个背景,李贞在李家镇是个什么角色定位,也就清晰了。
说是镖师,其实是李家镇伸向外界的手。
众所周知,侦察兵,是优秀于普通士兵的。
而李贞不仅要负责侦查收风,还要负责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为李家镇谋取利益,甚至维护李家镇在外面的形象。
这可能是一个‘厚道’就描述到位的人么?
谁又敢说,这‘厚道’不是李家镇出钱出力,帮着营造出的人设属性呢?
要是这么说啊,土著周宁父母当年托孤一去不回头,真相还不知道咋回事呢。
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土著周宁被调教的很好,善良、忠诚、孝顺,而这些闪光特质,随着其死亡定格,进而影响到残魂。
我不听!我不听!你说的天花乱坠,也架不住我固执己见!
土著周宁的残魂差不多就是这种状态。
他就是要尽孝,否则这执念就解不开,就不能完成融合。
“淦!”尽管周宁知道,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最管用的从来都是以物理服人,而不是以道理服人。
尽管他也明白,道理这种东西很少有绝对的,你有的你的理,别人也有别人的理。站在哪个角度看问题才是重点。
但真遇到某些躲不够、避不开的事,对方不讲他认可的理,仍旧会气的火冒三丈。
可气又如何?世上最让人无奈的事,莫过于根本就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却又必须得尝试解决,因为不解决,结果会更糟。
就像土著周宁的残魂问题,眼瞅着铁门乡、乃至朔隆县的局势暗流狂涌,越来越不稳定。
三方斗法,而李家镇很可能扮演了其中一方,且冲在第一线。
这里看着平静,但实际上有倾覆之祸。
覆巢之下无完卵,真要人死灯灭,这尽孝的执念怎么了?
偏偏还说不起个硬气话。
能说‘滚你麻痹,老子宁肯一直就这样,也伺候了!’吗?
不能,因为已经深度纠缠,撕扯不开了,这问题要是不解决,那就是一生的心灵伤疤,进而成为灵魂破绽,影响深远。
赌气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抱怨更是毫无意义。
所以每每类似这种时候,周宁就格外恨自己的无能。
入城的第二天,周宁赶了个大早,拜访土著周宁的养父母,礼物都是头一天在镇上买好的。
“李贞师傅,我是威航镖局镖师秦观海的弟子,前年出师,今路过宝地,特来拜访。”
精神还算矍铄的李贞一听此言,眼睛顿时就一亮。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见到了故友弟子,感慨高兴。
实际上,秦观海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挑肥拣瘦,一身艺业,到死都没能传人。
秦观海是死在李贞怀里说出这番话的,也就是李贞喜欢在土著周宁面前道古,旁人可不知道这事。
因此,李贞一听这话,就知道周宁还活着。
“走,进内屋说话!”
进了内屋,再上了炕,才算是真正安全。
李贞表示可以畅所欲言了。
周宁拿出了土著周宁的那枚玉珠,皮绳是李贞的老伴儿结的,那手艺她自己自然是认得的。
“我离开的时候,宁子刚养好伤,现在挺好,改姓了李。他的义姐妹也都活着。”
他拿出李珂和二丫的信物,又道:“具体是否告知,告诉谁,由您斟酌着办。”
说着又拿出一封小黄鱼,并不算多。
“本来想多凑一些,我家主人说,这东西多了反而不美。不如拿些更实惠的。”
于是又拿出几盒药。“其中这两盒里的,宁子希望我看着您二位服用。”
合剂,方子是系统出品,看功能就是解除各种异常状态、同时抬血抬法力的多功能药品。
但对普通人而言,却是大养生丹,什么沉屙暗疾,都有效。
李贞在外跑镖多年,这类旧伤很是有些,随着岁数渐长,血气衰败,开始凸显,很是折磨人。
更何况这个时代的底层人,普遍有过量燃烧生命的亏空问题。
所以说,这种药剂,却是比金钱合适。
关键问题是,敢信么?
这也算是周宁摆出的一道考题。
若是李贞夫妇表现的好,也就罢了,若表现不好,他会立刻告辞,离开李家镇。
李贞笑了笑,取过药丸,其中一个递给老妻:“来,宁儿的一片孝心,莫要辜负。”
李贞妻子也没显出为难模样,两人就那么当着他的面,吞吃了药丸。不久之后,便有了反应,肠胃咕噜噜的响,各自跑了趟茅房后,脸色明显红润了许多。
“好东西,看来,宁儿的确是遇到了贵人。”
周宁没接李贞这话茬,他拿这药出来,可不是为了装哔显摆。若非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压根不想让任何人知晓,他手中有这等药。
象胡七的镖伙,就没谁知晓这些药。
当然,胡七他们知道他有祛毒疗伤的药,毕竟他使用过,尤其是昨天凌晨。
但也仅仅是知道身怀秘药,效力貌似不凡,再多就不知道了。
每个人都有秘密,尤其是在这个世界,在大乾。含而不露者多,张扬恣意者极少。
“我家主人对宁子说:既知人性经不起考验,那就尽量少设考题。宁子认可了这个说法,说您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因此,他相信您自有办法,全了两个丫头的孝心,又不至于惹出事端。
他还说,保重身体,安康第一。只要人活着,总能再见。”
含蓄、简练,周宁这次也算是尽显大乾习俗。几乎没有提细节。
李贞的老伴儿明显是想问的,但被李贞拦住了。
李贞说:“有些事,我们知道的越少,彼此越安全。宁儿说的对,只要保全安康,翌日自有相见之时。”
周宁见李贞表现还可以,便更进一步,奉上一张地图。
这地图所标注的,主要就是当初他跟李珂和二丫落脚的荒居。
他脱离麒麟军后,特意去那里,花费了时间、精力,又整拾了一通。主要强化了那里自给自足的能力,以及对外的隐蔽性。
具体包括种植了树木和荆棘草。
服用过他给的专属合剂的人,其身上散发的气息,就是通行证。
至于荒居的运作方式,房子里他留下了说明。
另外,他还在半途设了一个中转的土丘窝子。
从李家镇,一个白昼是没可能去到荒居的,在土丘窝子缓口气,就能轻松很多……
“请记牢后,烧掉。”周宁叮咛,又道:“这避难线路和所在,只为您二位准备,不会安排其他任何人使用。”
“有心了!我夫妇二人愧领。”李贞说着行礼。
周宁回礼:“不敢当,这就是宁子对您二位的孝心。莫说这些准备算不得什么,就算真需要付出代价,也是宁子支付,他也有那个能力。我家主人,还是很看好他的将来的,也不单纯是扶危济困。”
“听到这等坦诚之言,我这心感觉踏实了许多。谢谢。”……
从李贞家出来后不久,周宁便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爽,轻灵、升腾、仿佛要飞,说不出的愉悦。
随即心中生出一种明悟,土著周宁的残魂,彻底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