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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不渡遇见谢见欢的时候自己年纪也不大,堪堪二十岁。
那一年,李雍病逝,他毫无准备的接过了天涯沧海门掌门的位置。一个方及弱冠的小子接任了偌大一个门派,获得了如此炙手可热的地位,可想而知会在修真界引起多大的关注和震动。质疑嘲讽的声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几乎要把他淹没。无数人对这个年轻人虎视眈眈,贪婪的嘴脸和趁火打劫的意图几乎藏都藏不住。
除此之外,李雍放着两个亲生儿子,却把掌门之位传给一个外姓人,也在天涯沧海门内部掀起了惊涛骇浪——李宏骏一夕之间与他决裂,诸多身居高位的长老供奉蠢蠢欲动,甚至许多不入流的谣言甚嚣尘上,说他其实是李雍的私生子,说李雍的死说不定和他有关,他其实一直在密谋篡位。
外界的威胁和内部的矛盾像两只饥肠辘辘、面目狰狞的野兽,恨不得扑上来把沈不渡撕成碎片。如此复杂危机的局势,就算李雍还在恐怕也会觉得棘手,更遑论当时二十岁露头的沈不渡。
可没有任何人能帮他。
他只能靠自己。
那段日子究竟有多难熬,纵使没心没肺如沈不渡事后也很少愿意去回忆。总之,他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勉强将局势稳定住,暂时坐稳了身下那个他其实从来都没兴趣坐的位置。
某天,他总算偷得半日浮闲,于是溜达着去了附近的桃花镇,去酒馆喝了二两桃花酒。
喝酒时听邻桌人说,镇子最近不安宁,前两天街上出现了一个怪物,披头散发,喉咙里会发出可怖的嚎叫,许是哪里窜出的妖怪,要吃小孩的。他们请了修士来捉,但还是让那怪物跑了,现在每天都很担心,害怕那怪物回来报复。
沈不渡听完留了心,从酒馆出来后绕着镇子转了一圈,在一座废弃的破庙外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他停下脚步,推门进去,看见了一团趴在神像脚边的小小黑影——对方手里按着一只老鼠,刚掐死的,送到嘴边正准备喝血。
那是彼时十二岁的谢见欢,满身煞气,神志混沌,茹毛饮血,活的像头畜生。
阴阳学中有关于“煞星”的记载,道此乃不详之命盘,凶煞入命,作祸兴殃,所到之处必会掀起腥风血雨。这在民间传说中是无稽之谈,但在修真界中却是真实存在的。有人因天生体质问题,体内真元比旁人要暴戾凶邪许多,被称为“天煞之体”,若不能采取正确的修炼方式将其控制住,煞气便会外泄甚至暴走,殃及他人。更甚者,修士会被体内煞气吞噬反控,失去神志,以嗜血屠杀为乐,成为真正的“降世灾星”。
谢见欢便是这种罕见的“天煞”体质。他当时体内的煞气已经十分严重了,但让沈不渡惊讶的是,他身上没有任何血气和杀气,这意味着他并未失去本性,纵使屡次被人当成怪物高骂喝打,也不曾主动去袭击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沈不渡看着眼前满身戒备、凶狠嚎叫着试图把他吓走的“小怪物”,沉思了一瞬,上前将对方制住,不顾对方张牙舞爪的疯狂挣扎,拎回了天涯沧海门。
他给小怪物剃了头,洗了澡,包扎了伤口,为了让世上少一个兴风作浪的“灾星”,于是单方面把对方收作了自己的第一个徒弟。
可谢见欢似乎并不领情。
他像是一只流浪多年的孤狼崽子,遭受过无数的恶意谩骂和殴打,所有人看到他的第一反应都是惊恐嫌恶,继而拿起手边的棍棒鞭子开始驱逐挥舞。他遍体鳞伤又无路可逃,对这个和他格格不入的世界充满绝望和憎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胆战心惊,不愿意也无法再靠近任何人。
他甚至已经失去了人类的语言能力,喉咙里只会发出沙哑粗粝的吼叫,充满不安痛苦愤怒悲戚,一声声听的人无端揪心。
门派里的人都不明白沈不渡为何要捡回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儿,甚至还收为徒弟亲自教养。沈不渡却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每天除了修炼、处理门派事务,都要尽量挤出多的时间来陪自己新收的小徒弟。
谢见欢一开始总是尝试逃跑,沈不渡就用术法把他装进一个透明圆形结界里,自己坐在藤椅上悠悠然喝茶,笑眯眯的看对方像只仓鼠一样倒腾着腿在里面原地打转;待谢见欢终于累的跑不动了,他就把结界撤掉,然后端着食物和汤去喂他。
谢见欢自己流浪在外的时候都是打野物生吞活剥,不知许多年没吃过熟食,对他提供的食物很排斥,死活不肯张口。沈不渡便总是耐心的哄,不厌其烦的收拾起被谢见欢打碎的汤碗,然后让厨房变着花样做其他吃食。
第五天,谢见欢盯着他手里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瓷碗,终于尝试着咽下了第一口小米汤。
半个月后,谢见欢不跑了。沈不渡于是开始教他修炼。
修仙首先要耐得住性子沉得住气,这对于煞气缠身的人来说无疑难如登天,因此历史上记载的“天煞之体”几乎全部不得善终,要么幼时早早夭折,要么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祸害。沈不渡也知道以谢见欢当下的状态无法修炼,于是他想了个法子,来磨谢见欢的性子。
他让人制了一堆木头,表面光滑,形状各异,圆的方的扁的应有尽有。然后把几百块木头放到谢见欢跟前,要求他把零散的木头一块块堆叠起来,以此训练他的耐心和专注力。
谢见欢瞥了一眼那堆破木头,转身就走。
沈不渡把他扯回来:“试试啊,”他说着挽起袖子蹲在地上,三两下搭起一个小房子,兴致勃勃说,“很好玩的。”
谢见欢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冷若冰霜的脸上刻着两个鲜明的大字:无、聊。
沈不渡假装看不见,又三两下搭出一个缺了尾巴的小狗,冲他一个劲的招手:“来嘛。”
谢见欢在原地杵了好久,终于慢吞吞的走了过去。
这游戏看起来简单,但对谢见欢来说却并不容易。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如此安静专注的做过一件事,再加上体内煞气的影响,根本静不下心,勉强叠上几块就痛苦烦躁的不行,有一次气急了,竟控制不住的直接把手里的木块生生捏碎了!
虽然沈不渡在让人制作木头时已细心的把表面打造的足够光滑,可碎裂的木头里却无可避免的藏着无数细小的尖刺,顷刻把少年的掌心刺的鲜血淋漓。
沈不渡神色一沉,立刻把他手里的木渣扔了,然后握着他的手用清水冲净,再一点一点把嵌进肉里的木刺挑出来。
“疼不疼?”
谢见欢一开始不说话,后来闷声点点头,然后从嗓子眼里迸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对不起。”
沈不渡给他的手上药包扎好:“道歉做什么?”
“你的……头,”谢见欢艰难的组织语言,“弄烂了。”
“好好说话,这叫木头,不是我的头。”沈不渡一脸牙疼,“再说了,木头重要还是你的手重要?咱们打个商量,以后再生气,用脚跺,千万别用手,成吗?”
谢见欢看着他微蹙的眉,默不作声的点了头。
但神奇的是,从那以后,谢见欢飞速的进步了。
他明显还是会心神不宁,会焦躁不安,可他每次想发泄的时候,似乎都有一种力量让他克制住了。甚至好几次他已经把木头扔在地上抬脚准备跺上去,却在最后一刻又收回了脚,捡起木块擦掉上面的灰,一脸苦大仇深的逼迫自己重新搭了上去。
如此反复,两个月后,谢见欢终于将上百块木块全部像模像样的搭好了。
他看着那群木块搭成的堡垒,眼中渐渐浮现出一丝茫然和惊讶,似乎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步。
沈不渡毫不吝啬的狠狠夸奖了他一番,然后笑眯眯的一抬手,把他搭好的木块全打塌了。
谢见欢:“……”
他望着一地狼藉呆了许久,一点一点调转脖子看向沈不渡,突然发疯似的的嚎了一嗓子,直直冲沈不渡扑过去,张嘴狠狠去咬他的脖子。
干了缺德事儿的某人笑得上不来气,一边制止住气的恨不得咬死自己的小徒弟,一边好声好气的连声哄,好不容易把对方给劝住,然后挽起袖子蹲在地上和谢见欢一起,捡起地上的木块,一块块的重新开始搭。
再后来,待谢见欢能面不改色的把上百木块全部搭好,沈不渡开始正式教他修炼。
这是他的第一个徒弟,他教的分外用心,甚至比待李氏兄弟都要用心。他几乎是手把手的教谢见欢如何引气入体,如何入定打坐,传授对方清魄诀,帮助清除压制体内煞气。他知道谢见欢适合用刀,但最后却决定教他剑法,因为剑是器中君子,有正直之风,能修身养性。
而谢见欢也没有辜负他的教导——他在修仙一途竟意外的极有天赋,学习速度惊人的迅速,仅仅用时一年便成功筑基,比那些入门好几年还在炼气期打转的弟子快了不知多少倍,让天涯沧海门上下惊异不已。他体内的煞气也渐渐被克制住了,性格磨练的甚至比常人更加沉默稳重。他曾辅助沈不渡炼制护心丹,拿着燃石守着炉火足足七天七夜,期间没有出现丝毫差错。
他变的挺拔、俊朗、沉稳、坚韧。纵使人前总是沉默寡言,安静的站在沈不渡身后不说一句话,可身上蕴含的气质和光芒,却已经渐渐让人无法忽视,乃至令人开始抬头仰视。
少年的锋芒是藏不住的。独挑冲霄门、夜战红山谷、千里擒祝欢、起剑震昆吾……接下来的七年里,谢见欢耀眼的战绩名扬天下,逐渐像他师父当年一样,成了新一代里年轻的神话。
——
跃动的火光将两张侧脸渐渐重叠在一起,沈不渡陡然回过神,之前心头的那点疑虑和异样逐渐放大。
相同的姓氏、相似的神态、甚至出现的时机……
是不是太巧了?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谢昀半晌,上前拍了拍少年的手腕:“不用太紧张,不然容易累。”
随即指腹下滑,不留痕迹的搭在了对方的脉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