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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似乎冻结了,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不渡本就白皙的面容近乎透明,衬的双眸愈发沉黑,瞳孔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谢见欢。只观他神情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可细看却能发现他搭在座椅边上的指尖,在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他终于开口,嗓音有一丝哑:“再说一遍。”
谢见欢已经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胸腔痛的几乎喘不上气,舌尖苦的阵阵发麻,用尽所有的勇气和力量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徒儿不肖,真实身份是天魔族人。”
他垂头看着身前的饮光剑,心想或许下一瞬,沈不渡就会拿它刺穿自己的胸膛。
不过也没什么。他欠沈不渡的,本就不是一条命可以偿还得了的。
“你一直都知道?”
谢见欢微怔,意识到沈不渡是在问他是否一直清楚自己的身份。虽然此时说什么都已没有意义,但沈不渡想知道的,他不会再隐瞒半分。
“不是。”他低声说,“我是在您……落崖之后,才知晓的。”
沈不渡的目光审视着他,似乎在确认他话语的真实性。许久后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道:“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若有一个字敢欺瞒……”
他冷冰冰的看着谢见欢,“我今天就亲自清理门户。”
谢见欢微微苦笑,点头称是。
“我初次来到此方世界,正是修真三百一十三年,魔碑破裂那一次……”
天魔族其实不像人类有确切的年龄划分,他们只简单将成长过程划分成三部分,即幼年期、成长期和成年期。若按人类年龄换算,谢见欢彼时大概只有五六岁。
他的魔血和记忆不知被谁封印住了,神志浑浑噩噩,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他全凭本能活着,渴了喝河水或雨水,饿了就捉野鸡野兔生吃,甚至不敢在白天出来活动,因为他身上冲天的煞气,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不详的妖物,像对待畜牲一样驱逐打骂。
事实上,他当时活的的确和畜牲没什么区别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沈不渡。
他想不明白那个一身白衣、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为什么会愿意靠近过来同他说话,甚至不嫌他丑、不嫌他脏,伸手要来触碰他。
他不安的往后缩,拼命想把自己藏起来,并不是担心这个人是要伤害自己,而是怕自己的模样和煞气会吓到对方。
然而那个人没有害怕,也没有嫌弃,他带他离开了那座小小的破庙,带他踏入了有光的地方,开始教他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做一个“人”。
“从此以后,你就叫‘见欢’吧。”春日三月,阳光和煦,将窗外洁白的梨花打下摇动的细碎光影。沈不渡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大字,笑着对他说,“希望每个见到你的人,都能心生欢喜。”
他永远记得那个春三月,万物复苏,盈香满袖,他拥有了一个有着最好寓意的名字,和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师父对他的好,似乎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他失手烧了师父的碧海阁,师父只捧着他烧伤的掌心皱眉问他疼不疼;
他被门派里其他弟子暗骂煞气灾星,恶意孤立排挤,师父特意召开晨会,在数千弟子面前亲自为他正名;
他性格孤僻沉默不爱讲话,落霞门掌门故意嘲讽说沈不渡收了个哑巴,师父令他亲自上阵和那掌门“切磋”了一下,然后笑着对惨败的落霞掌门道:“寡言的人往往喜欢干实事儿,话多的一般才是绣花枕头,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师父不仅教导他,照顾他,同时更在保护他,维护他。曾经破碎的尊严被对方一点一点拾起来,小心翼翼的拼好,然后郑重的交到他手里:“你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甚至比很多人更为优秀。”
他真心实意的疑惑问:“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本来就是个很好的小孩。”师父笑眯眯地回答他,“你值得别人对你好。”
你本来就是个很好的小孩。
不是怪物,不是畜牲,不是灾星,而是一个值得别人好好对待的,很好的小孩。
心里有一层壳子悄然破碎,又有什么东西狡猾的溜进去,被他严丝合缝的保护起来,藏在了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从此他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沈不渡对他更好了。
也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能比沈不渡对他而言更重要。
为此他不分昼夜的努力修炼,拼命的去学所有他能学到的东西,不为其他,只为能让自己尽快的成长起来,拥有永远站在那人身后的资格和能力,并保证不会让其他人取代自己。
沈不渡有时会苛责他过分拼命,问他:“不累吗?”
他每次都答:“不累。”
真的不累。和追逐陪伴在对方身后的满足和喜悦相比,一点点累和苦又算的了什么呢?
甚至人生早些年经历的所有苦痛和不公都有了解释,似乎只有熬过了这些磨难,他才有机会遇见那个生命里最独特最重要的人。
多年过去,他终于彻底长成,身量比沈不渡还要高上半头,修为也登上了天榜,令所有人再也不敢小觑。人们提到天涯沧海门的沈掌门时,往往也会提起他那个天赋卓绝的大徒弟,每次听到这两个名字并列排在一起,都能让他心中升起一股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欣喜。
他曾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直到那个元夕节的到来。
两个师弟前几日外出执行任务,不在门派里。沈不渡前一天曾和他约好元夕那天一同出去玩,晚上再去芙蓉街上看花灯。
他喜不自胜,立即答应。可元夕当天,沈不渡却临时有急事外出,走前对他说,晚上会尽量赶回来陪他看灯,若是回的太晚来不及上街,就去孤影峰上看,那里视野好,所有美景都能一览无余。
他并未失望,依旧点头说好。对他而言在哪看灯都不重要,能和那个人一起度过那个节日,已经是他不敢妄想的意外之喜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银装裹满大地,树桠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门派里分外热闹,年纪小的弟子互相追逐着跑来跑去,用冻的粉红的小手团雪球打雪仗,欢快的嬉笑声阵阵飘扬在落满白雪的大地上。
他的脸上也罕见的带了些笑容,方过午时就到了孤影峰,寻了一处小亭子坐下等,心情除了期待,居然还有一丝丝只有自己知道的紧张。
他等了一个时辰,起身离开孤影峰,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件厚厚的大氅,端坐下来继续等。
又过了一个时辰,他再次离开,回来时带了一壶上好的梨花白,还有几盒各式各样的小点心,把亭子里的石桌堆的满满当当。
半个时辰后,他第三次跑下去又跑回来,这回是从几个小弟子手里要了几盏漂亮的花灯,拿回来装饰在亭子的四角,心想万一师父回来的太晚,也不至于没灯可看。
做完一切,他看着装饰的流光溢彩喜气洋洋的小亭子,再看看亭子里摆的满满当当的东西,一下子又变得犹豫踟蹰起来。
会不会弄的太繁琐隆重了些?
师父回来看到这些东西,会不会笑他,又会不会……猜到什么?
他有些忐忑,起身想去摘下那些花灯,可纠结半晌,还是收回了手。
天色渐渐暗下来,天空中又飘飘洒洒的落起了大雪,每一片都好大好大,落在脸上泛起一片冰凉。
从小亭子里能遥遥看见山下芙蓉街的热闹繁华,金红色的灯光明灭闪烁,似乎仅仅是看着,就能体会到置身其中的温暖。
师父说的不错,这里的视野果真是最好的。
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沈不渡可能快回来了,他第三次起身拿起那壶梨花白,想去用温水重新温一遍。
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变故发生了——
他的心跳突然急剧加速,眼前变的模糊不清,浑身肌肤滚烫发热,体内有什么被压抑已久的东西渐渐复苏,继而沸腾燃烧,咆哮着要冲破牢笼和禁锢——
彼时他不知道,冲破封印的正是魔血,以及天魔的身份。
他直觉不妙,立刻试图用清魄诀进行压制,可以往用来压制煞气的清魄诀此时却完全失效了,看不见的浓重黑气迅速侵染上他的灵台,漆黑的瞳孔逐渐现出诡异的血红,脑中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在驱使着他,只有一个字:杀——!
他的意志和自控力向来坚定,可此时不知是受禁锢已久的魔血反噬,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他竟然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青筋暴起的右手猛然发力,捏碎了那瓶温凉的梨花白。
酒香四溢,清冽的酒液和破碎的白瓷一同砸落进雪白的地面里。他抽出腰间的饮光剑,一步步离开了挂满红彤彤莲花灯的小亭子,向寒风呼啸的孤影峰口走去。
几个时辰前,他有多期待沈不渡的身影出现在这里,如今他就有惊惧绝望的期待对方再也不要出现。
可惜,他的师父从不会对他失约。
后面的情形,曾千百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他看见沈不渡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容,看见对方以手掩唇不住的轻轻咳嗽。他想把那件温暖厚重的大氅披在对方身上,想侧身为他挡住峰口的寒风,急切的询问他怎么了;可事实上他唯一做到的,是将手中的饮光剑朝着沈不渡的心脏刺去。
他真的拼尽了全力,用尽了所有意志同那魔血与恶念对抗,可最终剑尖还是刺进去了,只是稍稍避开了心脏的部位,穿进了那人的肋下。
热血泼洒在雪地上,很快凝结成鲜红的冰花。沈不渡的唇因为惊愕微微张着,目光有震惊,有不解,有迷茫,有难过,却唯独没有恨。
在被自己悉心教导的徒弟亲手刺入一剑时,他依然没有恨。
刺目的鲜血终于唤醒了他些许神志,那一剑刺在沈不渡身上,却让他疼的浑身发抖,痛不欲生,绝望的说出最后几个苍白无力的字:“师父……对不起。”
可道歉在此时已经全然没有意义了。
待他终于拼命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疯狂追寻沈不渡的身影时,看到的便是对方坠入孤影峰的一幕。
他没有犹豫,紧跟着跳了下去。
如果从前陪你一生的祈愿最终还是无法实现……
至少这一刻,让我陪你一起去死,也算圆满。